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随着秋分来到,雨季也来了。我跟以往一样,以庄严的仪式纪念九月三十日,我的登岛两周年纪念日。我在岛上度过两年了,同第一天登岛的时候一样,没有被搭救的前景。我整天怀着谦卑而感激的心情承认那些我陷在孤独的处境中得到的奇迹似的恩惠;没有这些恩惠,可能还要吃数不清的苦头哩。我向上帝谦卑而真挚地表示感谢,他不惜向我透露,尽管我独处荒岛,我也可能比处身于可以自由交往和享受尘世欢乐的人间过得更幸福;他向我揭示,他可以完全弥补我的独居和无人交往的缺陷。他凭着他的存在、他的仁慈,同我的灵魂沟通,支持、宽慰和鼓励我在这儿依赖他的保佑和对他以后永远存在的希望,消除了这些缺陷。

而今,我才开始明智地感觉到,尽管我的环境是要多悲惨,就有多悲惨,我过的生活却是幸福的,比我以往过的一切放荡不羁的、该受诅咒的、污秽卑劣的生活不知要幸福多少。现在,我调换了对悲伤和喜悦的看法,我的想望改变了,我的喜爱改变了,我的乐趣完全同我初来的时候的,或者说两年前的截然不同。

从这时候起,我在脑子里开始得出结论,我处在这个被抛弃的孤独状态中是可能比待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更幸福的。我怀着这个想法,简直要感谢上帝把我送到这地方来了。

我不知道,我在这么想的时候,是什么,反正是有东西震惊了我,使我不敢说出心中的话。“你怎么能够做一个这么虚伪的人,”我说,甚至出了声,“尽管你也许好不容易地对你的处境感到满意了,还是宁可衷心地向上帝祈祷,要求摆脱这个困境的,你怎么可能假装为被困在此地表示感谢呢?”这样,我就不再想下去了。但是,我虽然没法为我被困在这儿而感谢上帝,然而我真挚地感谢上帝,他有意让我受尽种种痛苦,终于使我睁开了眼睛,去回顾以前的生活,为自己的放荡不羁的行为表示悲痛忏悔。在这样的情况下和这种心情中,我开始进入了第三年。虽然这一年不像第一年那样,那么唆唆地把我干的活儿报上一笔明细账,给读者添麻烦,然而不妨总的交代一下,我几乎挤不出空闲,而是按照每天摆在面前的活儿把时间分开,做固定不变的事情。譬如说,第一,礼拜上帝和阅读《圣经》,我始终如一地安排出时间来,一天三回干这事;第二,天不下雨,带着枪外出寻找食物,这通常要花去我每天早晨三个钟头时间;第三,我打死或者捕获作我食物的野兽后,得整理、加工、腌制和烧熟,这样我就花掉了大部分白天的时间;还有一件事情不得不考虑,在中午的时候,太阳当顶,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没法活动,所以只有在黄昏的时候那约莫四个钟头才是可以被认为是我能派上用处的全部时间。也有例外,有时候,我把打猎和干活儿的时间对调一下,早晨干活儿,下午出去打猎。

我感到遗憾的是,留给我干活儿的时间这么短,可能使我干起活儿来格外辛苦。由于缺乏工具、缺乏帮助和缺乏手艺,我干的每一件活儿都占用了我本来不多的时间中的许多时间。譬如说,我足足花了四十二天才做成一块造一个长架用的木板,我在山洞里需要一个长架,而两个锯木工凭着他们的工具和一个锯木坑,在半天内就能在同一棵树上锯出六块那样的木板。

现在,已经是过了十一月,进入十二月了,我在指望收我的大麦和稻谷了。我为了种庄稼挖了一片不算大的地。我说过,我的两种庄稼的种子都不超过半配克,因为我在旱季里播种,损失了一季收成。但是,现在我的庄稼长得很好,不料我突然发现,由于几种几乎没法抵挡的敌人的入侵,我又遇到了颗粒无收的危险。首先是那些山羊和我管它们叫野兔的野生动物。它们尝到了嫩苗的美味,不管白天黑夜,赖在那儿不走,只要苗一长出来,它们就啃得干干净净,所以庄稼压根儿就没有长出主茎的时间。

我没法解决这个难题,只得修一道围栏把庄稼圈起来。我大费手脚,好不劳累,才完成这份活儿,尤其是因为我需要赶速度。然而,尽管我那片庄稼地挺小,我把它全部围好也花了约莫三个礼拜光景。接着,我在白天还开枪打死了几只野生动物,在夜晚把我那条狗拴在门口木桩上,它在那儿会整夜叫个不停。于是,不久以后,那些冤家对头都放弃了这个地方,庄稼长得很茁壮和繁盛,开始很快地成熟了。

但是,以前在我的庄稼长苗的时候,是一些野兽来跟我过不去,现在,是庄稼在抽穗的时候了,那些鸟儿岂有不来跟我过不去的道理,因为我走到那片地里去看庄稼的长势多么茂盛的时候,却看到那片小小的庄稼地被飞鸟围住了。我不知它们有多少种,它们都站着,好像盯着我在看,等我走掉似的。因为我总是随身带着枪,马上就向它们开火。我一开枪,庄稼地里马上黑压压地飞起一片乌云似的鸟,原来我刚才还没有看到地里哩。

这使我清楚地感到事态严重了,因为我预见到,不出几天,它们就会吃掉我的一切希望,我就会挨饿,永远不可能有一丁点儿收成;我马上给惹火了,再也捺不住性子,不等有更多的鸟飞来,因为我知道现在它们吃掉的每一颗谷物在将来是我的一个个一配克重的面包。我赶紧走到栅栏旁,又开火了,打死了三只。这正是我希望的。我随即把它们一只只捡起来,像我们在英格兰对付罪恶累累的盗贼那样对付它们,这就是说,把它们一股脑儿高高地吊起,杀一儆百。这简直叫人难以想象,这个办法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因为那些鸟不但不再到庄稼地里来,而且一句话,连岛的整个这一部分也不来了,所以只要我的那三只当稻草人用的死鸟吊着,始终没有一只鸟飞近我这一带。

不用说,我对这个结果很高兴。到了十二月下旬,这是这儿一年中的第二个收获季节,我收割庄稼了。

不管怎样,这对我是一个极大的鼓舞;我预见到,到时候,上帝会向我提供面包的。想到这儿,我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把谷物磨成面粉,说真的,连怎么样脱粒,怎样把米、麦同糠区别开来也不知道;再说,哪怕磨成了粉,我也不知道怎样做面包;哪怕知道怎样做了,也不知道怎样烤啊。面对种种困难,再加上我有心贮藏大量的粮食,这样做可以永远不愁没吃的,所以我打定主意,这些谷物我一粒也不吃,保存到下一个季节重新做种子;在这段时间里,我要把全部时间花在全心全意的研究上,完成用谷物和面包来养活自己这个伟大的任务。

不妨实话实说,我现在是在为面包干活儿。这话听起来有一点儿不可思议,而且我相信很少有人在这件事情上花费许多心思去想过,这就是说,要经过提供种子、生产粮食、加工、制作和烘烤这一系列不可缺少的、多得异乎寻常的手续才能做出这么一个叫面包的东西来。

等庄稼从出苗一直长到成熟,我前面说过,我要有多少活儿干啊,用栅栏把它们围住,不让它们受损害,成熟后得收割,晒干,运回家去,打谷,去壳,储藏。然后,我需要一台磨、筛粉用的筛子、酵母和盐,才能把面粉制成面包,还要一台烤面包的炉灶。然而,不用说,这些东西我全都没有,不过,单单有粮食对我就是个不可估量的安慰和优势了。我说过,这些情况使我对每件事情都感到辛苦和厌烦,但是没有别的办法,而我的时间还不至于紧缺得没法应付,因为我已经每天划出一部分时间来干这些活儿。再说,我既然已经决定不用这些粮食做面包,等到我手头有了更多的粮食再说,那我接下来的六个月中可以完全扑在干活儿和搞发明上,为我自己造出一些加工谷物不可缺少的、具有种种用处的工具,等我收下粮食后,可以使用。

首先,我得再开垦一些土地,因为现在我手头的种子足够给一英亩地播种了。在干这活儿以前,我至少先得干上一礼拜,做一把木锨。做好以后,说真的,它只是一把很差的木锨,而且很沉,使用它需要多花上一倍的力气。不过,我硬是把活儿干完了,在两大片平坦的地里播下了种子。这份活儿不算小,我干了足足三个月,因为那个时期里大部分时间是在雨季,我没法到户外去。

下雨天,没法外出,就待在屋内,我在下面所说的事情中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法子,而且干个没完。那就是,在我干活儿的时候,我一直同我的鹦哥说话,作为消遣,教它说话;我很快就教会它记得它自己的名字,它最后居然会相当响地说:“鹦哥。”这是我来岛上以后第一次听到的不是出自我自己的嘴,而是出自别的嘴的词儿。所以这算不上是干活儿,而只是在我干活儿的时候给我逗逗乐。因为我现在手头的活儿,我说过,是件大事情,这就是说,我长期以来用尽种种办法,一直在研究烧一些陶器,这确实是我最最需要的了,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把它们做出来。不管怎样,考虑到这儿天气极热,我毫不怀疑,只要我能找到任何合适的陶土,我就可以凑合着马马虎虎地做出这样一个罐子来,它在太阳底下晒干后,就会变得够硬、够牢固,经得起摆弄,可以盛一些需要保存的干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