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一切的人事一样,法国的诉讼程序有不少弊病,不过好比一把两面出锋的刀子,既可用来攻击,也可用来自卫。此外还有一点妙处,两造的代理人不必交谈,只要在诉讼程序上采取某个步骤,就能成立默契。遇到这个情形,官司就象第一位比隆元帅①的作战;他围攻鲁昂的时候,儿子向他献计,能在两天之内攻下城市;父亲回答说:“怎么,难道你急于回家种菜吗?”奥地利的军人有本领使战争旷日持久,而不受日耳曼军法会议的责备,说他们让士兵虚耗粮饷,贻误军机;任何对垒的将领用了这个办法,就可以相持不下,保全实力,把仗永远打下去。卡尚,柏蒂-克洛和杜布隐的行事比奥地利的将军更高明,他们奉一个古代的奥地利人,CuncAtator②的非比阿斯③做模范!

①比隆一家三代有三个元帅,这是指最早的一个,阿芒·德·龚多男爵(1524—1592)。

②拉丁文:静待时机。

③非比阿斯,公元前三世纪罗马大将。

柏蒂-克洛象骡子一般刁猾,很快看出自己的优势。讼费既有长子库安泰保证,他就决意同卡尚斗法,尽量的节外生枝,跟梅蒂维埃作梗,借此向纸厂老板卖弄才华。可惜这位年轻的司法界费加罗①的功业,写历史的人好象见了炭火一般害怕,只好轻轻带过,不再替他扬名。对当代的风俗史来说,仅仅一张讼费清单,象巴黎的那一份,材料也够了。为了容易了解,这段纯粹法律性质的文字还是仿作战公报的文体,把柏蒂-克洛的行动写得越简单越好。

①博马舍喜剧中的角色,是个聪明伶俐,刁钻捉狭的仆人。

七月三日昂古莱姆商务法庭传讯大卫,大卫没有出席;八日宣判。十日,杜布隆送达催付命令,十二日准备查封财产;柏蒂-克洛提出抗告,要求法院在十五天内传梅蒂维埃重审。梅蒂维埃认为时期太长,第二天进了状子,请求提早审理;十九日宣判,大卫的抗告驳回。二十一日送出判决书,宣告二十二日发催付命令,二十三日发人身羁押状,二十四日立查封笔录。这一阵雷厉风行的措施被柏蒂-克洛挡住了,他向高等法院上诉,七月十五日再递一张状子,把梅蒂维埃带往普瓦捷。

柏蒂-克洛心上想:“到了这一步,总得拖些时候。”

他转托一个在普瓦捷高等法院登记的诉讼代理人,把主意交代清楚;风暴便移到普瓦掩去了。接着柏蒂-克洛以双重代理人的身分,代表赛夏太太申请法院克日传讯大卫,要求析产。用司法界的行话来说,柏蒂-克洛急如星火的下手,七月二十八日弄到准予析产的判决,通知了有关方面,在《夏朗德邮报》上登了公告。八月一日,公证人替赛夏太太算清在夫妇共有财产中优先部分的账目,确定赛夏太太是丈夫的债权人,大卫在婚书上写明给妻子的一万法郎赠与,决定以印刷所和家里的动产抵充。

柏蒂-克洛保住夫妻俩的财产,同时在普瓦捷的上诉也得胜了。他认为在巴黎控告吕西安·德·吕邦泼雷的讼费,塞纳省初级法院既已判令梅蒂维埃负担,大卫当然没有承担的义务。高等法院承认这个主张有理,一方面维持昂古莱姆商务法庭的原判,责令大卫偿付债款,一方面剔除六百法郎的巴黎讼费归梅蒂维埃负责;此外鉴于迫使大卫上诉的事故,裁定上诉费用由两造分摊。八月十七日,判决书送达大卫,十八日送达催付命令,责令偿付本息及一应费用;二十日立查封笔录。于是柏蒂-克洛以赛夏太太的名义出来干涉,声明夫妇财产已经正式分开,家具属于妻子所有。此外,柏蒂-克洛经过一番部署,又做了赛夏老头的代理人。

原来葡萄园主在媳妇下乡以后第二天,赶往昂古莱姆找他的代理人卡尚,说儿子与人涉讼,损害他的房租,要代理人保护他的权益。

卡尚回答:“我不能一边控告儿子,一边接受父亲的委托。你还是去请教柏蒂-克洛吧,他很能干,替你办起事来也许比我更得力……”

卡尚在法院里对柏蒂-克洛说:“我把赛夏老头介绍给你了,别忘了礼尚往来……”

不论巴黎外省,诉讼代理人都有这一类互相帮忙的事。

赛夏老头委托柏蒂-克洛做代表以后的第二天,长子库安泰去看他的同党,说道:“你得想法叫赛夏老头吃些亏!他这种人只要为儿子损失了一千法郎,就一辈子恨死儿子;儿子在遗产项下预支了这笔钱,老人即使要软心肠也软不下来了……”

柏蒂-克洛对他的新主顾说:“你还是回去照料你的葡萄园,你儿子心境不好,别再盘剥他,在他家吃饭了。必要的时候我会通知你进城的。”

于是柏蒂-克洛代老赛夏出来主张,印刷机和墙壁相连,明明是房屋的定着物①,以用途而论,那所屋子从路易十四时代起便是印刷工场。梅蒂维埃在巴黎查封吕西安的家具,家具变了柯拉莉的;在昂古莱姆查封大卫的家具,家具又是妻子和父亲的(关于这一点,代理人在庭上说了不少俏皮话);卡尚代表梅蒂维埃表示愤慨,要求传父子二人一齐到庭,驳斥他们的主张。他说:“我们要揭穿这些人的骗局,他们居心不良,一味耍无赖,利用法律上最正当最明确的条文做抵抗的武器,不肯偿付三千法郎!……三千法郎是哪儿来的?……从可怜的梅蒂维埃银箱里拿的。他们还胆敢说贴现人的坏话……请问还成何世界!……请问是不是要鼓励大家抢劫?……这种目无法律,败坏人心的要求,庭上决不能允许!……”昂古莱姆法院被卡尚精彩的辩诉打动了,经过两造辩论以后,判决只有家具的产权属于赛夏太太,赛夏老人的要求遭到驳斥,四百三十四法郎六十五生丁的讼费由他负担。

①定着物是法律名词,房屋及其定着物在法律上都是不动产。

好些诉讼代理人笑着说:“这是赛夏老头活该,他想来捞一把,偏偏要他惠钞!……”

判决书八月二十六日送达,以便二十八日查封印刷所的机器及其附属物。封条贴上了!……法院根据原告请求,裁定就地拍卖。报上登出拍卖的广告。杜布隆很得意,以为九月二日就能办查封物品的复核手续,接下来就拍卖。按照判决和执行命令,那时大卫欠梅蒂维埃五千二百七十五法郎二十五生丁,利息在外;欠柏蒂-克洛垫付讼费一千二百法郎,再加公费;柏蒂-克洛好比卖足气力而完全信任顾客的马夫,公费的数目让大卫自己斟酌。赛夏太太大约欠柏蒂-克洛三百五十法郎,公费在外。赛夏老头欠四百三十四法郎六十五生丁讼费,柏蒂-克洛还要他三百法郎公费。三个人总共欠到上万法郎。

以上的材料不无用处,除了外国人可以明白在法国打官司的内幕之外,立法的人也应当知道,假定他有时间看书的话,诉讼程序能被人滥用到什么程度。我们不是应当赶快订一条法律,规定在某种情形之下,诉讼代理人不得使讼费超过诉讼的目的吗?为了一分一厘的土地,和价值上百万的产业办同样的手续,岂非笑话?这一段枯燥的叙述说明了诉讼的各个阶段,让大家懂得手续,司法,讼费三个名词的重要,这是绝大多数的法国人万万想不到的。司法界所谓叫一个人的局势恶化,就是这么回事。印刷所的五千斤铅字,照铸铁的价钱值两千法郎。三架印刷车值六百法郎。其余的东西只好当废铁和旧木料卖。两夫妻的家具至多卖到一千。大卫·赛夏的家私一共值四千左右,卡尚和柏蒂-克洛要他花到七千法郎讼费,而将来两个代理人还有别的油水可捞,看下文就知道。当然,法国从南到北办案子的人,对柏蒂-克洛没有一个不敬重不佩服;可是有良心的人对于科布和玛丽蓉不能不洒一滴同情之泪。

在那场战斗中,科布只要大卫不使唤他,老是坐在走道门口一张椅子上当看家狗。法院派人送公事来,除了柏蒂-克洛的帮办在场监视之外,都归科布收下。拍卖印刷机和生财的广告一贴出来,科布马上撕掉,还去扯下街上的广告,嘴里嚷着:混账东西!……欺侮这样一个好人!……还说是大公无私的法律!玛丽蓉白天替一家造纸厂掌车,挣十个铜子做家里的日常用度。沙尔东太太不哼一声,重新去熬夜,干那劳累的看护工作,每星期把工资交给女儿。她已经托人念了两回九日经,觉得上帝对她的祷告听而不闻,对她点的蜡烛视而不见,好生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