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子们喝茶的时候,大人们都坐在阳台上谈话,并且谈得津津有味,就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似的,虽说大家,特别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瓦莲卡,心里都很明白,出现了一种不大妙但又很重要的情况。他们俩都有一种类似于学生因考试不及格而留级或被开除出校时的感受。所有在场的人都察觉到出了一件事,却又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莱温和基季感到今天晚上自己特别幸福和恩爱。他们因恩爱而感到幸福,这本身就包含着对那些想要而又得不到这种幸福的人的一种令人不快的暗示,因此他们感到很不好意思。

“请记住我的话:亚历山大不会来了,”老公爵夫人说。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在台阶上,就连他也使莱温感到讨厌,因为他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来欢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然而莱温知道自己的哥哥并不喜欢,而且也不尊敬奥布隆斯基。

莱温没有上马车,而是跟在车后走着。他感到有点懊恼,因为他了解得越多就越是喜欢的那位老公爵没有来,却来了这位瓦先卡·维斯洛夫斯基——一个完全陌生和多余的人。莱温走到站着整整一大群兴奋的大人和孩子的台阶跟前,看到瓦先卡·维斯洛夫斯基样子特别温柔和特别风流地吻着基季的手,这时莱温就觉得他更加陌生和多余了。

莱温在一分钟之前心情还十分愉快,现在却忧郁地望着大家,觉得一切都不称他的心。

莱温去找格里沙了。

莱温以为坐在四轮马车里的那个人是老公爵,却是搞错了。等到他走近马车,他才看到,坐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身边的不是公爵,而是一个戴着后面有长飘带的椭圆形苏格兰帽子的、漂亮而又胖乎乎的年轻人。这是谢尔巴茨基的表兄弟瓦先卡·维斯洛夫斯基,是闻名彼得堡和莫斯科的杰出青年,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介绍的,是“一个最最出色的小伙子和一个酷爱打猎的人”。

老公爵夫人的声音突然完全出人意料地颤抖起来。两个女儿都不作声了,彼此看了一眼。她们的目光在说:“妈妈总要自寻烦恼。”她们并不知道,无论她觉得住在女儿家里有多么舒适,无论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么有用,但是从他们把心爱的小女儿嫁出去,而家里变得空荡荡的那个时候起,她一直在为自己,也为丈夫感到十分伤心。

维斯洛夫斯基代替老公爵到来,这使大家有点扫兴,他本人却丝毫也不为此而感到难为情,反而开开心心地同莱温打招呼,说他们以前就认识,然后把格里沙抱上四轮马车,再抱着他越过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随身带来的那只向导犬。

瓦莲卡也对基季说了同样的话。瓦莲卡在莱温夫妇这个设备完善的幸福家庭中也能做一个有用的人。

瓦莲卡也使他感到讨厌,因为她装出一副sainte nitouche的样子在结识这位先生,然而她刚才还在考虑如何出嫁。

最讨厌的是基季,因为她已被那位先生的得意心情所感染,那位先生认为自己此次来乡下是自己和大家的大喜事,而她回报他的微笑时所用的那种特殊微笑则使她显得特别讨厌。

已进中学学习的格里沙暑假必须复习功课,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还在莫斯科就同儿子一起学习拉丁语。来到莱温家以后,她规定自己每天至少要同儿子一起把算术和拉丁语中的难点复习一遍。莱温自告奋勇地顶替了她的位置;但是,做母亲的听了莱温上的一次课,发现他并不像莫斯科的老师那样上课,于是她尽管不好意思,尽量做到不伤害莱温,但果断地对他说,必须像老师那样按课本上的内容进行复习,又说,最好还是让她自己来做这件事。莱温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很恼火,因为他对儿子漠不关心,对儿子学习情况不闻不问,把责任推给对此一窍不通的母亲;对教师他也很恼火,因为他们教育孩子的方法极其糟糕;但是他答应大姨子,自己会根据她的要求授课。此后,他继续帮助格里沙学习,但已经不是按自己的方法,而是按课本上的内容帮他复习功课,因而教得很不痛快,并且经常忘记上课的时间。今天也是这样。

大家热热闹闹地说着向屋里走去;等到大家一坐下来,莱温就转身出去了。

多莉还来不及站起来去迎接丈夫,莱温就从阳台下面格里沙学习的房间的窗口一跃而出,接着又把格里沙抱下来。

他看了看公爵夫人,尽管他在一分钟之前还觉得她很可爱,现在却不喜欢她像在自己家里似地欢迎这位帽后有飘带,派头十足的瓦先卡。

他们话未说完,林荫道上传来了马儿的响鼻声和车轮在碎石路上的滚动声。

今天晚上,大家都在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乘火车赶来,老公爵也来信说他也许会来。

“这真是太好了,”多莉说,“你去张罗吧,我要陪格里沙温习功课。否则,他今天就一点功课也没做过。”

“这是我的事!不,多莉,我去帮他温课,”莱温霍地站起来说。

“还有一个人。想必是爸爸!”莱温在林荫道的入口处停下来说。“基季,别走陡梯子,绕个圈子吧。”

“用晚餐的事。”

“爸爸真的抛弃我们了。我们没有见到过他,”基季说。“我们算什么新婚夫妇呢?我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

“昨天他这两片嘴唇吻过谁?”他望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同妻子亲吻,心里想。他看了看多莉,他也不喜欢她。

“斯季瓦来了!”莱温在阳台下面大声说。“我们的课上完了,多莉,别担心!”他补上一句,然后像孩子似的迎着轻便马车跑去。

“我同尊夫人是cousins,而且还是老相识,”瓦先卡·维斯洛夫斯基再次紧紧地握着莱温的手说。

“我去准备晚餐,您就坐着吧,”她说完就站到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身边。

“我会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商量决定的。”瓦莲卡和她一起走了。

“我也知道他为什么不会来,”公爵夫人继续说,“他常说,最初一段时期要让新婚夫妇单独相处。”

“您有什么事,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基季突然问那位样子神秘、脸色深沉地站停下来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

“对,对,小鸡大概没有买到。那么就用我们自己家的……”基季说。

“对,他很冒失,”公爵夫人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我正好想请您去跟他谈谈,就说她(她指了指基季)不能留在这里,一定得去莫斯科。他说过,要去请医生来……”

“妈妈,他会把所有的事都办好,所有的事他都会答应,”基季说,她对母亲叫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来评判这件事感到恼火。

“她本来就不相信他的爱。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高兴呢?真讨厌!”莱温心里想。

“多么可爱的姑娘啊!”公爵夫人说。

“喂,怎么样,有野兽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与众人打过招呼,马上就问莱温。“我和他有最残酷的打算。看来,妈妈,他们结婚以后还没去过莫斯科。喂,塔尼娅,这是给你的!到马车后面去拿吧,”他面面俱到地说着。“你的面色多么红润,多琳卡,”他对妻子说,再次吻她的手,把它握在自己的一只手里,用另一只手在上面轻轻拍打。

“唉,您怎么啦,妈妈!”两个女儿同声责备她。

“你就想一想吧,他会觉得怎么样呢?要知道现在……”

“你们今天是在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显然不愿意继续谈论瓦莲卡。“很难找到性格如此不同的两个连襟了,”他微妙地笑着说。“一个很活跃,只能生活在交际场所,就像鱼儿离不开水;另一个,也就是我们的科斯佳,富有朝气,动作敏捷,事事敏感,然而一到交际场上,不是呆若木鸡,便是瞎挣扎,就像鱼儿离开了水。”

“他要是真的不来,那我就要向你们告别了,孩子们,”公爵夫人伤心地叹了口气说。

“不,我去,多莉,你坐着吧,”他说。“我们一切照规矩、按课本进行。不过,斯季瓦一来,我们要去打猎,到那时就要缺课了。”

“不是可爱的姑娘,妈妈,而是罕见迷人的姑娘。”

“Is,ea,id,ejus,ejus,ejus,”格里沙一面叫喊,一面在林荫道上连蹦带跳地奔跑。

基季看出丈夫有心事。她想抽一点时间来同他单独谈一谈,但是他说他要去账房,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她而去。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经济事务重要。“他们老是像过节似的,”他心里想,“而这里的事务并非像过节般轻松愉快,这些事情刻不容缓,不干就无法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