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音乐会演出了两个非常精彩的节目。

一个节目是《荒野里的李尔王》幻想曲,另一个节目是纪念巴赫的四重奏。这两部乐曲都是新作,具有新的风格,因而莱温很想就这两部作品发表自己的意见。他把姨姐送到她的座位上之后,就站在一根圆柱旁,全神贯注,侧耳细听,用心品味。他举目望去,老是看见系白领带的乐队指挥摆动着双手,——这往往分散人们对音乐的欣赏,——老是看见那些为了来听音乐会戴上帽子、却把帽带紧紧系在耳朵上的太太,老是看见那些要么对什么都兴味索然,要么对什么都兴致勃勃、唯独对音乐不感兴趣的人,他竭力不分心,不破坏音乐给他的印象。他也竭力避开那些音乐行家和唠叨鬼,站在那里瞧着下方的舞台,细心听着。

音乐会的第二个节目莱温就无法听下去了。佩斯佐夫站在他身边,几乎一直在跟他说话,批评这部乐曲过分追求形式上的朴素,并把它与拉斐尔前派绘画中的“素朴”风格作比较。走出音乐厅的时候,莱温又遇到许多熟人,跟他们又谈了一会儿时事政治、音乐,以及共同朋友的情况。他也遇到了博利伯爵,可是把要去拜访他的事早已丢到脑后了。

这当儿莱温才想起幻想曲的标题,匆忙看了看印在节目单背面的、译成俄文的莎士比亚几句诗。

幕间休息时,莱温与佩斯佐夫争论起瓦格纳乐派的优缺点来。莱温说,瓦格纳及其所有门生的错误在于,他们想把音乐引入其他艺术领域,就如诗歌创作所犯的错误一样,它不该去描写本该由图画来描绘的形象,并为了证实这种谬误所在,他举了一位雕塑家的例子。这位雕塑家臆想在一座诗人雕像四周的大理石台座上雕刻出正在飞升的诗中人物形象的幻影来。“雕塑家手下的人物幻影不像幻影,它们甚至像贴在梯子上的怪物,”莱温说。他很欣赏这句话,但他不记得以前是否对佩斯佐夫说过这句话。说罢,他觉得有点发窘。

在整个演奏过程中,莱温总有一种聋子看跳舞的感觉。乐曲演奏完了,他还是莫名其妙,一点没听懂,由于注意力过于集中反而一无所获,只觉得浑身疲惫不堪。四面八方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全体起立,开始走动、说话。莱温想知道别人有何印象,以解开心中的疑团,于是就去找一些对音乐在行的人。他恰好看见一位著名音乐家正在和他熟识的佩斯佐夫交谈,觉得欣喜无比。

佩斯佐夫则说,艺术是一个整体,只有把各种艺术融合在一起,才能达到最高的境界。

《李尔王》这首幻想曲他越往下听,越是觉得自己无法作出明确的评价。乐曲不断重复引子部分,好像在积蓄用音乐来表达的某种情感,可是一下子又出现变奏,变成一段段的新乐句,有时甚至变成作曲者随意创作的、毫无联系的异常复杂的声音。这种若断若续的乐段,虽说有时听来还很美,但令人不舒服,因为都是突如其来的,使人毫无思想准备。欢乐也罢,哀伤也罢,绝望也罢,亲热也罢,高兴也罢,都是无缘无故冒出来的,就像疯子的情感。而且这种情感的消失也好像疯子一样,是出人意料的。

“这里怎么会有考狄利娅呢?”莱温迟疑地问,压根儿忘了这部幻想曲是描绘荒原里的李尔王的。

“没有这份节目单,就听不懂了,”佩斯佐夫转过身对莱温说,因为刚才跟他交谈的那个人已经离去,他没有人可交谈的了。

“有考狄利娅……瞧!”佩斯佐夫说,一边用手指弹弹拿在另一只手里的、如缎子般光亮的节目单,把它递给莱温。

“太动听了!”佩斯佐夫用浑厚的低音说。“您好,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表现考狄利娅来临,表现这位女性,das ewig Weibliche,与命运搏斗的那一段,音乐节奏特别明快生动,层次也特别丰富多彩。您说是不是?”

“嗯,那就现在去吧,”娜塔莉娅得知莱温忘了去拜访博利伯爵,便这样说,“也许,那里不接待客人,那您就到会场里来找我。您在那里一定能找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