莱温跑到一半楼梯,便听到从前厅传来他熟悉的咳嗽声;由于自己脚步声的干扰,他听得不很清楚,他希望自己听错了;接着他看到了一个高高的,瘦骨嶙峋的熟悉的身影,看来这不会是错觉,但他还是希望自己看错了,希望这个脱下皮大衣、咳嗽了一阵的高个子男人不是哥哥尼古拉。

莱温爱自己的哥哥,但是和他待在一起总感到难受。尤其是现在,由于受到他突然想起的那桩心事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暗示的影响,莱温正心神不定的时候,他觉得与哥哥见面特别苦恼。他希望来客是一位快活、健康的外人,在他心绪不定时陪他解闷,现在他得会见的是对他了如指掌,会唤起他内心深处的思想,迫使他彻底坦白一切真情的哥哥,而这是他所不愿意的。

这兄弟俩互相是那么亲近,在他们之间,即使最小的动作,说话的语调,都比语言更能表达内心的思想。

莱温由于自己竟会有这种卑劣的想法而生气,他跑往前厅。他刚刚走近,看到了哥哥,那种失望的心情顿时就消失了,代替它的是怜悯。尼古拉哥哥过去就消瘦、虚弱得可怕,现在,他显得更瘦弱,更疲惫不堪了。他简直成了一副包着一层皮的骨头架子。

莱温摸了一下,走到间壁后面,吹灭蜡烛,他还是久久不能入睡。他对怎样生活的问题刚有点明白,突然又冒出一个难以解答的新问题——死亡。

莱温一边听,一边想,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好。尼古拉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他开始向弟弟询问他各方面的情况;莱温乐于讲述自己的事,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不用装假。他把自己的计划和工作情况告诉了哥哥。

现在,他们两人头脑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尼古拉的病和死亡的逼近,这件事压倒了一切。但是无论哥哥还是弟弟,都不敢说出口来。既然他们无论说什么都不能流露出盘旋在脑际的这件事,因此他们的话都是虚假的。黄昏过去了,到了睡觉的时候,莱温从来没有为此感到这么高兴过。过去无论和什么外人在一起,无论什么礼节性的访问,他都没有像今天这样不自然,这么虚伪。意识到这种不自然,并且为此而懊悔,这使他感到更不自然。他真想对着自己心爱的、面临死神的哥哥痛哭一场,但他只能听着哥哥说他今后的生活打算,而且还得附和着,不使谈话中断。

死亡是万物不可避免的结局,它首次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呈现在他面前。死亡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半睡不醒中呻吟着,习惯成自然地时而呼叫上帝,时而诅咒魔鬼的心爱的哥哥身上,它根本就不像他以前所想象的那样遥远。它也在他自己身上,这一点他感觉得到。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三十年后,难道不都是一回事吗?这无可避免的死亡究竟是什么,他不仅不知道,不仅从来也没有想过,而且不会,也不敢去想。

尼古拉告诉他,他现在就是来拿这笔钱的,而主要的是回老家待上一阵,像勇士那样接触故乡的泥土,重新积聚力量,以便应付面临的工作。尽管他的背更驼了,尽管个子高高的他更瘦了,但是他的动作还是像往常那样敏捷、急速。莱温把他领进书房。

在黑暗中,他坐在床上,身子蜷缩成一团,双手抱住膝盖,屏住气息,紧张地思索着。他越是紧张地思索,心里就越是清楚:事实无疑就是这样,他确实忘记了,忽略了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情况,那就是,死亡总会来临,一切都会结束,没有一件事值得动手去干,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是的,这很可怕,但事实就是这样。

因为房子潮湿,只有一个房间生火,所以莱温就让哥哥睡在自己的卧室里,中间只隔着一道间壁。

哥哥躺在床上,不管是否入睡,作为病人,他总是辗转反侧,老是咳嗽,咳不出的时候,嘴里就咕哝着什么。有时候,他呼吸困难,他便说:“哎哟,我的上帝呀!”有时候,痰堵得他出不来气,他便恼火地骂道:“哼,见鬼!”莱温听着哥哥发出的声响,很久没有睡着,他思绪万千,归根结底是一个词儿:死亡。

哥哥特别认真地换了衣服,过去他不是这样的,梳了梳自己稀疏平直的头发,然后微笑着走上楼去。

哥哥听着,但显然对此不感兴趣。

几个星期前,莱温写信给哥哥,告诉他家中剩下的那小部分未分的财产已卖掉,哥哥大约可得到两千卢布。

他站在前厅,扭动着细长的脖子,摘下围巾,不同寻常地苦笑着。看到这种温顺的笑,莱温感到喉咙发紧,憋得喘不过气来。

他态度温存,心情愉快,莱温想起童年时期的哥哥常常是这样的。他甚至提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时也毫无怨言。看到了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他同她说了几句笑话,并且询问了一些老仆人的情况。得知帕尔芬·杰尼瑟奇已经去世,他感到很难过。他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不过,他马上又恢复了常态。

“瞧,我到你这儿来了,”尼古拉声音嘶哑地说,眼睛一直凝视着弟弟的脸。“我早就想来,但身体一直不好。现在我算是好多了,”他说,一边用枯瘦的大手摸摸胡子。

“没啥,我不知怎么睡不着觉。”

“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吗?这是为什么呢?”

“我睡得很好,现在我已不出汗了。你瞧瞧,摸摸我的衬衫。没有出汗吧?”

“我在工作,我想干出点什么,可是我忘记了,一切都会结束,都会归于死亡。”

“对,对!”莱温回答。他吻了哥哥,自己的嘴唇感觉到哥哥脸上皮肤干枯,又贴近地看到哥哥那双闪着异样光辉的大眼睛,心里感到更害怕了。

“嗯,她是个讨厌的女人!给我增添了许多麻烦。”但他没有说,是什么麻烦。他不能说,他撵走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是因为茶泡得太淡,更主要是因为,她照顾他就像照顾病人一样。“而且,现在我要完全改变生活。当然,我和大家一样,做过一些蠢事,但是,财产是小事,我并不吝惜。只要有健康的身体就行,感谢上帝,我已经恢复健康了。”

“咳!咳!真见鬼!你在忙些什么,怎么不睡觉?”哥哥在问他。

“他是老了,”他说,然后改变了话题。“我在你这儿住一两个月,再去莫斯科。你知道,米亚赫科夫答应给我找个职位,我要去任职。现在我得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他继续说。“你知道,我把那个女人撵走了。”

“不过,我还活着。现在究竟该怎么办,怎么办呢?”他绝望地说。他点亮蜡烛,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走到镜子前面,看看自己的脸和头发。是啊,鬓角已经花白。他张开嘴。臼齿开始变坏了。他露出肌肉发达的胳膊。是啊,力气挺大。但是现在靠残肺呼吸的尼科连科过去身体也很健壮。他突然记起了他们小时候的情景:他们一起躺下睡觉,等到费奥多尔·波格丹内奇一走出房门,他们就互相扔枕头,哈哈大笑,不可遏止地笑,甚至对费奥多尔·波格丹内奇的恐惧也不能抑制迸涌而出的生命的幸福感。“可现在只剩下这个凹陷的胸膛……而我也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

“唉,他即将死亡,不到春天就会死亡,唉,该怎么救他呢?我能对他说什么?这种事我知道什么?我甚至忘了有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