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有辩论经验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并不提出异议,而是立刻把话题转到另一方面。

“是的,如果你想通过统计方法来了解人民的精神,那自然难以达到目的。我们国家不采用、也不能采用投票方式,因为这不能表达人民的意愿。但是可以用别的方法。可以从人民的情绪中感觉到,可以凭心灵感受到。且不说人民这个表面平静的大海底下涌动着的那些潜流,这是每一个不抱偏见的人都有目共睹的。你就不妨观察一下社会上具体的事物。知识界各式各样的不同派别,以前都互相仇视,如今都携手联合起来了。一切敌意烟消云散,各个社会团体说话都是一个口径,大家都觉得有一股自然力量紧紧抓住了他们,拉着他们往一个方向跑。”

莱温看出自己无法使哥哥和卡塔瓦索夫信服,而且看出自己不可能同意他们的看法。他们所鼓吹的那一套,其实就是差点把他毁了的那种理智上的骄傲。他不能同意,几十个人,其中包括他的哥哥,仅根据几百个来到京都的能说会道的志愿兵的言论,就有权说他们与报刊一起表达了人民的意愿和思想,而且是一种表现为复仇和残杀的思想。他不能同意他们的看法,还因为他看不出,他生活在其间的人民没有这种思想的反映,在自己身上也没发现这种思想(他不能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俄国人以外的什么人),最主要的是因为他和人民都不知道,也无法知道什么是公共福利,但是清晰地知道,只有严格地遵行人人都明白的善的法则,才能获取这种公共福利,因而不论为什么共同目的都不能希望打仗和鼓吹打仗。他和米哈伊雷奇好像民间传说中的人民邀请瓦兰人来统治一样,说:“您来当大公,您来统治我们。我们甘愿俯首听命。一切劳作、一切屈辱、一切牺牲都由我们来承受;但是我们不作判断,也不作决定。”但现在,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话说,人民已放弃了用如此高昂的代价买来的权利。

莱温想回答,但是老公爵打断了他的话头。

莱温恼怒得满脸通红,这倒不是因为他被打败了,而是因为他克制不住自己,又争了起来。

“这话说得十分确切,”站在他们身边的老人又重复说,以回答偶然向他投来的目光。

“这真是个笑话,恕我直言,公爵,是个不光彩的笑话,”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这样一来,那些编辑可够受的了,”卡塔瓦索夫想象着他熟识的那些编辑参加这个先锋军团后的情景,不禁纵声笑着说。

“许多报纸我也不喜欢,但这么说也不公正,”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每一个社会成员都应恪尽职守,”他说。“宣传工作者的职责是反映社会舆论。充分一致地反映社会舆论,这是报刊的职责所在,无疑也是一种令人高兴的现象。这事如果在二十年前,我们可能会沉默,可是现在听见了俄国人民的声音,他们万众一心,准备奋起战斗,准备为被压迫的兄弟作自我牺牲。这是伟大的举动,力量的基础。”

“是的,老弟,你被打败了,被打败了,溃不成军了!”卡塔瓦索夫欢快地大声嚷道。

“是的,我无法同他们争论,”他思忖道,“他们都穿着打不穿的铠甲,可我是光着身子。”

“是的,各报对这方面的报导都是一个口径,”老公爵说。“这是真的。一个调门儿,就像雷雨前青蛙的叫声。蛙声响得你别的什么也听不见。”

“是不是像青蛙叫与我不相干——我又不办报,我才不想替它们辩解呢。可是我要说知识界的思想是一致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弟弟说。

“我可不认为这是笑话,这是……”莱温刚说到这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就打断了他的话头。

“我只想提一个条件,”老公爵继续说。“阿尔方斯·卡尔在同普鲁士交战之前说的几句话很精彩:‘你们认为战争是必然的吗?那好。谁鼓吹战争,就让谁到特种先锋军团去,叫他冲锋在前!’”

“怎么是为了灵魂得救?要知道,这种说法对自然科学家来说是难以理解的。灵魂得救究竟是怎么回事?”卡塔瓦索夫微笑着说。

“基督说:‘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随便引用《福音书》中的一段最明白的话反驳,结果却弄得莱温尴尬万分。

“嚄,您是知道的!”

“哦,关于思想一致我还有话要说,”老公爵说。“瞧,我的另一个女婿,叫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你们都认识他。他如今谋到了一个什么理事的职位,具体叫什么我记不得了。可是那里没什么事可做——说说没什么,多莉,这又不是秘密!——可薪俸却有八千。你们不妨去问问他,他的那份差事是不是有作用——他准会对你们说,这个差事是最不可缺少的。他为人厚道,但是不能不相信这是八千卢布起的作用。”

“哦,他请我转告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谋到了那个职位,”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认为老公爵的插话不是地方,不满地说。

“哈——哈,我的确一点儿也不知道!”卡塔瓦索夫纵声大笑起来。

“各报思想一致倒也罢了。他们对我声称:战争一爆发,他们的收入将增加一倍。他们怎么不考虑人民和斯拉夫人的命运……以及别的一切呢?”

“假如他们临阵脱逃,那就用霰弹或者叫拿着鞭子的哥萨克督阵,”老公爵说。

“但是要知道,这不只是自我牺牲,还要把土耳其人杀死,”莱温怯声怯气地说。“人民作出牺牲和准备作出牺牲是为了灵魂得救,可不是为了杀人,”他又说,无意识地把这场谈话同一直缠住他的那些思想联系起来。

“不用说,他们准会当逃兵,”多莉说,“只会败事有余。”

他还想说:如果说舆论是个严明的法官,那么为什么革命、公社就不像声势浩大的支援斯拉夫人运动那样合法呢?然而,这一切只是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的假想。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眼下这场争论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恼怒不已,因而如此争论令人厌恶,于是莱温不吭声了,他只关照客人们,天上已是乌云密布,最好赶快回家,别淋着这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