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要是有可能的话,你应当安排好自己的合法地位,”多莉说。

“对,要是有可能的话,”安娜突然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又轻又悲切的声音说。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脸上带着痛苦的同情神色,转动着脑袋,注视着来回走动的安娜。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多莉向上帝作了祈祷,然后就躺到床上。在同安娜谈话时,她由衷地可怜安娜;但是现在,她无法硬让自己去想安娜的事。对家和孩子的回忆带着一种特殊的新的魅力、披着一层新的光彩,在她的脑海中一一浮现。现在她觉得她的天地非常宝贵、非常可爱,因此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这个天地之外再多待一天,她决定明天一定动身回家。

第二天早晨,尽管主人一再挽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还是打定主意要回去。莱温的车夫身穿一件不新的长衣,头戴一顶准驿站式的车夫帽,赶着几匹不同毛色的马,驾着两侧挡泥板都修理过的那辆四轮马车,神情忧郁、动作果断地来到了撒满沙土的、有门廊的台阶上。

安娜此时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拿起一只高脚玻璃酒杯,往杯里滴了几滴以吗啡为主要成分的药水。她喝下药水,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怀着平静和愉快的心情朝卧室走去。

她走进卧室,弗龙斯基朝她仔细地看了看。他知道,她在多莉的房间里待了这么久,一定是同多莉作了一番谈话,他在寻找这场谈话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但是,她的表情既兴奋又稳重,像是掩饰着什么,所以他一无所获,只看到他虽已看惯、却依然很迷恋的美丽的容貌,而且还发现,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美貌,并希望它在他身上发挥作用。他不愿意问她,她们谈了些什么,却希望她能主动说出一二。然而她只说了一句:

她走到房间中央,双手紧抱着胸脯,站在多莉的面前。她身上穿着白罩衫看上去显得特别宽大。她低着头,皱着眉头,晶莹的泪眼望着身穿织补过的短上衣、头戴寝帽、激动得浑身颤抖、瘦小而又可怜的多莉。

她走上前去,在多莉的旁边坐下来,面带愧色凝视着她的脸,拉住她的一只手。

她对他的目光另有理解,于是朝他微微一笑。

回到家里发现大家全都平安无事,显得特别可爱,于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这次出访的经过,说人家怎样接待她,说弗龙斯基家的豪华排场和良好的生活情趣,说他们的娱乐活动,并且不许任何人说他们坏话。

同公爵小姐瓦尔瓦拉道别,以及同那几个男人道别使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感到很不愉快。住了一天后,她和两位主人都明白无误地感到,他们彼此无法接近,他们最好还是别接触。只有安娜一个人感到难过。她知道,随着多莉的离去,现在再也没有人来触动这次会面在她心里所掀起的那些感情了。触动这些感情对她来说是很痛苦的,但她毕竟明白,这是她心灵中最美好的一个部分,她心灵中的这一部分会在她所过的那种生活中迅速地长合。

他拉住安娜的一只手,询问地朝她的眼睛看了看。

乘车来到野外,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心里有一种愉快的轻松感,于是她想问问仆人,他们是否喜欢在弗龙斯基家作客,这时候车夫菲利普突然主动开口说道:

“马嘛,没什么可说的。食物也挺好。可是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很无聊,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不知道您觉得怎么样,”他把他那张英俊而又和善的脸转过来,对着她说道。

“难道离婚不可能吗?我听说你丈夫是同意的。”

“那就假定去试一试吧。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呢?”她道出了显然是反复想过一千遍、并且已经背得出的想法。“这意味着,我虽然恨他,却承认自己对不起他,而且认为他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所以我不得不卑躬屈节地给他写信……好吧,假定我作出了努力,做到了这一点。那么我或者收到一封侮辱性的复信,或者收到一封同意离婚的复信。好吧,就算我收到同意离婚的复信……”安娜这时正走到房间的另一头,站在那里摆弄着窗帘。“我会得到同意离婚的复信,可是儿……儿子呢?要知道,他们决不会把他交给我。要知道,他在被我抛弃的父亲身边长大成人,将来他会蔑视我。你要明白,我好像同样地爱着两个人,而且胜过爱自己,这两个人就是谢廖扎和阿列克谢。”

“那就不谈吧,”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到安娜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赶忙说道。“我只是看到你看问题太悲观。”

“财主终究是财主,可是燕麦一共只给了三俄斗。鸡鸣之前就被吃光了。三俄斗算什么呀?只能当一顿点心。现在燕麦在客栈老板那里只卖四十五戈比一俄斗。在我们家必定是马能吃多少就给多少。”

“要知道,我早就认识她。她心地非常善良,好像mais excessivement terre-à-terre。但是,我见到她还是很高兴。”

“是的,说实话,我不喜欢维斯洛夫斯基的腔调,”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她是想换个话题。

“我很高兴你喜欢多莉。不是吗?”

“我吗?一点也不悲观。我感到非常开心、非常满足。你看到了,je fais des passions。维斯洛夫斯基……”

“我只爱这两个人,可是他们却互相排斥。我无法把他们结合在一起,而这一点恰恰是我所需要的。要是做不到这一点,其他全都无所谓了。一切,一切都无所谓了。好歹会有个结局,所以我不能,也不爱谈这件事。因此,请你别指责我,一点也不要责怪我。心灵纯洁的你无法理解我所受的一切痛苦。”

“我也一样。怎么样,傍晚前能赶到家吗?”

“必须试一试,”她轻声地说。

“应该能赶到。”

“多莉!我不想谈这件事。”

“喂,你喜欢他们的马吗?”多莉问。

“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是让阿列克谢开心,没有别的意思;他不过是个孩子,完全处于我的掌握之中;你要明白,我能随心所欲地摆布他。他同你的格里沙一个样……多莉!”她突然换了个话题,“你说我看问题太悲观。你是无法理解的。这太可怕了。我尽力设法根本不去看。”

“你有什么想法?你对我有什么看法?请你别鄙视我。我不值得你鄙视。我正是个不幸的人。要是有谁感到不幸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我,”她说完就转过身去,背对着多莉,哭了起来。

“但是,有什么事是能做的呢?一件也没有。你说我应当嫁给阿列克谢,还说我不关心这件事。我能不关心这件事吗!!”她重复了一遍,脸上泛出了一层红晕。她站起来,挺起胸脯,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用轻盈的步态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偶尔也停一会儿。“我不关心吗?我每天每时都在关心这件事,在为自己关心这事而责怪自己……因为想到这件事就会让人发疯。让人发疯啊,”她重复道。“想起这件事,我不用吗啡就睡不着觉。好吧,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人家要我离婚。首先,他就不会让我离。他现在正处于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影响之下。”

“但我觉得还是要看。必须做能做的事。”

“一位吝啬的老爷,”办事员确认道。

“应当了解安娜和弗龙斯基,我现在更了解他了,只有这样才能明白他们是多么可爱,又是多么令人感动,”她现在十分真诚地说,忘掉了她在那里所体验到的那种模模糊糊的不满和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