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忘掉了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她却没有忘掉他。在他独自陷入绝望的痛苦时刻,她来到了他家,并且未经通报就走进了他的书房。她正好看见他双手支着头坐着。

“J'ai forcé La consigne,”她快步走进书房,一面因激动和快速走动而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全都听说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的朋友!”她双手紧握住他的一只手,一双美丽而又深沉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默默地和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皱起眉头,弯起双手,开始咔咔作响地扳手指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皱着眉头欠了欠身,抽回自己那只手,将一把椅子往她身边挪了挪。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听到她在祈祷。原先他觉得,她的祈祷用语虽说并不令人讨厌,却也是多余的,而现在则觉得它们自然贴切而又令人快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并不喜欢这一狂热的新精神。他是个教徒,主要是在政治方面对宗教感兴趣,而新的教义敢于放肆地作出一些新的解释,正因为如此,它就会为争论和分析大开方便之门,所以从原则上说,它是令他讨厌的。他原先对这一新教义持冷淡、甚至是敌视的态度,但从不与醉心于这种新教义的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争论,而是竭力用沉默回避她的挑战。现在则是他第一次情愿地听她说,并且内心也不反驳。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本想说说人家给他送来的那张账单,可他的声音颤抖了,所以他就住口了。想起这张账单——记在一张蓝纸上的、买帽子和绦带的账单,他就无法不可怜自己。

尽管这些话显示出她因自己的崇高感情而大为感动,尽管这些话里有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是多余的那种不久前在彼得堡盛行的神秘主义情绪,但是现在听到这些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仍然感到很高兴。

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来到谢廖扎住的房子里,泪水洒落在惊慌失措的小男孩的脸颊上,一面对他说,他父亲是个圣人,他母亲死了。

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她真的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家的一应事务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不过,她说自己不擅长干具体事,这倒一点也没有夸张。她的一切吩咐都需要修改,因为都是行不通的。修改吩咐的事则落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贴身侍仆科尔涅伊身上,他现在在众人不知不觉中开始管理卡列宁家的一切事务了,在老爷穿衣时他态度自然而又小心谨慎地向老爷禀报一些需要禀报的事。不过,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帮助还是非常有效的,她给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是精神上的支持,使他意识到她对他的爱心和敬意,特别是她几乎使他改信基督教,也就是使他这个冷漠而又懒散的教徒变成彼得堡近来所流行的、耶稣教新教义的热烈而又虔诚的拥护者,想到这一点她就感到十分欣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轻而易举地相信了新教义。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及其他持相同观点的人一样,已经完全丧失了深刻的想象力,完全丧失了内心思考的能力,而这种能力会使由想象而产生的那种观念渐渐变得极为真实,真实得要求与其他观念、与现实相一致。正因为如此,他认为,对不信教的人来说,死亡确实存在,对他来说则不存在,又因为他具有最坚定的信仰,而判断信仰程度的裁判员又是他自己,所以他觉得心里已经没有罪孽,他感到自己在这里,即在人世间已经完全得救了。他并不认为上述观念有什么说不通和不适当的地方。

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又一次握了握朋友的双手。

“现在我要开始干活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擦掉脸上的泪痕,微笑着说。“我到谢廖扎那儿去。只有万不得已时,我才会来找您。”她站起来,走了出去。

“我非常非常感谢您,感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感谢您所说的一切,”当她祈祷完毕,他说。

“我软弱无能。我无地自容。我一点也没有料到,现在仍然一点也不明白。”

“我被打败了,我被毁了,我再也不能算是人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放开她的手,继续望着她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说。“我的处境太可怕了,我哪儿也找不到支撑点,在自己身上也找不到。”

“我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娜重复道。

“我的朋友!”她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您不应当沉湎于悲痛之中。您的痛苦太大了,您应当找到慰藉。”

“我的朋友!”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重复道。接着,她双眉突然倒竖,在前额上组成一个三角形,她那张难看的黄脸变得更难看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察到,她在怜悯他,她很快就要哭了。他深受感动:他抓住她的一只丰腴的手,开始吻它。

“我明白,我的朋友,”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我全都明白。您会得到帮助和慰藉的,不是从我这儿得到,可我还是来了,目的只是想尽我所能帮助您。但愿我能使您摆脱这些琐碎的、有失身份的操心事……我明白,这里得有女人张罗,得有女人安排。您肯托付给我吗?”

“我们一起来照顾谢廖扎吧。我并不擅长干具体事。但是我会着手干的,我来当您的女管家。别感谢我。叫我这样做的并不是我自己……”

“我不能不感谢您。”

“您定会找到支柱的,不过,别在我身上寻找,尽管我要求您相信我的友谊,”她叹口气说。“我们的支柱是爱,是上帝赐给我们的那份爱。上帝这样做很容易,”她带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所熟悉的那种充满激情的目光说。“上帝定会支持您,帮助您。”

“必须了解一切琐事,”他用尖细的声音说。“人的力量是有极限的,伯爵夫人,我已达到了极限。今天,我整整一天都在处理事情,安排家务活,这都是因我独身的新处境而发生的(他加重了“发生的”这几个字的语气)。仆人、女教师、账目……这些细碎的琐事把我的精力耗尽了,我无法忍受了。吃饭时……我昨天几乎要离席而去了。我无法忍受儿子瞧着我的那副神情。他没有问我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心里是想问的,我无法忍受这种目光。他怕看我,但这还不算……”

“坐下来好不好,伯爵夫人?我不会客,是因为我生病了,伯爵夫人,”他说,他的嘴唇也颤抖起来了。

“作出我和众人所钦佩的崇高的宽恕行为的并不是您,而是存于您心中的上帝,”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满怀激情地抬起眼睛说,“因此您不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不过,我的朋友,请别沉湎于您说过的这种感情,别为基督教徒的崇高的思想境界感到羞耻:心里谦逊的,必得尊荣。您不可以感谢我。应该感谢上帝,要向上帝求援。我们只有从上帝那儿才会得到平静、安慰、拯救和爱,”她说,接着就举目望着苍天,开始祈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她的沉默中看出这一点。

“不是因为失去了现在已没有的那种东西,不是因为这个,”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我并不遗憾。但是,我不能不在人前为我的处境感到羞耻。这样不好,我不能不这样,我不能不这样呀。”

的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关自己信仰的上述观念是肤浅而又错误的,他也知道,假如他根本不认为他的宽恕乃是上帝神力的作用,而只是凭直接感觉行事,那么他就会感到比现在更幸福。现在他每时每刻都会想到,基督就活在他的心里,签署公文时也还会想到,他只是在按基督的意志办事。他必须这样想,处于屈辱之中的他必须拥有一个崇高的、哪怕是臆想的立足点,以便被众人蔑视的他也可以蔑视众人,因此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自己已经得救这一虚假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