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晚上,罗伯达偷偷地溜出来跟克莱德幽会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在这以前,尽管她甘心乐意去会面,但她毕竟感到几多疑虑不安。因为,不仅是很难克服自己内心深处种种顾虑,而且,她置身在牛顿夫妇家里,那里庸俗、虔诚和狭隘的气氛,也会引起种种麻烦。自从她来到这里以后,要不是格雷斯·玛尔同去的话,她几乎哪儿也不去。殊不知这一次——她跟克莱德说话时却忘记了:她原来讲定跟牛顿夫妇、格雷斯一块上吉迪恩浸礼会去的,那儿每逢星期三做礼拜,礼拜以后还有一次团契聚会,有各种游戏,以及茶水、点心和冰淇淋招待。因此,这一晚到底该怎么安排,就叫她煞费苦心。到后来,她才回想到,一两天前利格特先生觉察到她的工作做得又快又好,曾经跟她说:不拘什么时候,只要她想学隔壁缝纫车间的活儿,他就会关照布雷莉太太教教她。现在,克莱德的约会跟上教堂做礼拜正好碰在同一天晚上,她就决定告诉牛顿夫妇说:她跟布雷莉太太有约在先,要上她家里去。不过,她还决定要等到星期三吃晚饭以前,才说布雷莉太太约自己上她家里去。这么一来,她就可以跟克莱德相会去了。而且,她还可以赶在牛顿夫妇和格雷斯到家以前,先回来了。啊,再一次听到他跟她说话——如同前次他在小船上说过那样,说他从没见过谁能象她伫立在湖畔凝望睡莲时那么漂亮,该有多美啊。她心头一下子涌起许许多多想法——模糊的、可怕的、异彩纷呈的想法——只要她能跟他交朋友,不论对她自己或是对他本人都是无伤大雅的话,那末,从现在起,不管哪儿他们都可以去,而且可以不时相会,相亲相爱。现在她还决定,必要时,她干脆向这个厂辞退,上别处另觅一个工作——这样一改变,克莱德也就用不着替她承担任何责任了。

不过,这一切还牵涉到另一个心理侧面:那就是跟她的衣着打扮有关。自从她到莱柯格斯以后,她就知道:这里许多聪明得很的姑娘,在衣着打扮上若与比尔茨和特里佩茨米尔斯的姑娘相比都要讲究得多。不过,她一向把自己所挣的钱大部分寄给妈妈——现在她知道,她要是把这笔钱给自己留下,就净够自己穿得非常漂亮的了。但如今克莱德已完全征服了她,她对自己的模样儿就很担心了。她跟他在厂里说话后的那个晚上,她在自己小小的衣柜翻检一遍,挑出了克莱德从没有见过的一顶淡蓝色帽子,还有一条带格子的蓝白法兰绒裙子,和一双白帆布鞋,都是去年夏天在比尔茨买的。她打算要等到牛顿夫妇和格雷斯上教堂去后才赶快换装,然后出门去。

到了八点半,天已经全黑了,她沿着泰勒街往东走去,到中央大道,然后绕了道走,往西来到了约定的地点。克莱德早就在那儿了。他身子斜靠围着五英亩玉米田的旧木栅栏,正回头望着这个有趣的小城市,以及透过树木忽闪忽闪的城里的万家灯火。空气里弥漫着香气——很多花草羼杂在一起的芳香。一阵微风掠过克莱德背后一簇簇细长的玉米梗,以及他头顶上的树叶子。天上还有许许多多星星——北斗七星和小北斗星以及银河——这些星辰现象,很早以前他妈妈就指点给他看过。

克莱德心里琢磨,他在这里的地位跟在堪萨斯城时相比,已是不可同日而语。在那里,他对霍丹斯·布里格斯,是的,不论对哪一个姑娘,总是那么怯生生——几乎怕跟她们说一句话。可在这里,尤其是他主管打印间以后,看来他才恍然领悟到这样一个事实:现在他实际上比他过去的估计还要漂亮得多了。还有姑娘们向他频送秋波,他也不怎么怕她们了。今天,罗伯达的眼睛就告诉他,她对他该有多么一往情深。她就是他的姑娘啊。她一来了,他就会搂住她,亲吻她。她已是无力抗拒他了。

他伫立在那里,侧耳倾听,举目四望,浮想联翩,他身子背后沙沙作响的玉米,勾起了他对往昔的回忆,就在此刻,他突然看见她走过来了。她显得很整洁活泼,只不过心情有些紧张,在街的尽头歇了一会儿,往四下里张望,活象一只受惊的、胆小的动物。克莱德急忙冲她走过去,低声招呼说:“哦,你来了,真好。你碰上什么麻烦来着?”他心里想,她可比霍丹斯·布里格斯或是丽达·迪克曼更要惹人喜爱,因为后面两个女人,一个太工于心计,另一个则过于放荡不羁。

“我有没有碰上什么麻烦?哦,好象我没有碰上似的。”于是她详详细细、绘声绘色地谈了起来;不仅谈到她约好同牛顿夫妇上教堂的事都给忘掉了,而且还谈到格雷斯·玛尔一个劲儿要扯着她非去教堂参加团契聚会不可。此外还有她如何不得不撒了谎,哦,多么可怕,胡说她要上布雷莉太太那儿去学缝纫——利格特向罗伯达提起过的这个事情,克莱德至今还不知道。因此,他对此事非常关注,因为,这一下子让他想到:利格特可能打算要把她从他手下调走。他便先询问她这件事,随后再让她继续谈她自个儿的事。罗伯达觉察到他对这事很感兴趣,因此她也很高兴。

“不过,您也知道,我来这里时间不能待得太久,”她一开口就活泼泼、热乎乎地向他这么说。克莱德抓住她的胳臂,转过身来朝河边走去,往北那一带几乎还无人居住哩。“浸礼会团契聚会结束,从没有超过十点半或是十一点的,他们一会儿就要回来了。在他们回来以前,我就怎么也得先回去。”

随后,她列举出许多理由,说明为什么十点钟以后还不回家对她来说是很不恰当的。这些理由尽管克莱德觉得很恼火,可又让他不能不信服。本来他希望她多待一些时间。不过,他一知道会面时间很短,就更加恨不得要跟她马上亲热起来。于是,他就开口称赞她那漂亮的帽子和披肩,说她戴上这些该有多么好看。他马上想用手搂住她的腰,不过,她觉得这样来得太快了,便把他的手挪开,或者说,她竭力要把他的手挪开,并且用非常温柔而又甘言劝诱的声调说:“哦,哦——这样不好吗?难道说您挽住我的胳臂,或是我挽住您的胳臂,不好吗?”不过,他觉察到,她说服他不再搂住她腰以后,她就马上挽住他的胳臂,紧紧偎依着他,肩并肩地往前走去。他一下子感到她的态度多么自然,一点儿不做作,说明他们俩之间早已涣然冰释了。

她一说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她喜欢莱柯格斯,只不过觉得在她所到过的城市中就数这里最最恪守宗教教规了——从这一点来说,莱柯格斯可比特里佩茨米尔斯、比尔茨差劲。随后,她还得把比尔茨、特里佩茨米尔斯的情况讲给克莱德听——以及她家里的境况也要讲一讲,不过讲得很少,因为她压根儿不乐意多讲。以后又讲到牛顿夫妇、格雷斯·玛尔,以及他们怎样都在密切注视她的一举一动。在她谈话时,克莱德暗自思忖,她跟霍丹斯·布里格斯、丽达或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姑娘相比,该有多么不一样——她可要单纯得多,诚实得多——完全不象丽达那样淫佚放荡,不象霍丹斯那样轻率、爱好虚荣与装腔作势,可她说真的还那样漂亮,而且更要美得多。他不由得想到,她要是穿得漂亮些,看起来一定更加可爱。他又在暗自寻思:她要是知道霍丹斯其人其事,并且跟他现在对她的态度相比的话,那末,她对于他本人,以及他对霍丹斯的态度又会作何感想呢。

“你知道,”他一抓住机会就说,“自从你来厂里以后,我就一直想跟你说话。不过,你自己也知道,每个人都是瞪起两眼直瞅着。这真太气人啦。我刚走上这个岗位时,人家跟我说,对于在这里干活的女工,不论是哪一个,我都不得动念头,我也就照办不误。不过这一回,我自己实在也按捺不住了,是不是?”他怪亲昵地捏了一下她的胳臂,接着突然一松手,让自己胳臂抽了回来,又一下子搂住了她。“你知道吗,罗伯达,我为了你简直想疯了。真的就是这样。我觉得你是天底下最最迷人、最最可爱的人。哦,你听着,先别生气,我就老实告诉你,好吗?自从你上这儿以后,我简直连睡觉都睡不好。这是实话——实实在在就是这样。我总是想啊想,想着你。你的眼睛、头发,就是这么漂亮。今儿晚上,你太迷人了——我说,太可爱了。哦,罗伯达。”他突然两手捂住她的脸儿亲吻起来,实在使她躲闪不及。亲吻以后,他紧紧搂住她,她竭力挣扎着,其实,她怎么也都挣脱不了。恰好相反,她心里似乎很想用双手紧紧搂住他,或是希望他紧紧地搂住她。她上面这种心态,连她自己也都觉得困惑不安。这可太可怕了。比方说,人家要是知道了,那又会怎么想、怎么说?当然罗,她就是一个坏姑娘啦;不过,她心里巴不得就是这样——紧紧偎依在他身边——过去她从来没想到会这样的。

“哦,千万别这样,格里菲思先生,”她恳求说。“说实在的,您别这样,好吗?高抬贵手吧。说不定会有人看见我们。好象我听见有人走过来。得了,得了。”她举目四望,显然很骇怕似的,克莱德却兴高采烈地大笑起来。生活终于送给了他一个可爱的美人儿。“听我说,过去我从来没有做过类似这样的事,”她继续说道。“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过。请您快撒手。这就是因为您说了——”

克莱德紧紧地把她抱住,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他那苍白的脸孔,饥渴的黑眼睛,紧紧地逼视着她。他一次又一次地亲吻她,不管她再三挣扎反抗;她的那口小嘴、她的下巴、她的两颊,就是太美了——太诱人了——随后,他只好恳求似的轻声耳语,因为这时他早已被勾魂摄魄,没有力气再大声说话了。

“哦,罗伯达,我最亲爱的人儿,得了,我求求你,就说你爱我啦。我求求你快说呀!我知道你是爱我的,罗伯达。这我很清楚。我求求你,现在你就跟我说吧。我为了你简直都快想疯了。我们会面的时间,又是这么短暂。”

他又一次亲吻她的双颊、她的小嘴,蓦地他觉得她全身已酥软下来。她伫立在那里,一声不响,在他怀里一点儿也不抗拒。他体味到一种奇妙的感觉——可他就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他突然觉得她脸上泪水涟涟,她的头倒在他肩头上;他听见她说:“是啊,是啊,是啊。我是爱您。是啊,是啊。我是爱您啊。我是爱您啊。”

从她的话里听得出呜咽声——不知是出于痛苦呢,还是出于喜悦——反正克莱德已觉察到那一点。瞧她是这样诚实、单纯,他深为感动,禁不住也热泪夺眶而出。“哦,一切都会好的,罗伯达。一切都会好的。请你千万别哭。哦,我说你真的太可爱呀。真的,真的,罗伯达。”

他一抬眼,瞧见东边城里一片低矮的屋脊上,悬着七月间冉冉升起的一弯黄澄澄的月牙儿。在这一瞬间,他仿佛觉得生活把一切——他完全可以向生活索取的一切——已经给予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