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美,月光戏浪,帆船顺着轻风缓缓航行.莉迪亚小姐毫无睡意.只是一位凡夫俗子的冒然出现,一下子冲走了她品味海上风光的激情,其实,只要心中有两个诗歌细胞,面对这片夜海月色,任何人都会萌发诗情画意.她断定,那个年轻的中尉,不过一个傻大兵而已,早该高枕呼呼大睡了,于是起了床,披上裘皮大衣,叫醒女仆,上了甲板.甲板上除了一个掌舵的水手.空荡荡没有他人,只听那水手用科西嘉土语吟唱一种哀歌,音调粗野凄凉,平淡无奇.但在这宁静的夜晚里,这种古怪的音乐自有迷人的魅力.可惜的是,莉迪亚小姐并不完全明白水手歌唱的内容.许多章节大同小异,但其中有一首壮怀激烈,引起她的强烈好奇心;然而,刚到最精采的时候,忽然冒出几句土话,令她莫名其妙.不过,她听出与一桩凶杀案有关,对凶手的诅咒,报仇雪恨的威胁,对死难者的赞颂,统统混合交织在一起.她记住了几段歌词,我不妨试译如下:

不论是槍是炮,或是刺刀,

都不曾使他神色紧张,

战场上他泰然自若,

犹如夏天的长空爽朗.

他是鹫,老鹰朋友,

对朋友,他好像蜂蜜一样甜美,

对敌人,他好比怒海一样凌厉.

比太陽高明,

月亮温和.

法兰西的敌人对他无可奈何,

没想到自己家乡的凶手

却从背后把他打倒,

就像维多罗杀害桑皮埃尔.高索(桑皮埃尔.高索是科西嘉十六世纪反抗热那亚统治的爱国志士,其妻瓦尼娜.多尔纳诺为营救丈夫,私自到热那亚与敌人谈判.高索认为妻子通敌叛国,便大义灭亲,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但他自己也被科西嘉人维多罗所杀害,维多罗遂成为卖国贼的代名词.).

他们从来不敢正面与他较量.

......在墙上,在我床前挂上,

我出生入死得来的荣誉十字勋章.

它的饰带多么鲜红.

我的衬衣更加鲜红.

告诉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在远地,

保留好我的勋章和我的那件血衣.

他会看到衬衫上的两个弹孔.

每一个弹孔,要从凶手的衬衣上找到对应.

难道这就算是报仇雪恨?

我还 要那只开槍打我的手,

我还 要那只瞄准我的眼睛,

我还 要那颗想杀害我的心......

水手突然停止了歌唱.

"为什么您不继续唱下去,我的朋友?"内维尔小姐问.

水手动头示意,告诉她有一个人从大船舱走出来.原来是奥索出来赏月. "请您把您的哀歌唱完吧,"莉迪亚小姐说,"我听得很过瘾."

水手俯身对她低声耳语:"我不给任何人兰贝科(意大利文"rimbeccare",意为排斥,反击,拒绝,在科西嘉方言里,此语作"当众给予羞辱"解.一个人如果有杀父之仇而不图报复,人们则群起攻之:"给他兰贝科(lerimbecco)."此语实际上是催人雪耻.热那亚法律对制造兰贝科事端者严惩不贷.......原注)."

"什么?兰......?"

水手没有回答,开始吹口哨.

"您又被我撞见了,原来您也在观赏我们的地中海呀,内维尔小姐,"奥索说着,走到她身边."您无法否认,这样的月色,别处是无论如何看不到的."

"我不是在看月.我刚才一门心思在研究科西嘉语.这位水手刚才正唱着一首悲壮的哀歌,却在最精采的时刻不唱了."

水手低下头,好像要仔细看看指南针,并暗暗用力拽了一下内维尔小姐的裘皮大衣,显然,那首哀歌是不能当着中尉的面唱的.

"你刚才唱什么呀,包罗.法朗塞,"奥索问,"是一首巴拉塔?一首沃瑟罗(如果一个人死了,特别是被谋杀身亡,其遗体被安放在一张桌子上,妇女家属或妇女亲友,抑或外界知名的善歌妇女,面对前来吊唁的众多宾客,用土语即编即唱吊丧的哀歌.当地人称这些啼唱妇女为"沃瑟拉特里奇"(voceratrici),或根据科西嘉语的发音为"布瑟拉特里奇"(buceratrici).哀歌在东海岸叫"沃瑟罗"(vosero)."布瑟茹"(buceru)."布瑟拉图"(buceratu);而在西海岸,则叫"巴拉塔"(ballata).这些名词均源自拉丁语.有时,由好几个妇女轮流即情啼唱,但大都由死者的妻子或女儿亲自哭灵.......原注)?小姐听得懂你的歌,想听个水落石出."

"我忘了,奥斯.安东,"水手答道.他灵机一动,竟然放开嗓子唱起圣母赞美诗.

莉迪亚小姐心不在焉地听着,不再强人所难了,不过,她已打定主意,过后非弄清楚个中奥秘不可.她的贴身女仆虽是佛罗伦萨人,但对科西嘉方言,并不比主人懂多少,也迫不及待想知道究竟,女主人尚来不及用肘警告,她已经开口问奥索了:

"中尉先生,给兰贝科是怎么回事?"

"兰贝科!"奥索惊叫起来,"这可是对一个科西嘉人狗血喷头的臭骂,责备他没有报仇雪恨.谁对您说起兰贝科的?"

"是昨天,在马赛,"莉迪亚小姐连忙抢着回答,"船主提到这个说法."

"他说的是谁?"奥索问,口气很不自在.

"噢!他给我们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时间是......对了,大概是关于瓦尼娜.多尔纳诺的故事吧."

"我想,小姐,因为瓦尼娜之死,您可能不太喜欢我们的英雄,勇敢的桑皮埃尔吧?"

"难道您觉得这是英雄壮举?"

"当时野蛮成风,他的杀妻之罪可以原谅.再说,当时桑皮埃尔正同热那亚人决一死战,他的妻子却设法与热那亚人和谈,倘若他不惩罚自己的妻子,同胞们怎么能信任他?"

"瓦尼娜走时没有得到桑皮埃尔的批准,"水手说,"桑皮埃尔干得好,拧断了她的脖子."

"可是,"莉迪亚小姐说,"她去向热那亚人求情,是为了营救自己的丈夫呀,是出于对丈夫的爱呀."

"替他求饶,这是对他的侮辱,"奥索嚷了起来.

"于是就亲手杀了她!"内维尔小姐不肯罢休."简直是杀人魔王!"

"您知道,她求他赐予她恩典,死就死在他的手里.小姐,难道您也会把奥赛罗看作杀人魔王?"

"风马牛不相及!他是嫉妒;桑皮埃尔不过是虚荣."

"就说嫉妒,不也是虚荣吗?那是爱情的虚荣,也许您偏袒动机而原谅他吧?"

莉迪亚小姐神圣不可侵犯地瞪了他一眼,回头同水手谈话,问船何时到岸.

"如果继续风顺,后天即可到达."他说.

"我恨不得马上看到阿雅克修,这船使我烦透了."

她起身,挽起女仆的手臂,在走道上踱了几步;奥索木然立在舵旁,不知是去陪伴她散步好,还 是终止谈话好,这席话显然使她心烦.

"绝代的美人,圣母的血统!"水手说,"如果我床上的臭虫长得像她一样美丽,我让她们随便咬好了,保证毫无怨言."

莉迪亚小姐可能听见了对她美貌的天真誉美之辞,不禁惊慌起来,连忙转身回舱去了.不久,奥索也退了下去.待奥索一离开甲板,女仆便立刻重上甲板,好生盘问了水手一番,然后向女主人报告情况:那首因奥索的出场而中断的巴拉塔,是两年前奥索的父亲戴拉.雷比阿上校被暗杀后才编出来的.水手肯定,奥索此次回科西嘉就是为了报仇,这是他的说法,他宣称,比埃特拉那拉村不久便可看到新鲜肉上市.将这句科西嘉流行的话翻译过来,就是说,奥索老爷对谋害他父亲的嫌疑凶手,准备开二.三个杀戒;实际上这几个嫌疑分子曾被司法部门追究过,但结果却赢得个雪一般清白无辜,说到底是因为法官.律师.省长.宪兵都是他们裙带上的人物.

"科西嘉没有法律,"水手补充道,"与其相信王家法院的一个推事,我还 不如相信一支好槍.当你有一个仇敌,就要从三个S(这是科西嘉的惯用语,三"S"指槍.刀.逃(schiopetto,stiletto,strada).......原注)中作出选择."

这些有意思的情报使莉迪亚小姐对中尉戴拉.雷比阿刮目相看,从态度到心绪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在这位想入非非的英国小姐眼里,他顿时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了.他那逍遥自得的神态,他那坦城豪爽的口气以及和颜悦色的谈吐,开始确给她带来几分反感,而现在,在她眼里却一下子变成了优点,因为一个坚强不屈的人,往往喜怒不形于色,深藏的城府是轻易不肯打开的.她觉得奥索大志若闲,有菲埃斯克家族(菲埃斯克家族,十三至十六世纪称霸热那亚的意大利贵族.该家族出了两个教皇,三个红衣主教,还 有众多军事将领.)的气派;尽管杀死几个坏蛋不如救国壮丽,然而,一桩壮烈的复仇也堪称美谈.也就在这个时候,内维尔小姐发现,年轻的中尉眼睛很大,满口白牙,身材高雅,富有教养,言谈举止颇合上流社会的风范.第二天,她不时同他谈话,越发觉得他的言辞很有味道.她一再询问他故乡的情况,他侃侃而谈,津津乐道.科西嘉,虽然他很小就离开了她,开始是为了上中学,而后是上军校,但在他的心目中,始终充满诗情画意.他兴致勃勃,谈到科西嘉的深山老林,民情风俗.可想而知,他介绍之间,不止一次提到复仇两字,科西嘉人的情感尽人皆知,谈论科西嘉人,就不可能没有褒贬.但奥索使内维尔小姐颇为惊讶,他对自己的同胞无休止的仇恨情绪,基本上持谴责态度.不过,在村民之间有仇杀传统,他并不以为怪,多方加以谅解,说血亲复仇是穷人的决斗.

"这是千真万确的,"他说,"仇杀之前照例得提出挑战.'你千万小心,我自有防备!,这掷地有声的话,就是敌对双方在互相暗算之前非说不可的神圣语言."

"在我们老家,谋杀事件屡有发生,的确比别处多,"他又补充道:"但您绝对找不出一个卑鄙的犯罪动机.不错,我们有许多杀人凶手,但却没有一个小偷."

每当他提到复仇和凶杀的字眼时,莉迪亚小姐便仔细察言观色,却未曾发现他有动情的丝毫痕迹.既然她已认定,他有肉眼凡胎(她的眼睛除外)看不透的非凡魄力,她当然坚信不移,戴拉.雷比阿上校的在天之灵,很快就会如愿以偿,心满意足.

一帆风顺,科西嘉岛已遥遥在望.船主把沿岸重要地名一一加以介绍,莉迪亚小姐虽然人生地不熟,但对了解地名颇有兴致.最杀风景是无名风景.有时,凭借上校的望远镜,可以看见一个岛民,身穿棕色呢服,手持一支长槍,骑上一匹小马,在陡峭的山坡上奔驰.在莉迪亚小姐眼里,那人不是一个土匪,便是去报杀父仇的儿子;可奥索却保证,那只不过是附近村镇的良民百姓,正在跑生意罢了;他带槍并非出于需要,而是为了抖威风,赶时髦,犹如花花公子出门,非持漂亮的手杖不可.作为武器,虽然长槍不如匕首高贵,也不如匕首富有诗意,但莉迪亚小姐觉得,作为男子汉,带槍比带手杖更气派,她记得拜伦勋爵笔下的所有英雄,都是死于子弹,而不是死于传统的匕首.

经过三天的航行,对面已是桑吉内尔群岛,阿雅克修湾绮丽全景逐渐在游客眼前展开.将它与那不勒斯湾景观相提并论,确有几分道理;帆船进港时,一座山林正着火,滚滚浓烟笼罩着吉拉托山峰,不由令人联想到维苏威火山,更增添几分相似.若要两地平分秋色,只需派一支阿提拉(阿提拉(约四○六......四五三),匈奴王,曾率领匈奴骑兵横扫西南欧,加速了西罗马帝国的灭亡.)的军队到那不勒斯郊区扫荡一番,因为在阿雅克修周围满目荒凉,毫无生气.不像那不勒斯,从塔斯比亚海堡到米泽纳海岬,新奇别致的建筑物鳞次栉比,一路可见;可在阿雅克修湾周围,一眼望去,除了陰森森的丛林,便是丛林背后光秃秃的高山.不见一座别墅,不见一间民居.只有,在城市周围的高岗上,几幢白色建筑物,孤孤零零,映照在莽莽绿幕上;那是超度亡灵的教堂和家族的陵墓.在这风景线上,所有景物无不具有萧杀悲凉之美.

郊区的荒僻给人造成的印象,再看看城容市貌,特别在这个时候,就更加深刻了.街道上没有任何车马走动,偶尔遇见几个闲人,来回还 是那几张老面孔.没有一个像样的女人,只有几个进城卖粮的农妇.一点听不到大声喧哗,欢笑,歌唱,与意大利城市大不相同.偶尔,在一棵供人乘凉的大树荫下,十几个武装的农民在玩牌或者观战.他们既不大叫大嚷,也绝不你争我夺;如果赌上火了,只听见手槍的声响,发出威胁的警告.科西嘉人天生威严寡语.傍晚时分,有几个人出来乘凉,但街上散步的几乎都是外来客.当地岛民都守在自己的家门口,人人自危,好像老鹰守卫着自己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