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女眷全都聚集在阳台上。她们本来就喜欢在饭后坐在那里,但是今天那里还有一件事。除了大家继续忙着缝婴儿衣服和编织襁褓带之外,今天那里还要用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闻所未闻的不加水的方法煮果酱。这是基季从娘家引进的新方法。这件事原先是委派给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做的,她认为莱温家的做法不可能不好,所以还是往草莓里加了水,并一口咬定说,不这样做不行;她的做法被人发现了,于是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煮果酱,要让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确信,不加水也煮得出好果酱。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神情既急躁又伤心,头发乱蓬蓬的,两条瘦胳膊一直裸露到肘部,正在转动着火炉上的铜盆,眼睛忧郁地望着盆里的马林果,一心希望它凝结起来煮不透。公爵夫人觉得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怒气应该是针对她的,因为她是煮果酱的总顾问,所以尽量装作正在忙别的事情,对煮果酱毫无兴趣,嘴里说着不相干的事,眼睛却不时地瞟着火炉。

基季感到特别高兴,她现在可以平等地与母亲谈论女人生活中的这些重大问题。

于是,三个女人思索起同样的事来了。基季首先打破沉默。她想起了她出嫁前的那个冬天,想起她对弗龙斯基的倾慕。

“这些苍蝇呀!”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怒气冲冲地说。“结果还将是一样……”她又补了一句。

“自然是爱的;他常到乡下来看我们。”

“糖浆黏稠了,就煮好了。再煮一会儿吧,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

“第三,还要她爱他。这也就是……就是说这会有多么好啊!……我预料,等他们从林子里出来时,事情全都解决了。我一眼就能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出来。我将多么高兴啊!你是怎么想的,多莉?”

“科斯佳对你说了些什么?”

“真是个高明的媒婆!”多莉说。“撮合起来多么谨慎,多么巧妙……”

“现在没人拦住你们了……你与他的关系也不可能超越正当的范围;我本想亲自把他叫来。不过,我亲爱的,你是不宜激动的。记住这句话吧,请你平静下来。”

“毫无特别之处,很平常,”公爵夫人回答,但是她的整个脸却因回忆往事而焕发出喜悦的光彩。

“有一件事……瓦莲卡以前有过一个对象,”基季说,她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件事。“我想告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声,让他有个思想准备。他们,所有的男人,”她补充说,“对我们的过去总是醋劲十足的。”

“是这样,”基季两眼含笑,若有所思地回答。

“是蛮可爱的,但你最好离火炉远一点,”母亲说。

“斯季瓦说,给钱要好得多,”多莉同时又继续进行关于如何更好地赏赐仆人的谈话,“但是……”

“我记得她在您过命名日那天就穿过它。”

“我来做吧,”多莉说着就站起身来,开始小心翼翼地在起沫的糖浆上来回移动勺子,偶尔在盘子上磕一磕,把粘在勺子上的东西磕掉,盘子里布满了杂色的、黄里透红的浮沫,下边流淌着血红色糖浆。“他们将如何就着茶水舔这个东西啊!”多莉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们,同时回忆起自己小时候曾对大人不吃最好吃的果酱浮沫觉得奇怪。

“我是完全平静的,妈妈。”

“我总是亲自给女仆们买廉价料子做的衣服,”公爵夫人继续进行刚才的谈话……“现在是不是该撇去浮沫了,亲爱的?”她转身对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你根本就不需要亲自动手做这件事,再说也太热了,”她叫住基季。

“怎么能给钱呢!”公爵夫人和基季异口同声地说。“他们很看重送礼这种事。”

“幸亏安娜来了,对基季来说这是幸运的事,”多莉说,“而对安娜来说却是多么不幸。事实恰恰相反,”她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非常惊讶,所以又补充说。“当时安娜觉得很幸福,而基季却认为自己很不幸。真是完全相反!我常常想到她。”

“对,同她在一起尽可以放心,”多莉肯定说。

“妈妈,爸爸是怎样向您求婚的?”基季突然问道。

“妈妈,您这话说得真妙啊!是用眼睛和微笑来解决的,”多莉证实道。

“嗯,比如我吧,去年给我们家的马特廖娜·谢苗诺夫娜买了一块布料,不是波普林府绸,却也差不离,”公爵夫人说。

“喂,现在大概煮好了,”多莉一面说,一面把勺子里的糖浆倒出来。

“啊呀,它多么可爱,别轰跑它!”基季突然说,她望着一只停在栏杆上的麻雀,它把一根马林果的茎翻过来,开始啄食了。

“唉,男人求婚时的情形倒是真叫人纳闷……有那么一道障碍,可是突然就突破了,”多莉若有所思地微笑着说,同时回忆起自己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往事。

“唉,我们别谈这事了,”基季红着脸说。

“哎哟,妈妈!”基季表情痛苦地说。

“可我并没有激动呀,妈妈。我觉得他今天就会求婚。”

“可我就是不明白,”公爵夫人出于对女儿的关心,辩护说,“你哪件事会使他感到不安呢?因为弗龙斯基追求过你?每个姑娘都会遇到这种事。”

“十分讨人喜欢的花样;那么朴素大方。要不是她已经有了,我倒是想给自己做一件。就像瓦莲卡身上的那件衣服。那么好看,又那么便宜。”

“到底是怎样解决的,妈妈?”

“其次,他的社会地位使他根本就不需要妻子的财产和地位。他只有一个需要——娶一个贤惠漂亮的妻子,性格要让人放心。”

“你大概认为你们想出了什么新花样吧?其实都是一回事:是用眼睛、微笑来解决的……”

“你别激动。你根本不需要激动,”母亲说。

“会有什么想法呢?他(‘他’是指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直可以成为俄国最好的配偶;现在他已经不那么年轻了,但是我知道,现在还是有许多人愿意嫁给他……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但他可能会……”

“他非常喜欢她,这倒是真的,”多莉证实说。

“他是用粉笔写的。这事很奇怪……我觉得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说。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不,听我说,”母亲继续说,“后来是你自己不让我对弗龙斯基说。你记得吧?”

“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多莉说。“你这是根据自己丈夫的表现作的判断。他至今仍会因想起弗龙斯基而感到难受。对吧?是这样吧?”

“不对,说吧,妈妈,您有什么想法?”

“不对,到底是怎样求婚的?在他向您表白之前,您究竟爱他吗?”

“不会的,妈妈,您要明白,为什么对他和对她都不可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归宿。第一,她很漂亮!”基季弯起一个手指头说。

“A propos de瓦莲卡,”基季用法语说,他们平时为了不让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听懂,总是说法语。“您知道,妈妈,我今天不知为什么预料那事会得到解决。您明白我指的是哪件事。那该有多么好啊!”

“可以想的人有的是!可她是一个可恶的坏女人,没有良心,”母亲说,因为她对基季嫁的不是弗龙斯基,而是莱温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何必谈这件事呢,”基季恼火地说,“这件事我没有想过,也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去想,”她重复道,一面留心听着丈夫走上阳台的熟悉脚步声。

“什么事也不愿意去想啊?”莱温走到阳台上问道。

谁也没有回答,他也就不再问了。

“真遗憾,我骚扰了你们的女性王国,”他不满地朝众人环顾了一眼,明白她们谈的是不愿当着他的面谈的那种事,于是这样说。

他顿时觉得自己也有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那种感受,对煮马林果酱不加水感到不满,总之是对异己的谢尔巴茨基家的影响感到不满,但这种感觉仅持续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走到了基季跟前。

“喂,怎么样?”他带着大家现在对她说话所带的那种表情问她。

“没什么,很好,”基季笑吟吟地说,“你的事办得怎么样?”

“要比旧的大车多运两倍的货物。要去接孩子们吗?我已叫人去套车了。”

“怎么,你要让基季乘敞篷马车吗?”母亲责备说。

“是一步一步慢慢走,公爵夫人。”

莱温从来没有像一般女婿那样叫过公爵夫人“妈妈”,这使公爵夫人感到不愉快。莱温尽管很爱、很敬重公爵夫人,却仍然无法叫她妈妈,因为这样叫定会亵渎他对亡母的感情。

“跟我们一起去吧,妈妈,”基季说。

“我可不愿意看到轻率的举动。”

“好啦,我就走着去。你要知道步行对我有益。”基季站起来,走到丈夫跟前,拉住他的一只手。

“是有益,但凡事都要有分寸,”公爵夫人说。

“怎么样,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果酱煮好了吗?”莱温笑着对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想使她开心起来。“用新方法煮好不好?”

“大概是好的。照我们的看法,已经煮过头了。”

“那就更好,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那就不会变酸,我们这儿的冰已经融化,没有地方储存,”基季立即领会了丈夫的用意,所以抱着同样的愿望对老太婆说。“您做的咸菜真好吃,连妈妈也说她从未吃到过这么好吃的咸菜,”她微笑着整一整三角头巾,补充说。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气呼呼地看了看基季。

“您别安慰啦,太太。我只要朝你们俩看看,我就感到开心,”她说。她没有用尊称“您们俩”,而是用了“你们俩”,这一不见外的用语也感动了基季。

“跟我们一起去采蘑菇吧,您可以给我们指点地方,”基季说。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微微一笑,摇摇头,好像是说:“我倒是很想生您的气,可就是做不到呀。”

“照我的意思做吧,”老公爵夫人说,“在果酱上面盖一张纸,用朗姆酒把纸弄湿。这样就是没有冰也永远不会发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