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正好是星期六,照例只工作半天(格里菲思厂里全年星期六半日工作)。惠甘先生拿了薪金袋冲他走过来。“请您收下,格里菲思先生,”他说,那口吻仿佛克莱德是厂里一位大人物似的。

克莱德收下薪金袋,听到“先生”这个尊称,心里很高兴,就走到自己衣柜跟前,马上拆开口袋,把钱放进口袋。随后,他换好衣服,戴上帽子,走到自己住地吃午饭。但他觉得自己非常寂寞,迪拉特(因为还要上班)也不在,他就决定搭电车游览格洛弗斯维尔。那是一座约有两万人口的城市,据说相当热闹,虽然比不上莱柯格斯。格洛弗斯维尔之行,克莱德觉得兴味盎然,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社会结构跟莱柯格斯迥然不同的城市。

可是转天——星期日,他真可以说是百无聊赖,独自一人在莱柯格斯闲逛。这天迪拉特有事,不得不回方达去,星期日也就不能履约了。星期一晚上,他碰到克莱德时说,星期三晚上,在迪格比大街公理会教堂地下室将举行交谊会,另备茶点招待。据年轻的迪拉特说,值得一去。

“我们不妨上那儿去,”他对克莱德说,“就跟姑娘们咬耳朵叨咕叨咕。我还要你跟我叔叔、婶婶见见面。论人品,他们都是顶呱呱的。姑娘们也是顶呱呱的。她们才一点儿都不叫人腻味呢。大约到十点钟光景,您知道吧,我们就不妨溜出来,上泽拉家或丽达家去。丽达家里好唱片多得很,不过要跳舞,就数泽拉家里最宽敞了。再说,您的晚礼服并没有从芝加哥带来,是吧?”迪拉特问。因为迪拉特趁克莱德不在家时,早就打量过他的房间(克莱德正好住在他上面,亦即三层楼上),发现他只有一只手提箱,没见到什么大箱子,看来也不会有什么晚礼服。他就断定虽然克莱德的父亲开一家旅馆,克莱德自己又在芝加哥联谊俱乐部做过事,可他对自己交际时穿着打扮一定满不在乎。要不然,想必他决心独立奋斗,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以便锻炼自己坚强的性格。这一切让迪拉特感到老大不高兴。要知道这些交际必需品,不拘是谁,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啊。不过,克莱德毕竟来自格里菲思大户人家,这一点就足以使迪拉特几乎对什么都可以眼开眼闭了,至少是目前这一次。“是的,晚礼服我没带,”克莱德回答说,尽管自己非常寂寞,但对这次佚游到底值得不值得他即便在此刻也还没有完全的把握,“不过我打算买一套。”他早就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在莱柯格斯这晚礼服实在是不可缺少的,正打算从最近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里,至少拿出三十五块美元来购置一套。

迪拉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泽拉·舒曼家里并不富裕——但他们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她还跟这里不少漂亮姑娘时有来往。丽达·迪克曼也这样。泽拉的父亲在方达附近埃克特湖边有一所小别墅。克莱德要是喜欢丽达的话,今年夏天——赶上假日和愉快的周末,他跟克莱德两个人就不妨上那儿作客,因为丽达和泽拉几乎如影随形,寸步不离。而且,她们俩也长得都很俏。“您瞧,泽拉肤色黑黑的,丽达白白的,”他兴冲冲找补着说。

克莱德听说姑娘们长得都很俏,心里不消说美滋滋的,这好象正当他感到寂寞之际从天而降的福祉,何况这个迪拉特又缠住不放地在怂恿他。不过,克莱德又想,自己跟他过分接近,是不是明智之举呢?这的确是个问题——因为说真的,克莱德对他毕竟一点儿都不了解。现在,迪拉特的举止态度,及其对这次约会表现出轻浮而又兴奋那种劲儿,克莱德知道,迪拉特自己对这些姑娘们最感兴趣的——是她们原来已有某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乃至于某种深藏不露的放荡不羁的作风,而不是她们所隶属的那个社会阶层。难道说它不就是导致克莱德在堪萨斯城垮台了吗?现在,特别是在莱柯格斯这个地方,他断断乎不能忘掉它——如今他正为争取更美好的前途而努力呀。

话虽然这么说,星期三晚上一到八点半,他们还是照样出去了,克莱德心里充满了热乎乎的希望。到九点钟,他们早已置身于这么一个集宗教、世俗、慈善性质之大成的聚会了。此次聚会的目的,就是给教会筹款——实际上是利用这个机会,让年纪大的人碰碰头,聊聊天,年轻人则喜欢吹毛求疵,悄悄地谈情说爱,卖弄风情。这里有好几个售货摊位,从馅儿饼、蛋糕点心、冰淇淋,一直到花边、洋娃娃和各色各样的小小装饰品,都是教友们自动奉献,脱手卖掉的钱通通捐给教会。牧师彼得·伊斯雷尔斯偕同他的太太也都莅会。迪拉特的叔叔、婶婶也在场,他们两口子虽然轻松活泼,但是毫无风趣可言,克莱德揣测他们在这里恐怕不会有什么社会地位。他们几乎一团和气,而且对人也过分熟不拘礼,虽然格罗弗·威尔逊作为斯塔克公司的采买,有时候还要装出一副正经八百和神气活现的派头来。

格罗弗·威尔逊是个矮胖个儿,看来他并不知道怎样给自己穿得体面些,也许是没得钱,买不起。要是跟他侄子身上几乎洁净无瑕的衣服相比,那他的衣服简直就差得远了。既没有熨烫,又有些油渍。他的领带也这样。平时他动不动就象小职员那样来回搓手,有时候皱紧眉头,一个劲儿搔后脑勺,仿佛他要说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重要到了极点似的。其实,就连克莱德也很清楚,此人所说的,没有一句是重要的。

那位胖墩墩的威尔逊太太也是这样。当她丈夫在贵客克莱德面前竭力摆出神气活现的派头时,她正伫立在他身边。她那胖乎乎的脸上只是一个劲儿笑。她的身子简直笨重得很,两颊绯红,下巴颏儿差不多变成一双的了。瞧她老是笑个不停,多半是因为她生来一团和气,在这儿好歹也得懂点规矩,附带说一下,还因为克莱德是那样一个人物。反正克莱德自己也看出,沃尔特·迪拉特死乞白赖地要他的亲戚注意到他是格里菲思家族的人,还有他迪拉特早已跟这位新的格里菲思家族成员结成好友,此刻正在当地社交界陪随他。

“沃尔特刚才告诉我们说,您上这儿来,是给令伯父做事的。我听说您住在柯比太太那里。我虽然不认识她,可我老是听人说起她那个地方很好,样样井井有条。住在那里的帕斯利先生过去是我同学。不过现在我再也没见过他了。您还不认识他吗?”

“不,我还不认识,”克莱德回答说。

“您知道吧,我们本来巴望您上星期日来吃饭的,可是沃尔特非要回家不可。不过,您可得一定要早些来啊。不管什么时候都行。我可非常高兴您来啊,”她笑了,她那褐色小眼珠在闪闪发亮。

克莱德看到,由于他伯父的深孚众望,他真的被威尔逊夫妇看成交际场合中的一大发现了。而所有其他人,不管年龄大小,对待他的态度也都是这样。彼得·伊斯雷尔斯牧师和他的太太,本地印刷油墨商迈卡·邦珀斯夫妇和儿子,干草、种子、饲料趸卖零售商马克西米利安·皮克夫妇,花铺老板威特尼斯先生,以及本市地产商思鲁普太太——他们个个都知道塞缪尔·格里菲思和他声名煊赫的家族,而这样一个富翁的侄子克莱德,居然出现在他们中间,不由得感到有点儿离奇诧异了。唯一叫他们扫兴的是:克莱德的态度太随和,而没有摆出应有的派头来——并不是那么颐指气使和傲慢无礼。而他们这些人绝大多数对傲慢却是尊敬的,哪怕是口头上假装指摘它。

这一点,从年轻的姑娘们作风上看,表现得就更明显了。现在,迪拉特到处在讲克莱德那种重要的亲戚关系,好让人人都知道。“这位是克莱德·格里菲思,塞缪尔·格里菲思的侄子,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的堂兄弟。知道吧。他是新来乍到,就在他伯父厂里学做领子这一行。”克莱德分明知道这样吹嘘该有多么肤浅,可对这些话给听众所产生的效果还是很高兴。这个迪拉特,真是厚颜无耻啊。他因为仗着克莱德撑腰,竟然胆敢以屈尊俯就的口吻对所有的人说话,真是无耻之尤。他一刻都离不开克莱德,总是把他一会儿带到这里,一会儿又带到那里。事实上,他显然已经决定,要让他所熟识和相好的青年男女,全都知道克莱德是何许人也,而且,正是他,迪拉特,把克莱德引至本地社交界。还有,凡是他看不顺眼的人,应该尽量跟他少见面——压根儿不给介绍。“她呀,算得了什么。她父亲只不过在这儿开一家小小的汽车修理行。我要是您,就不跟她浪掷光阴啦。”或是说,“他在这里算什么。只不过是我们店里一个小伙计罢了。”与此同时,他对有些人就满面笑容,满口恭维,或者至少也要在克莱德面前为他们低微的社会地位竭力辩解。

随后,他们克莱德介绍给泽拉·舒曼和丽达·迪克曼。她们两人由于自出机杼,故意来得迟些,不外乎表示她们对交际应酬要比别人聪明老练一些。后来克莱德发现她们果真不一样——不象迪拉特刚向他介绍的所有姑娘那么朴实、拘泥。她们在恪守教规和道德上也不象上面那些姑娘稳重。克莱德一见到她们就发觉:她们简直急巴巴想要马上得到异教徒式的欢乐享受,可自己对此又不愿承认——当然罗,她们竭力做到决不有损于自己名声。因此,她们的举止态度,乃至于介绍时她们的那种神情,使克莱德立时感到跟别的年轻教友迥然不同——她们并不见得都是离经叛道,而是只不过比别人要求更多的自由,同时也不是那么拘泥、节制罢了。

“哦,您就是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泽拉·舒曼说。“我的老天哪,您可活脱脱象您的堂兄,是吧?我常常看见他开汽车经过中央大道。您的情况沃尔特全都告诉我们了。您喜欢莱柯格斯这个地方吗?”

她一提到“沃尔待”这个名字时那种口吻,以及在她语调里特有的那股亲热劲儿,让克莱德马上感到:她跟迪拉特的关系,肯定要比迪拉特自己说过的更加亲密、更加随便。她脖子上系一个猩红色法兰绒小蝴蝶结,两侧挂上一副石榴红小耳环,身上穿一套非常整洁、紧贴身子的黑衣裙,裙子下摆缀有荷叶边饰。看来这一切都足以说明:她并不反对显露一下自己的身姿,而且对它还居然非常珍爱。她的这种心态,要不是因为她善于装出一副假正经的羞答答的样子,不消说,一定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引起人们议论。

丽达·迪克曼是一位体态丰腴的金发女郎,粉红色脸颊,淡褐色头发,一双淡蓝色眼睛。她虽然不象泽拉·舒曼那样富有挑逗性的漂亮,可她身上还是流露出某种在克莱德看来跟她女友表面上节制、实则放荡不羁相一致的神态。克莱德觉察到,她的态度虽然很少令人想到伪装的虚张声势,可还是表示出那么顺从,对他是故意如此,而且自然富有挑逗性。她们俩早已事前约定,要由丽达来逗引他。丽达对泽拉·舒曼非常倾倒,样样都要模仿她,她们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当克莱德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嗲声嗲气地冲他一笑,让他非常心慌意乱。当时他正在告诫自己,在莱柯格斯这地方,与人交往务必非常小心留神。但不幸的是,丽达如同霍丹斯·布里格斯一样,激起了他要求有进一步亲密行动的念头,哪怕这种念头是不会引起问题也好,还是缥缈无影也好,反正使他感到困惑不安。可他一定要小心翼翼啊。他之所以在堪萨斯城遭到不幸,正是如同迪拉特眼前这种放荡不羁的态度,以及这一类女郎的举止作风所促成的。

“好吧,我们就先来一点冰淇淋和点心,”迪拉特说了一些开场的话后才说,“随后,我们可以悄悄溜走。你们俩最好到各处先转转,见人就得招呼一下。然后,我们在卖冰淇淋的地方见面。以后,要是你们高兴,我们就从这儿溜了,嗯?你们看怎么样?”

他两眼望着泽拉·舒曼,好象是在说:“我们该怎么办最好,反正你心里有谱。”她却笑着回答说:

“是啊。可我们不能马上就走。我看见玛丽表妹在那边。还有妈妈。还有弗雷德·布鲁克纳。丽达跟我先去那儿转一圈,以后跟你们碰头,明白了吧。”说罢,丽达·迪克曼向克莱德妩媚动人地一笑。

迪拉特和克莱德在大厅里转悠了二十来分钟,泽拉给了迪拉特一个暗号,他就跟克莱德一块走到大厅中央摆上椅子卖冰淇淋的地方。不一会儿,泽拉和丽达好象不约而同地来了,他们就在一块吃了一些冰淇淋和点心。然后,今晚任务全都完成了,而且好多人早已纷纷溜走了,迪拉特就说:“得了,我们也滑脚吧。就上你那儿去,好吗?”

“当然,当然,”泽拉低声说,他们俩就一块上衣帽间去了。该不该跟他们一块去?克莱德心里还是迟疑不决,因此只好闷声不响。他连自己都闹不清楚:对丽达是不是一见倾心了。不过,一走到街上,在看不到教堂和那些返家的寻找快乐的人们时,克莱德发现自己却跟丽达在一起,泽拉和迪拉特早已走到前头去了。克莱德挽着丽达的手臂,心想这准没错儿,可她却硬是挣脱出来,用她那一只暖和而温柔的手放在他的肘弯里,紧紧地偎着他,肩并肩地,几乎全靠到他身上,喋喋不休地谈论莱柯格斯的生活。

她的话音里,有一种甜蜜得令人迷醉的味道。这使克莱德很喜欢。她的身子显得有些慵倦无力,仿佛放射出一种光或电子,吸引他,迷住他,因而使他身不由己。他很想抚摸她的胳臂,他觉得只要自己高兴,这是做得到的——甚至还可以搂住她的腰肢,即使认识还不太久。不过,他心里总算还想到,他是格里菲思家族的一员——而且还是莱柯格斯的格里菲思家族的一员——毕竟身价不同,正是这个原因,这次教堂主办的交谊会上所有的姑娘全都对他这样深感兴趣,这样大献殷勤。可是,他尽管有这样想法,到头来还是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胳臂,可她也并没有表示不以为然的样子。

舒曼的家,是一幢方方正正的老式木结构大房子,顶上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阁楼,屋前有一块草坪,四周有些树木,显得很僻静。他们一进门,就来到了陈设漂亮的大客厅,这儿当然远远胜过克莱德过去见过的那些房子了。迪拉特马上挑选唱片,然后把两块相当大的地毯卷了起来,露出很光滑的硬木地板。

“这幢房子四周围因为有一些树木,再加上这些唱针特别讲究,只发出很轻的声音,”他说这话,自然是说给克莱德听的,因为这时他还有一个印象,觉得克莱德也许是个很精明的人,每走出一步,都是小心留神的。“所以,街上一点儿都听不见留声机的声音,是吧,泽尔?使用这些唱针,嘿,连楼上都听不见。我们在这儿玩过、跳过不知道好多次了,都是一直玩到凌晨三四点钟,可楼上的人全都不知道,是吧,泽尔?”“是啊。不过我爸爸耳朵有些背。妈妈只要一进房里看书,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不过,一般地说,要听见也很难啊。”

“怎么啦,难道说这里的人都这么反对跳舞吗?”克莱德问。

“哦,他们并不反对——厂里的人并不反对——压根儿不反对,”迪拉特插嘴说,“不过信教的人十之八九是反对的。我叔叔、婶婶就反对。今儿晚上我们在教堂里碰上的人,几乎个个都反对,除了泽尔和丽达,”他向她们递去一个非常赞许的眼色。“她们气量可挺大的,不会把这么一点儿小事都记在心上。是吧,泽尔?”

这个年轻姑娘本来早就被他迷住了,这时微微一笑,点点头说:“哦,当然罗。我可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我也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丽达插嘴说,“爸爸妈妈也这样。只不过他们不愿提这件事,因为他们不希望我对跳舞入了迷。”

这时,迪拉特已放了一张唱片,片名《棕色的眼睛》。克莱德跟丽达一对,迪拉特跟泽拉一对,马上翩翩起舞。克莱德发觉自己跟这位姑娘之间不知不觉产生了一种亲密感——它将预兆着什么,几乎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她跳得那么热火,那么有劲儿——从她那迂回曲折、来回摇摆的舞姿里,仿佛宣泄出种种被压抑着的热情。她的唇边马上挂着如痴似醉的微笑,显示出她对罗曼蒂克趣事的无限渴求。瞧她长得美极了,一边跳一边笑,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

“她太迷人了,”克莱德心想,“虽然有点儿太随和。尽管我跳得并不比别人高明,但看得出她喜欢我,就因为在她心目中,我好象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差不多就在这当儿,她说:“真痛快,不是吗?您跳舞可真是内行,格里菲思先生。”“哦,我可不内行,”他回答说,直瞅着她的眼睛笑,“您跳舞才是内行呢。我所以跳得好,多亏是跟着您一块跳啊。”

此刻他感到:她的手臂是丰腴柔软的,她的胸脯,对这么年轻的姑娘说,是很丰满的了。瞧她如痴似醉地跳呀跳的,早已使克莱德入了迷,她那一举手、一投足的姿态,几乎是在撩拨他似的。

“得了,现在就放《爱之小舟》,”迪拉特在《棕色的眼睛》一曲结束时说。“您就跟泽拉跳一会儿,丽达跟我去跳一圈,好吗,丽达?”

他本来就非常喜欢跳舞,此刻又十分想炫耀一下自己的舞艺,等不到新的一支舞曲放出来,就急急忙忙地挽起丽达的手臂,一下子跳起来,跳着各式各样舞步和各种不同花样的舞姿,简直是满场飞似的。所有这些都叫克莱德望尘莫及,从而很快就证实迪拉特确是跳舞的行家。一曲舞罢,他才点头示意克莱德把唱片《爱之小舟》放上去。

但是克莱德跟泽拉跳了一个曲子以后,才闹明白:参加今晚舞会原意,就是要使两对伴侣一块玩儿,不但互不干预,相反,大家还应想尽种种方法,让另一对伴侣玩得痛快。当泽拉跟克莱德一块跳,而且跳得很好,跟他说了很多的话时,克莱德心里始终很清楚:她仅仅对迪拉特一个人感兴趣,特别喜欢跟迪拉特在一块。跳了几个舞曲以后,克莱德跟丽达靠在一张长沙发上聊天,泽拉和迪拉特就离开这儿,上厨房寻摸什么饮料去了。不过,克莱德发现,他们待在厨房里,要比喝一口饮料的时间长得多哩。

就在这时,丽达仿佛故意要让他与她更进一步接近。她觉得他们俩靠在长沙发上闲聊得差不多了,就站了起来,而且这么突兀——既没有乐曲,也没有说话——便向他伸出手来,要他再跟她多跳一会儿。原先她跟迪拉特跳过好几种舞步,现在她就好象想再跳给克莱德看看。不过,由于那些舞步样式规定,他们之间贴得比过去更紧了——非常紧。她跟克莱德贴得那么紧,还用胳膊肘做出各种手势给他看,指点他该怎样跳,她的脸和两颊几乎就贴近他的脸颊了——竟然使他的意志和决心也都没法抗拒了。他按捺不住,把脸颊贴在她脸颊上,她却抬起双眼,脉脉含情地直望着他。他的自我克制能力,一下子消失了,他吻了她的朱唇。接着,他吻了又吻——吻了又吻。他原以为她会推开他,殊不知她并没有这样做,她完全听任他亲吻——她始终保持同一个姿态,好让他继续一个劲儿吻自己。

他感到她那滚热的身子温顺地紧贴着他,她回过来也用自己朱唇吻他的嘴唇。这时,他才猛地明白,他这是明明让自己陷入这样一种关系中去,这种关系也许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加以改变,或则加以回避的。他心里也明白:要自己顶得住,真是难上难啊,因为现在他已经喜欢她了,显然,她也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