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经开始的有关妇女权利的谈话中涉及到在太太们面前不便谈论的婚姻权利不平等的问题。佩斯佐夫在席间多次触及这些问题,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总是小心地把话头引开。

等到大家从餐桌旁站起来,太太们离开以后,佩斯佐夫没有跟她们走,而是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转过身去,开始说出这种不平等的主要原因。依他看来,夫妻的不平等,在于妻子的不忠和丈夫的不忠在法律上和社会舆论上所受到的惩罚的不平等。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他早就知道这句话,但对他却不适用。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皱起双眉,几乎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双唇上浮现出冷笑,想对她和对自己表示他对此深信不疑;尽管多莉这种激烈的辩护没有使他动摇,却触痛了他的伤口。他开始更加激动地说了起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听着,但是她的话对他已经起不了作用。他的内心又腾起一股和他决定离婚那天一样的怒火。他扭动了一下身子,用尖细而又响亮的声音说了起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依然扬起双眉,流露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旁边坐下,勉强装出笑容。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坚信安娜是无辜的,看到这个冷淡无情的人毫无愧疚地要伤害她那无辜的好朋友,她觉得自己气得脸色苍白,嘴唇发抖。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匆匆走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跟前,向他敬烟。

多莉的激动情绪影响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他站起来,顺从地跟着她走进儿童读书室。他们坐在桌边,桌上铺着一块被削笔刀划满刀痕的漆布。

仿佛有意似的,人往往最容易触到别人的痛处,此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觉得,今天每一分钟不幸的谈话都触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痛处。他想再把妹夫从这一话题引开,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自己却好奇地问:

他不需要说这些话。刚才他朝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脸看了一眼,她便立刻明白了;她开始可怜他,认为她朋友是无辜的这一信念也开始动摇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请原谅,我没有权利……但是,我像亲姐妹一样爱着安娜,并尊重她;请您告诉我,你们之间出了什么事?您认为她有什么过错?”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用十分坚定的目光望着他的眼睛。“我向您打听安娜的情况,您没有回答我。她怎么啦?”

“遇到这种灾难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无法像遇到其他各种灾难——比方失利,死亡——那样,可以默默地忍受苦难,而是需要采取行动,”他说,仿佛在猜测她的想法。“必须从您所陷入的屈辱处境中摆脱出来:三个人在一起共同生活是不可能的。”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此刻他正视了一下多莉那张善良、激动的脸,不由自主地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多么希望,有可能这是种猜疑。当我猜疑时,我心里很痛苦,但还是比现在好受些。当我猜疑时,我还存有希望;现在没有希望了,我倒是怀疑一切的。我怀疑一切,甚至恨我的儿子,有时我不相信,这是我的儿子。我实在不幸。”

“爱那些憎恨您的人……”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怯生生地低声说。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她眼里噙着泪水说。“不,不会没有办法!”她说。

“普里亚奇尼科夫为什么决斗?”

“既然妻子亲口把这事告诉丈夫,那就不可能是误会。她说,八年的生活,养了个儿子,这全是错误,她想重新开始生活,”他气呼呼地说,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我认为,那种观点的根据在于事物的实质本身,”他说,想走到客厅去;但就在这时候,图罗夫岑突然出乎意料地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起话来。

“我明白,这一点我很明白,”多莉说着垂下了头。她沉默下来,在思索自己的事,思索自己家庭的痛苦。突然,她猛地抬起头,双手合拢,做出恳求的姿势。“但是,等等看吧!您是个基督教徒。要替她想想!您一旦抛弃了她,她会怎么样呢?”

“我想过,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我反复想过,”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他的脸上泛起红斑,浑浊的眼睛直视着她。此刻,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由衷地同情他。“当她亲口把我所受的屈辱告诉我以后,我是这么做的;我让一切保持原状。我给过她悔改的机会。我竭力想挽救她。可结果呢?她连顾全面子这最微不足道的要求也不肯遵守,”他恼火地说。“能挽救的是自己不想毁灭的人;如果本性败坏了,堕落了,她觉得毁灭就是得救,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想您的丈夫告诉过您,为什么我认为和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之间的关系必须改变的缘由,”他说,没有看她的眼睛,却不乐意地望着正走过客厅的谢尔巴茨基。

“我多高兴,您来了,”多莉在过道客厅遇到他,带着一种惊慌的微笑对他说,“我必须同您谈一谈。就坐在这里吧。”

“我又能做什么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耸耸肩膀,扬起眉毛,说。想到妻子近来的所作所为,他愤怒极了,变得又像谈话刚开始时那样冷漠了。“我很感激您的同情,不过我该走了,”他说着,站起身来。

“我决定采取最后的措施。我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不能宽恕,也不想宽恕,而且我认为这样是不公平的。我为这个女人已经竭尽全力,然而她把一切都踩进她所习惯的污泥里。我不是一个恶毒的人,我从未恨过谁,但是现在我打心眼里憎恨她,我不可能宽恕她,我恨透了她给我造成的种种苦难!”他说,声音被愤怒的眼泪哽住了。

“我不信,我不信这种事!”多莉说,极力想捕捉他那躲避她的目光。

“我不信,不信,我无法相信这种事!”多莉说,使劲地把自己瘦骨嶙峋的双手紧握在胸前。她迅速地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按住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衣袖。“这里干扰大。我们到那边去吧。”

“您听说普里亚奇尼科夫的事吗?”图罗夫岑说,他喝了香槟,兴奋起来了,早就等待机会打破使他难受的沉默。“瓦夏·普里亚奇尼科夫,”他那湿润、鲜红的嘴唇上浮现出善意的笑容,主要对着首位客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今天,有人告诉我,他在特维尔和克维茨基决斗,结果把对方打死了。”

“安娜和罪恶——我无法联系起来,我无法相信这种事。”

“好吧,”他说,“特别是我正想请您原谅,我马上就要告辞了。明天我得动身。”

“她身体好像不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朝她望,回答说。

“她做了什么事啦?”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问。“她究竟做了什么事?”

“她不顾自己的责任,背叛了自己的丈夫。这就是她做的事,”他说。

“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漠地说,扬起双眉,走向客厅。

“啊!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难道您真的决定离婚吗?”

“什么都行,是什么意思?”

“什么都行,只是不要离婚!”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

“为了妻子。他的行为像个男子汉!他要求决斗,并打死了对方!”

“不,这太可怕了。她不再是谁的妻子,她会毁掉的!”

“不,等一等!您不该毁了她。等一等,我把我的事告诉您。我结婚了,可丈夫欺骗了我;在妒恨交加时,我也曾想抛弃一切,我想一个人……但是我醒悟了;是谁帮了我?是安娜救了我。现在我照旧生活。孩子们在长大,丈夫回到了家,认识到自己错了,变得正派了,变好了,而我也照旧生活……我宽恕了他,所以您也应该宽恕她啊!”

“不,我不抽烟,”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平静地回答。他仿佛有意要表示,他不怕这个话题,他冷冷地微笑着转向佩斯佐夫。

“不,不,不可能。不,看在上帝份上,您一定是误会了!”多莉双手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说。

“不能不相信事实,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特别强调事实这个词儿。

“爱那些憎恨您的人,但不能爱你憎恨的人。对不起,我弄得您很不愉快。每个人自己的痛苦就够受了!”说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