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望着多莉那张疲惫不堪、皱纹里沾满灰尘的瘦脸,本想说她心里想的那句话——多莉变瘦了,但是想到她自己倒变得更漂亮了,多莉的目光也告诉了她这一点,她就叹了口气,谈起了自己的情况。

“你在看我,”她说,“你在想,在我这种处境能感到幸福吗?倒也是!真不好意思承认;不过,我……我太幸福了。我遇到了一件奇妙的事,真像一场梦,梦中的情景十分可怕,可是突然醒来后,觉得这些可怕的事全都是子虚乌有。我醒过来了。我经历了一件折磨人的可怕的事,现在,特别是我们到这里以后,早已感到十分幸福了!……”她脸上带着羞怯的微笑,疑惑地望着多莉说。

这个房间不是弗龙斯基提议的那个华丽的房间,而是安娜说过要请多莉原谅的那种房间。安娜向客人道歉的这个房间也布置得极其富丽堂皇,多莉从未住过这种房间,她觉得这像国外最好的旅馆。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想说说今天早晨的那些想法,不知为什么现在觉得这样做似乎不恰当。

安娜甚至看也不朝他看一眼;然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又觉得,坐在马车里似乎不宜长谈,所以她就长话短说。

安娜没有回答。

安娜把目光从朋友的脸上移开,眯起眼睛(这是多莉所不熟悉的一个新习惯),沉思了起来,想把这些话的意思完全弄懂。等到她照自己的想象弄懂了意思,她就朝多莉看了一眼。

她们的马车驰进了撒满碎石、有花坛装饰的院子,在有顶的大门口停下来。院子里有两个工匠正在用未经琢磨的多孔石头砌花坛,花坛里的土已经松好了。

多莉看到她的眼泪已涌上了眼眶。她默默地握了握安娜的手。

“这是职工们的房子、工厂、马厩,”安娜回答。“从这儿开始是个公园。这一切原本都已荒废,阿列克谢把一切都修复了。他非常热爱这块领地,我怎么也没料到,他竟然非常热衷经营。不过,这是一种多么完美的性格啊!无论做什么事,他全都做得很好。他不仅不感到枯燥,而且满怀激情地投入。我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他变成了一个精打细算的好当家,他在经营方面甚至很吝啬。不过也只是在经营方面。涉及数万卢布的事,他倒不计较了,”她带着女人在谈论爱人身上那些唯有她们才会发现的优点时常有的狡黠而又快乐的微笑说。“你看到这座大建筑物吗?这是一所新的医院。我想这要花费十万多卢布。这是他现在dada。知道为什么会造这个医院吗?当初好像是农民们求他把草地便宜一点卖给他们,他却一口拒绝了,我就指责他吝啬。当然也不单是为这一件事,所有的事凑在一起,他就开始造这所医院,要明白,这是为了证明他并不吝啬。你可以认为,c'est une petitesse;我却因这件事而更加爱他了。瞧,你马上就要看到住宅了。这还是他祖父留下来的房子,外表一点也没有变。”

“这些建筑物到底用来干什么?真多啊!”她沉默一会儿后,重又问道。

“行啦,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大声地说。

“瞧,要是我知道你并没有瞧不起我就好了……”安娜说。“你们都搬到我们家来吧。斯季瓦本来就是阿列克谢的老朋友,”她补了一句,突然涨红了脸。

“是的,可我们这样过得也很好……”多莉窘困地回答。

“我认为……”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刚开口,不料瓦先卡·维斯洛夫斯基骑着学会先出右腿的那匹矮脚马,穿着单排扣短上衣的笨重身躯啪啪地撞击着女式马鞍上的麂皮,打从她们身边飞驰而过。

“我没有任何想法,”她说,“我一直爱你,要是爱一个人,那就爱他那保持本色的整个人,而不是爱希望他成为的那种人。”

“我是这样允诺的,孩子们也……”多莉说,感到很窘,因为她必须到马车上拿手提袋,而且她知道自己的脸上必然沾满灰尘。

“我多么高兴啊!”多莉微笑着说,口气却不由自主地比她想要用的冷淡一些。“我为你感到非常高兴。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您把公爵夫人安顿在哪里?”弗龙斯基用法语问安娜,不等她回答,他再次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打招呼,这一次还吻了吻她的手。“我想是安顿在通阳台的大房间里吧?”

“对,很大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简短地回答,并为自己竟然这样冷淡地回答有关自己孩子情况的问题而感到惊奇。“我们在莱温家里生活得很好,”她补充说。

“它很漂亮,对不对?从房子里往外看,从上面往下看,景色也很优美。”

“多么漂亮啊!”多莉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惊奇的神色,望着那幢从花园里间有杂色的古树绿荫中显露出来的很漂亮的带圆柱房子。

“喂,亲爱的,我多么幸福啊!”安娜仍穿着她那件长骑服,在多莉身边坐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给我讲讲你家里人的情况吧。我匆匆见过斯季瓦一面。他不可能讲孩子们的情况。我最喜爱的塔尼娅怎么样?我想,变成大姑娘了吧?”

“啊,他们已经先到了!”安娜望着那些刚刚被牵离台阶的马说。“这匹马很漂亮,不是吗?这是一匹矮脚马。它是我的宠物。牵到这儿来吧,给我一点糖。伯爵在哪里?”她问两个从正门出来的应接仆人。“啊,他来了!”看到从屋里出来迎接她的弗龙斯基和维斯洛夫斯基,她说。

“即使你有罪孽,”她说,“那么也会因为你的来访和这些话而得到宽恕。”

“写给我呢?不敢写吗?要是你知道我多么……我认为……”

“为什么?……因为我不敢写……你忘了我的处境……”

“不,不!你认为我的处境怎么样,你有什么看法,什么看法?”她问。

“不过,这事以后再谈吧。这些建筑物到底是派什么用呢?”她希望改变话题,所以指着从那些由槐树和丁香树丛组成的天然篱笆后面显现出来的红红绿绿的屋顶问道。“好像是一座小城市。”

“不行,这太远!最好安顿在拐角房间里,我们能多见见面。嗨,我们走吧,”安娜说着把仆人拿来的糖喂给马吃。

“不行,多莉,亲爱的……好吧,我们回头再说。走吧,走吧!”安娜把多莉领到她的房间。

“Pardon, j'en ai tout plein les poches, ”他把手指插入西装背心的口袋,微笑着回答。

“Mais vous venez trop tard, ”她说,用手帕擦干喂马吃糖时弄湿的手。接着,安娜转身对多莉说:“你待得长吗?只待一天?这可不行!”

“Et vous oubliez votre devoir, ”她对走到台阶上来的维斯洛夫斯基说。

“其实,我这是高兴得说蠢话。一句话,亲爱的,我见到你有多么高兴!”安娜说着又吻吻她。“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对我有些什么看法,我什么都想知道。我太高兴了,你会看到我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不希望人家以为我想要证明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证明,我只想生活;不想伤害任何人,除了我自己。我有这个权利,不是吗?不过,说来话长,我们回头再好好聊聊。现在我要去更衣了,再给你派一个女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