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奇,在黑暗中睁着欲哭无泪的双眼清醒地躺在床上,烦躁地在枕上辗转反侧。她听到一扇门的门闩拔掉了,脚步声在走廊里经过了她的房门。这是爱德华的门和爱德华的脚步声。她打开床边的灯,看了看桌子上放在等旁边的钟。三点差十分。

爱德华在凌晨这个时间经过她的门口,并走下楼梯。真奇怪。

他们在十点半的时候,都早早地上了床。她自己没有睡着,睁着火辣辣的眼皮躺着。伴随着她的是那不停折磨着她的没有结果的,刺痛悲惨境遇。

她曾听到楼下的钟声——听到猫头鹰在她卧室的窗外鸣叫。在两点的时候,她感到自己这种沮丧的心情达到了最低点。她心里想:“我无法忍受——我无法忍受。明天就要来了——新的一天。一天天将要如此渡过。”

被她自己的行为从安斯威克驱逐了出去——从所有那可能成为她自己所拥有的,安斯威克的可爱和真诚中驱逐了出去。

但驱逐也好,孤独也好,沉闷而无趣的生活也好,都胜过同爱德华以及亨里埃塔的魂灵生活在一起。直到那天在树林里,她才明白自己那苦涩的嫉妒的容忍度。

并且毕竟,爱德华从未告诉过她他爱她。关心,友爱,他从未假装过拥有超过这些的感情。她曾接受了这个限度,但直到她意识到,同一个心灵和头脑都将亨里埃塔当成一个永久的住客的爱德华,极为接近地生活在一起,将会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才明白对于她来说,爱德华的慈爱是远远不够的。

爱德华走过她的门前,从前面的楼梯下去了。这很古怪——非常古怪。他要去哪儿呢?

不安逐渐占据了她的心灵。这些天来,空幻庄园所给予她的不可缺少的东西就是不安。爱德华深更半夜地在下面干什么呢?他出去了吗?

最终她战胜了懒惰。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她的睡衣,然后,拿着一只手电筒,打开房门,来到了走廊上。

走廊上相当黑,没有一盏灯是开着的。米奇转到左边,来到了楼梯口。下面也是一片漆黑。她快步下楼梯,在片刻的迟疑之后,打开了大厅里的灯。所有的地方都寂静无声。前门关闭着,并紧紧地锁着。她试了试侧门,也是锁着的。

那么,爱德华没有出去。他能去哪儿呢?

突然她扬起头,抽动着鼻子。

一股味道,一股非常微弱的煤气的味道。

通往厨房操作间的门微掩着。她穿了过去——一点微弱的灯光从厨房门里面映射了出来。煤气的味道浓烈多了。

米奇跑过走廊,进入厨房。爱德华正躺在地板上,头放在煤气灶里,而煤气灶则开到了最大。

米奇是一个机灵、老练的女孩。她的第一个动作是去打开百叶窗。但她打不开窗户,于是,她就在胳膊上缠上了一块防玻璃的布,打碎了窗户。接着,屏住呼吸,弯下腰,又拖又拽地把爱德华拉出了煤气灶,并关上了阀门。

他昏迷着,呼吸很奇怪,但她明白他不可能已经昏迷了很长时间。他可能只是刚刚才屈服于死神的召唤。风从窗户里吹了进来,吹向门口,迅速驱散了煤气的气味。米奇把爱德华拖到了一个靠近窗口,完全暴露在新鲜空气下的地方。她坐了下来,用她年轻、强壮的手臂把他紧紧拥在怀中。

她呼唤着他的名字,起初是轻柔地,接着伴随着不断增加的绝望呼唤着:“爱德华,爱德华,爱德华……”

他动了一下,呻吟着,睁开了双眼,望着她。他声音微弱地说:“煤气炉,”同时目光搜寻着煤气炉。

“我明白,亲爱的,但为什么——为什么?”

他此时颤抖着,双手冰冷,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他说:“米奇吗?”声音中蕴含着一种充满疑惑的惊奇和快乐。

她说:“我听到你经过我的门,我不明白……我就下楼了。”

他叹了一口气,一声悠长的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叹息。“最好的解脱方式,”他说。就在那一刻,直到她想起了露西在悲剧发生的那天晚上的谈话“《世界新闻》”,这一切才不再费解。

“但,爱德华,为什么,为什么?”

他注视着她,眼神中流露出的那种空洞、冷漠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使她恐惧。

“因为我明白我从来就不是优秀的。总是一个失败者,总是徒劳无益。正是像克里斯托那样的男人们才是干事业的人。他们来到这儿,然后女人们崇拜他们。我什么也不是——我甚至不怎么有活力。我继承了安斯威克,并且有足够的钱维持生活——否则我早就潦倒不堪了。不擅长任何一个职业——作为一个作家也从来不是很出色。亨里埃塔不要我。没有人要我。那天——在伯克利——我还以为——但那是一个同样的故事。你也不可能在意我,米奇。即使是为了安斯威克的缘故,你也不能容忍我。所以我认为最好完全摆脱这一切。”

她的话急促地涌出:“亲爱的,亲爱的,你不理解。那是因为亨里埃塔——因为我认为你仍然那么深地爱着亨里埃塔。”

“亨里埃塔?”他含糊地小声嘟囔着,好像正在说起一个无限遥远的人。“是的,我非常爱她。”

即使离他再远些,她也能听到他在嘟囔:

“这是多么冷酷。”

“爱德华——我亲爱的。”

她的双臂紧紧地搂着他。他冲她微笑着,嘟囔着:

“你是多么温暖,米奇——你是多么温暖。”

是的,她想,这就是绝望。一件冷酷的东西——一件包含了无限冷酷和孤独的东西。她曾将其当作成某钟火热和热情的东西,某种强烈的东西,一种热血沸腾的绝望。但它并非如此。这才是绝望——这种对于冷酷和孤独的外在黑暗的流露。而绝望册罪过,据神父说,是一种冷酷的罪恶,那种将一个人同所有的温暖和活着的人们之间的联系全部割断的罪恶。

爱德华再次说:“你是多么温暖,米奇。”带着一种愉快、骄傲的自信。她突然想到:“但这就是他所需要的——这就是我所能给予他的!”他们都是冷酷的,这些安格卡特尔家族的人。即使在亨里埃塔的身上也有那种捉摸不定的东西,在她那安格卡特尔家族的血液中流淌着难以捉摸的仙女般的冷酷。让爱德华去爱亨里埃塔,就像在做一个无法触摸到和无法拥有的梦。他真正需要的是温暖、永久以及稳定,是在安斯威克的日常的兴趣相投的同伴,爱,还有欢笑。

她想:“爱德华需要的是一个在他的炉膛里点燃一把火的人——而我正是那个做这件事的人。”

爱德华抬起头向上看,他看到了米奇那张俯向他的面孔,那暖色调的肤色,那宽厚的嘴巴,那坚定的双眼,以及从前额披向后面的就像两只翅膀的黝黑的头发。

他一直将亨里埃塔看作是过去的投影。他的那个长大了的女人身上搜寻和想要的只是哪个他初恋的十七岁的女孩。但现在,注视着米奇,他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看到了一个不断成长着的米奇。他看到了那个两根马尾巴的脑袋后面一跳一跳,就像忽扇着翅膀的小女生,现在他看到了那黑色的发浪罩着她的面庞,而且他确切地看到了当她头发不再乌黑,而转成灰色的时候,那些翅膀看上去的样子。

“米奇,”他想,“是真实的。我所知道的唯一真实的东西……”他感受到了她的温暖,还有勇气——皮肤黝黑的,积极的,活蹦乱跳的,真实的!“米奇,”他想,“是我可以在上面建筑生活的岩石。”

他说:“亲爱的米奇,我是如此爱你,再也别离开我了。”

她俯下身子,他感到了她的嘴唇覆在他的唇上的温暖,感到了她的爱包裹着他,保护着他。而幸福之花开放在那片他曾独自生活了那么久的冷酷的荒漠之上。

米奇突然带着颤声地笑说:

“瞧,爱德华,一只黑色的甲壳虫跑出来看我们。它难道不是一只可爱的黑甲壳虫吗?我从未想到过我会如此喜欢一只黑色的甲壳虫!”

她像做梦般地又加了几句:“生活是多么奇怪。我们正坐在一间厨房的地板上,依然能够闻到煤气味道,处在一群黑色的甲壳虫中间,而且感到这儿就是天堂。”

他也像做梦般地小声呓语着:“我愿意永远呆在这儿。”

“我们最好离开,去睡一觉。现在是四点钟。我们究竟该如何向露西解释打破的窗户呢?”米奇心想,好在露西是一个容易相信别人对她解释事情的人。

效仿露西的样子,米奇在早晨六点的时候走进了她的房间。她对事实进行了如实的叙述。

“爱德华半夜走下楼,把头伸进了煤气灶里,”她说。“好在我听到了他的动静,在他之后下了楼。我打破了窗户是因为我无法迅速打开它。”

米奇不得不承认,露西是了不起的。

她甜甜地笑着,没有一丝惊奇的迹象。

“亲爱的米奇,”她说,“你总是很老练。我肯定你将永远都是爱德华最大的安慰。”

米奇走了之后,安格卡特尔夫人躺在床上思考。然后她从床上蹦了起来,走进了她丈夫的房间,而后者这一回破例竟没有把门锁上。

“亨利。”

“我亲爱的露西!现在还没有到天亮的时候。”

“不,听我说,亨利,这确实十分重要。我们必须用电炊具做饭,并且清除煤气灶。”

“为什么,那一直很令人满意,难道不是吗?”

“哦,是的,亲爱的。但那是那类能够使人们产生念头的东西,而每个人又不可能都像亲爱的米奇那样老练。”

她不可思议地轻快地离开了。亨利爵士发出了一声表示不满的咕哝声后,转过了身子。很快在打了个盹后,他醒了过来。“我刚才是在做梦吗,”他嘟囔了一句,“还是露西确实进来谈论有关煤气灶的事?”

在外面的走廊里,安格卡特尔夫人走进盥洗室,并把一个水壶放在煤气炉上。她知道,人们有时喜欢喝一杯早茶。带着自我赞许,她点燃了火,然后带着对生活的满意以及对她自己的满意,回到了床上,重新枕在枕头上。

爱德华和米奇呆在安斯威克——审讯结束了。她要再次去同波洛先生谈谈。一个可爱的小个子男人……

突然,另一个念头闪进了她的脑海。她从床上直直地坐了起来。“我现在怀疑,”她推理着,“她是否已经想到了那点。”

她爬下床,沿着过道飘进亨里埃塔的屋子,远远地在她进入亨里埃塔听觉所及的范围之内就像往常一样开始了她的评论。

“——我突然想起来了,亲爱的,你可能忽视了那点。”

亨里埃塔睡意朦胧地嘟囔着:“看在上帝的份上,露西,鸟儿还没有起床呢!”

“哦,我知道,亲爱的,是相当早,但似乎刚刚经历了一个十分让人焦虑的夜晚——爱德华和煤气灶,米奇,还有厨房的窗户——还要想想该对波洛先生说些什么,而且每件事——”

“对不起,露西,但你所说的每件事听起来完全是莫名其妙。难道你不能慢慢说得明白点儿吗?”

“只是枪套,亲爱的。我想,你是知道的,你可能没有想到枪套。”

“枪套?”亨里埃塔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突然完全清醒了。“关于枪套有什么问题吗?”

“亨利的左轮手枪是放在枪套里的,你是知道的。而枪套还没有被发现。当然没有人会想到它——但在另一方面,某个人可能——”

亨里埃塔从床上飞身下来。她说:

“一个人总要忘记些东西——这就是他们所说!的而这是真的!”

安格卡特尔夫人返回她的房间。

她爬上床,很快就入睡了。

煤气炉上的水壶沸腾了,并且继续沸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