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说齐格菲里特:德·劳夫正要动身上玛尔堡去的时候,没想到邮差给他送来了罗特吉爱一封关于玛佐夫舍朝廷消息的信。这消息深深地感动了这个老十字军骑士。首先从信上显然可以看出,罗特吉爱在雅奴希公爵面前把尤仑德这次的事件陈述得很巧妙,而且举止很出色。齐格菲里特含笑地读到罗特吉爱进一步要求公爵把斯比荷夫交给骑士团作为赔偿。可是,再念下去却看到了一些意外的、不大有利的消息。罗特吉爱说,为了更好地表明骑士团在抢劫尤仑德女儿的事件中是清白无辜的,他已经向玛佐夫舍的骑士们扔下了铁手套,向那些心存怀疑的人挑战,诉之于天主的裁判,也就是说,在整个朝廷面前和这些人决斗。“谁也没有拿起铁手套,”罗特吉爱继续写下去,“因为大家都看到尤仑德亲自在信中为我们作了证,况且他们害怕天主的裁判,但是忽然有一个青年,就是我们在森林行宫里看见过的那个青年,却走上前来,捡起了铁手套。请不要担忧,虔诚而智慧的法师,我正是因此而要稍延归期了。既然我自己挑了战,我就必须担当起来。我既然是为了骑士团的光荣才这样做,我相信,不管是大团长,还是我所尊敬并怀着做子女的情感所衷心敬爱的法师,您都不会因此而责怪我。我的对手简直是个孩子,而且您知道,我对于决斗并不是个新手,因此为了骑士团的光荣而使他流血,对我说来,真是轻而易举,特别是有了基督的帮助,基督当然更关怀那些佩着他的十字架的人,而不会关心一个尤仑德或者一个微不足道的玛朱尔姑娘所受的委屈!”齐格菲里特听到尤仑德的女儿是个结了婚的妇人,非常惊奇。一想到可能又有了一个虎视眈眈。报仇心切的新敌人坐镇斯比荷夫,他就心惊胆战。他想,“显然他决不会放过复仇的机会,尤其是一旦把他的妻子还给他,他妻子告诉他说,是我们把她从森林行宫中劫走的,那他更要报复了!不错,人家马上就会识破我们是为了要毁掉尤仑德才把他骗到此地来的,谁也不相信我们会把他的女儿还给他。”这样,齐格菲里特猛地又想到:由于公爵不断来信,大团长很可能在息特诺进行调查,以便至少可以在公爵面前为他自己洗刷一番,因为对大团长和神甫会说来,万一同强大的波兰国王发生战争,使玛佐夫舍两位公爵站在他们一边是很重要的。公爵拥有大批的玛朱尔骑士,决不能忽视他的力量。同他保持和平就可以充分保证骑士团边界的安全,更好地集结力量。齐格菲里特在玛尔堡常常听见人们谈起这件事,人们也常常流露这样一种希望:等到打败了国王之后,可以另找借口攻打玛佐夫舍,那时候这块地方就再也逃不出十字军骑士团的手掌了。这才是万无一失的妙算。因此大团长目前一定会尽力避免激怒雅奴希公爵,因为这位同盖世杜特的女儿结婚的公爵比普洛茨克的齐叶莫维特更难于妥协,齐叶莫维特的妻子却由于某种不知其详的原因而完全忠实于骑士团。

想到这里,这个为了骑士团和它的声誉而随时准备无恶不作、极尽奸诈和残忍之能事的齐格菲里特老头,也不得不慎重地盘算起来了:“放掉尤仑德父女是不是会好些?把罪行和劣迹一古脑儿推到邓维尔特身上去,横竖他已经死了;即使大团长因为罗特吉爱和我自己是邓维尔特的同谋犯,要严惩我们,然而对于骑士团来说,这样不是更好些么?”但是一想到尤仑德,他的复仇和残忍的心又狠毒起来了。

放走他,放走十字军骑士团的这个压迫者和刽子手,这个多次交战中的得胜者,这个叫骑士团出尽了丑、受尽了灾祸、吃了多次败仗的罪魁祸首,这个邓维尔特的杀害者,德·贝戈夫的战胜者,梅恩格、戈德菲列德和胡格斯的杀害者,他在息特诺使日耳曼人流的血甚至比在一场恶战中使日耳曼人流的血还要多。“不,我不能放他走!我不能!”齐格菲里特激动地说了一遍又一遍,而且一想到这里,他十只贪婪的手指不禁抽搐地紧握起来,衰老瘦弱的胸脯也沉重地起伏着。“不过,如果这会给骑士团带来重大的利益和光荣呢?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惩办了依然活着的同谋犯,也许雅奴希公爵就会和他的敌人和解,跟骑士团签订协定,甚至结为联盟,岂不是就消除了这一重障碍吗?他们是非常暴躁的,”这个老“康姆透”又想道:“但如果向他们略示亲善,他们很快就会忘却怨恨的。嘿,公爵本人在他本国内不就被我们俘虏过么?应当提防他们报仇。……”

于是他心乱如麻,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然后在耶稣受难像面前停了下来,受难像正对着门口,几乎占去了左右两扇窗之间的整堵墙头,他跪了下去,说道:‘启示我吧,主啊,教诲我,因为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我释放尤仑德父女,那末我们所有的行动都将彻底败露,全世界不会说这是邓维尔特或者齐格菲里特于的,而是要责骂十字军骑士团,整个骑士团将因此蒙受耻辱,那个公爵的仇恨也将无比增长。如果不释放他们,把他们关住或者把这件事隐瞒起来,那末骑士团将要受人猜疑,我也不得不亵渎自己的嘴,到大团长面前去撒谎。怎么办才好呢,主啊?教诲我,启示我吧。如果我非受到报复不可,就按照您的正义作出定夺吧;只是现在请教诲我、启示我,因为这牵涉到您的宗教,无论您下什么命令,我一定照做,即使因此而使我下牢,处死我,把我加上脚镣手铐,我也甘愿。”

他把前额靠在木头十字架上,祈祷了很久;他一点没有想到这个祷告本身就是邪恶的,亵渎神明的。然后他心安理得地站了起来,自以为这个木头十字架已踢恩于他,给了他一个既有道理、又极具识见的主意,似乎天上有一个声音在向他说:“起来,等罗特吉爱回来再说吧。”是啊!必须等罗特吉爱。他一定会打死那个年轻人;那时候再决定到底是把尤仑德父女藏起来,还是释放他们。如果把他们藏起来,不错,公爵决不会忘记他们;但由于确不定是什么人劫走了这姑娘,他就会找寻她,会写信给大团长,不是指责大团长,而是向他提出请求,那么这件事就会长久拖下去。如果释放他们,那么他看到尤仑德女儿回来了,欢乐之情一定会超过那种要为她的被抢劫而进行复仇的愿望。“我们还可以一口咬定说,我们是在尤仑德的暴行之后才找到她的。”最后这个想法使齐格菲里特完全安心了。至于尤仑德本人,那倒不足为俱;因为他和罗特吉爱早就想出办法,万一非释放尤仑德不可,自有办法叫他既不能为自己报仇,也不能危害他们。想到这里,齐格菲里特残酷的心里高兴起来了。他想到即将在崔亨诺夫城堡所举行的天主的裁判①,也感到很高兴。至于这场致命的决斗的结局,他却一点也不担心。他想起哥尼斯堡的一次比武来,当时罗特吉爱就制服了两个在安提加夫地方算得上是无敌的战士。他也记起了维尔诺附近那次决斗,那是一个波兰骑士,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也在罗特吉爱的手里送了命。想到这里,他顿时容光焕发,心花怒放,因为当罗特吉爱已经是一个相当有名气的骑士的时候,是他第一次带领他远征立陶宛,教给他同那个民族作战的最好方法的;因此他像爱自己儿子一样爱罗特吉爱,这种深挚的情感只有那些内心里蕴藏着强烈情爱的人才掏得出。现在那个“小儿子”将再一次使可恨的波兰人流血,满载荣誉归来了。唔,这是天主的裁判,同时骑士团还会因此打消别人对它的疑窦。“天主的裁判……”一眨眼工夫,一种近似惊吓的感觉又压上这个老十字军骑士的心头了。瞧,罗特吉爱必须进行殊死的决斗来保卫十字军骑士团的清白无辜。然而,他们却是有罪的;因此他是为谎言而战了……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不幸,该怎么办呢?但是一会儿齐格菲里特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是啊!罗特吉爱写得很有道理:“还有基督的帮助,基督当然关怀那些佩着他的十字架的人,而不会关心一个尤仑德或者一个玛朱尔姑娘所受的委屈。”不错,罗特吉爱三天之内就要回来,一定会凯旋归来。

①指决斗。

这个老十字军骑士就这样自我安慰着,但同时又想到,是否最好把达奴莎暂时送到某个偏僻的、遥远的城堡去,使玛朱尔人用尽计策也无法把她救出去。他犹疑了一会之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采取公开的行动并且控告骑士团,那只有尤仑德小姐的丈夫才能办得到。不过他就要死在罗特吉爱手里了。接着而来的是调查、探问、信件往来和控诉。但是这种手续只会使事情大大拖延下去,使真相越来越迷乱、越模糊,不消说,会无限期地拖延下去。“等他们调查出什么名堂来,”齐格菲里特心里说,“我已经死了,而且尤仑德小姐也将在我们的牢狱中变老了。话虽如此,我还是要命令城堡内作好一切防御准备,同时也作好上路的准备,因为我还没有确切知道罗特吉爱交战的结局怎样。因此我得等一等再说。”

罗特吉爱说过三天之内要回来,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两天;接着又过了第三天第四天,还没有扈从队来到息特诺的城门口。一直到第五天,天快黑的时候,城堡大门的棱堡前面才响起了一阵号角声。刚做过晚祷的齐格菲里特,立即派个小厮去看看是谁来了。

一会儿小厮神色不安地回来了。但由于天黑,炉子里的火光远在后面,照不亮整个房间,齐格菲里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们回来了没有?”老十字军骑士问。

“回来了!”小厮回答。

但是小厮的声调却使老十字军骑士吃了一惊,于是他问道:

“罗特吉爱法师也回来了么?”

“他们把罗特吉爱法师抬回来了。”

齐格菲里特连忙站了起来,扶着椅子的扶手,撑了好久,免得自己跌倒,然后才问声闷气地说道:

“给我拿外套来。”

小厮把外套披在他的肩上。老骑士显然精神恢复了,因为他不用别人帮助就拉上了兜帽,出去了。

不一会,他来到了城堡的庭院里,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缓慢地走在融化的雪地上,迎着进门来的扈从队走去。他在扈从队旁边停了下来,那里已经围上了一群人,几个卫兵拿着火把,把那地方照得亮晃晃的。仆从们一见老骑士来了,就给他让出一条路来。火把的亮光照出了人们恐怖的脸庞,只听得后面黑暗地方人们在低声私语:

“罗特吉爱法师……”

“罗特吉爱法师给打死了。……”

齐格菲里特走到雪车跟前,尸体就放在雪车上,下面垫着草,上面盖着一件外套;他揭起了外套的一角。

“拿个火来,”他说,一面把兜帽拉到后边。

一个仆人拿来一个火把照着尸体,老十字军骑士在火光下细看了一下罗特吉爱的脑袋;脸色发白,像冻结了似的,一块黑手巾一直扎到胡子下面,显然是为了让死者的嘴唇合拢。整个脸部都收缩了起来,完全变了形,简直叫人认不出是他。双眼紧闭,眼窝四周和太阳穴附近都是青一块紫一块,霜冻的脸上好像生了鳞片。老骑士在一片死寂中注视了好久。人们都望着他,因为大家知道他像父亲一样对待罗特吉爱,钟爱罗特吉爱。但是这老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脸色比平常更严厉,流露出一种麻痹的冷静。

“他们就这样把他送回来!”他终于说了。

他立刻转向城堡的执事说道:

“午夜前准备好一口棺材,把尸体停放在礼拜堂。”

“给那些被尤仑德打死的人做的棺材还留着一口;”执事说。“只消把尸体盖上麻布就行,让我去吩咐办理。”

“给他盖上一件外套,”齐格菲里特说,一面把罗特吉爱的脸遮盖好,“不要用这种外套,要用骑士团的外套。”

过了一会,他又加上一句说:

“棺材盖别钉上。”

人们都走到雪车跟前来。齐格菲里特又把兜帽拉到头顶上,刚要走开,又想起了一件什么事,问道:

“万·克里斯特在哪里?”

“他也给打死了,”一个仆从回答,“因为尸体已经烂了,我们不得不把他葬在崔亨诺夫。”

“好的。

他走了,走得很慢,进了房间,坐在原先他听到消息时坐的那张椅子上;他的脸仿佛化石似的,毫无表情,在那里坐了很久,弄得小厮担心起来,时时向门里探进头来看。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城堡内惯常的忙碌停止了,但礼拜堂那面不住地传来隐约的捶打声;然后除掉值夜士兵的叫唤声之外,就没有声音来打破这里的寂静了。

当老骑士好像从熟睡中醒来似的、叫喊仆人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罗特吉爱法师在哪里?”他问。

小厮被这一片寂静、这一连串的事故和缺乏睡眠弄得胆战心惊,显然不明白这老头儿的意思,只是惊慌地望着他,声音发抖地答道:

“我不知道,爵爷……”

老头儿突然可怕地哈哈大笑,温和地说道:

“孩子,我是问你已经把他送进了礼拜堂没有。”

“送进去了,爵爷。”

“那很好。告诉第得里赫带钥匙和灯笼到这里来,等我回来,叫他拿一小桶煤来。礼拜堂里上灯了么?”

“棺材四周都点上了蜡烛。”

齐格菲里特披上外套出去了。

他一踏进礼拜堂,便四下一看,看看有没有其他的人;然后小心地关上了门,走到棺材跟前,把死尸跟前六只大铜烛台上所点的蜡烛,拿开了两支,然后在棺材前面跪了下去。

他的嘴唇一动不动,这表明他不是在祈祷。有一会工夫,他只是望着罗特吉爱那张冻僵了的、然而仍然漂亮的脸,仿佛要在这张脸上找出残剩的生机。

然后在礼拜堂内那片死一般的寂静中,他压低了声调叫道:

“亲爱的小儿子!亲爱的小儿子!”

接着,他就不作声了,仿佛在等待回答。

他伸出手来,把他那消瘦的、兽爪似的手指探到盖在罗特吉爱尸体上面的外套下面,在他的胸口上摸来摸去,一面把上下、中央、肋骨下边的两侧,以及两边肩胛骨,统统看了一看,他摸到了伤口,这道伤口从右肩的顶端一直到胳肢窝;老头的手指插了进去,顺着伤口一直摸到底,于是他像伸冤喊仇似地大声喊道:

“哦!……这可多么残忍呵!……你还说那家伙完全是个孩子哩!……你整整一条手臂给斫断了!整整一条手臂!为了捍卫骑士团,你曾经多少次举起这只手臂去攻打过异教徒。……圣父、圣子和圣灵在上。你是为不义而战的,因此死于不义,天主宽恕,愿你的灵魂……”

话突然在他嘴上停住了,他嘴唇发抖,礼拜堂内又是一片岑寂。

“亲爱的小儿子!亲爱的小儿子!”

齐格菲里特的声调中带有一种恳求的意味,他放低了声音,仿佛他的恳求中还含有什么重要而可怕的秘密。

“慈悲的基督啊!……如果你没有被定罪,你就打一个手势,把手动一动,或者眨一眨眼睛,因为我的衰老的心正在我胸膛中呻吟。……打一个手势吧,我多么爱你,说一声吧!

他的双手撑在棺材边上,一双兀鹰似的眼睛盯着罗特吉爱的紧闭着的眼皮,等在那儿。

“唉!”他终于说道,“既然你的身子已给冻僵了,发臭了,怎么能说话呢?你既然一声不响,那末我就来告诉你一些事,但愿你飞翔在这些烛光之间的灵魂听着!”

他怄下身子,对着尸体的脸庞。

“可记得当时神甫不让我们干掉尤仑德,我们曾为此起过誓么?唔,我就信守那个誓约,但是不论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都要使你高兴,哪怕我会因此而下地狱。”

说完,他就离开了棺材,把烛台放回原处,在尸体上面盖好了外套,然后走出礼拜堂。

那个小厮在门边睡熟了;第得里赫奉齐格菲里特的命令已经等在房间里。这人又矮又胖,罗圈腿,四方脸,一条长达双肩的黑头巾遮住了他的脸。他穿着一件没有硝过的野牛皮短上衣,腰上束着一条野牛皮的带子,带子上挂着一串钥匙和一把短刀,右手提着一只羊皮纸糊的灯笼,左手拿着一只小桶和一支火把。

“你准备妥当了么?”齐格菲里特问道。

第得里赫默默地行了个礼。

“我吩咐过你带一桶煤来的。”

这个矮汉子还是一声不响;他只是指了指火炉里燃烧着的木材,拿起炉旁的铁铲,把燃烧着的煤装在桶里,然后点起灯笼,等在那里。

“听着,狗东西,”齐格菲里特说:“你曾经泄露过邓维尔特伯爵命令你做的事,因此伯爵吩咐割掉了你的舌头。但是你还能够用手指向神甫做手势告密。因此我预先警告你,只要你稍微做一做手势,把现在我叫你去做的事稍微泄露给神甫,我就下令吊死你。”

第得里赫又默默地行了个礼,但是他的脸由于恐怖和不祥的回忆而绷紧了;因为他的舌头被割掉是另有原因的,并不像齐格菲里特所说的那样。

“现在你走在前面,领我到那禁闭尤仑德的地牢里去。”

这刽子手用一只大手拎起了煤桶,提起了灯笼,带头就走,走过了沉睡在门旁的守卫身边,下了扶梯,转了个弯,并不向大门那边走去,却直趋扶梯后面的小走廊,一直走到房屋的尽头,到了一扇隐蔽在壁龛里的大铁门那里。第得里赫开了铁门,他们又来到了一个露天小院子里,四面都是筑有高墙的粮仓,那里面储备着粮食,以备城堡被围时动用。右面的一所仓库下面就是一个地牢。那里一个卫兵也没有,因为即使犯人能够逃出地牢,也只能来到院子里,而这个院子的唯一出口就是壁龛里那扇门。

“等一等,”齐格菲里特说,一面靠着墙休息一下,因为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他气喘不过来,仿佛硬挺的锁子甲把他胸口捆得太紧了。实在说,他所经受的这一切是他衰老的晚年所承受不了的。他觉得那压在兜帽下面的前额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来;因此他停下来歇歇气。

尽管白天阴霾,夜空却非常爽朗,小院子被月光照耀得非常明亮,雪地里也闪着微黄的光亮。齐格菲里特深深地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他突然想到也是在这样一个月明之夜,罗特吉爱动身到崔亨诺夫去,就此活的去,死的回来。

“现在你却躺在礼拜堂里了,”齐格菲里特喃喃地说。

第得里赫以为“康姆透”在同他说话,因此举起了灯笼,照着老头的脸,这张可怕而枯槁的脸,看起来活像一只老兀鹰。

“带路!”齐格菲里特说。

第得里赫又放低了灯笼,雪地上映出一圈圈的黄光,他们又向前走了。仓库的厚壁上有一个凹坑,从那里走进去几步路,就是一扇大铁门。第得里赫开了门,从一条漆黑的狭径中走下扶梯,一面高举着灯笼给“康姆透”照路。扶梯的尽头是一条走廊,里面从右到左,都是通向牢房的非常低的矮门。

“到尤仑德的牢房去!”齐格菲里特命令说。

不一会,门闩克拉一响,他们进去了,里面一片漆黑。齐格菲里特在昏暗的灯笼光下看不大清楚,吩咐点起火把,顿时火把的亮光让他看到躺在草堆上的尤仑德。犯人双足上了镣铐,手上的锁链比较长一些,让他可以把食物送到口中。他身上披的仍旧是受审时穿的那件粗麻布衫,只是沾染了许多殷红的血斑,因为战斗结束的那天,这个痛苦得发狂的骑士不幸被兜进网里,士兵们想趁机杀害他,用戟戳他,使他身上伤痕累累。后来神甫出来干涉,尤仑德这才没有被当场打死,但已流了不少血,抬进地牢时已经半死不活了。城堡里的人时时刻刻都以为他会死去。但是他惊人的体力终于战胜了死亡,尽管把他扔在可怕的地牢里,没有人给他疗治创伤。白大融雪的时候,雪水从屋顶上滴下来,可是一上了冻,四壁都覆盖着厚雪和冰柱。

躺在草堆上的这个上了锁链的无力的人,很像一尊用燧石雕成的石像。齐格菲里特命令第得里赫把火光直照着尤仑德的脸,默默地凝视了好一会儿。接着转向第得里赫说道:

“看清楚,他只有一只眼睛——把它弄瞎。”

他的声调中带有一种病痛和衰老乏力的意味,因此这个可怕的命令听起来更加恐怖,使得刽子手手里拿着的火把也有点抖索。然而他还是凑着尤仑德的脸把火把侧过来,刹那间,大滴大滴的火烫的沥青落到了尤仑德的眼里,一直滴满眼睛、眉毛和突出的颧骨为止。

尤仑德的脸抽搐了一下,灰色的唇髭抖动着,却没有一声怨言。不知道究竟是由于乏力,还是由于他惊人的天性所具有的杰出毅力,总之,他连哼都没哼一声。

齐格菲里特说道:

“我们答应过释放你,我们要释放的,但是,为了使你不能指控骑士团,你那条会说骑士团坏话的舌头也应该割掉。”

他又向刽子手作了个手势,刽子手发出一声奇怪的喉音作为回答,一边用手势向老头表示这样做他得用一双手,得请“康姆透”拿一拿火把。

齐格菲里特从他手里接过火把,手伸得长长的,不住地发抖。等到第得里赫双膝压在尤仑德的胸上时,这个老十字军骑士连忙掉过头去,望着盖满白霜的墙壁。

链条叮当叮当地响了一阵,接着就听到一声沉重的喘息,像是一声含糊的、深沉的呻吟,接着便一切都沉寂了。

最后,齐格菲里特说:

“尤仑德,你所受的惩罚是罪有应得的;但是我已经答应过罗特吉爱法师,他被你的女婿打死了,要把你的右手放进他的棺材。”

第得里赫干完了前面一件差使,刚刚站起身来,一听到齐格菲里特的话,又在尤仑德的趴着的身上俯了下去。

不多久,这老“康姆透”和第得里赫又来到那明月照耀的露天院子里。当他们再进入走廊的时候,齐格菲里特从第得里赫手里接过灯笼,又接过一件包着破布的黑黑的东西,然后自言自语地大声说道:

“先到礼拜堂去,再到塔楼去。”

第得里赫目光炯炯地望了他一眼,“康姆透”命令他去睡觉;老头披好外套,把灯笼挂在礼拜堂发亮的窗口,然后走开。一路上沉思着刚才所做的事。他简直确信自己的末日也已经到来了,这些作为就是他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作为,眼看他就得到天主面前去说明这些事情了。但是他的灵魂,一个“十字军骑士”的灵魂,虽然本来是残酷甚于虚假,却也由不得他的,终究习惯了欺诈、暗杀和隐瞒骑士团的血腥勾当;现在他就不知不觉地想为他自己、也为骑士团推卸折磨尤仑德的丑行和责任了。第得里赫是个哑子,不会把事情说出去,尽管他可以用手势使神甫懂得他的意思,但他不敢这么做。那还怕什么呢?谁也不会知道。何尝不能说尤仑德是在搏斗中受到这些创伤的。枪矛一刺进他的嘴里,一下子就可以使他失掉舌头。一把斧或者一柄剑立时就可以斫掉他的右手。他本来只有一只眼睛,那么当他疯狂地扑向息特诺的整支守军的时候,在纷乱中给刺瞎了另一只眼睛,这又何足为奇?唉!尤仑德啊!他的心头忽然颤动着生命的最后一阵欢乐。是啊,如果尤仑德还能活命,他们就释放他。想到这里,齐格菲里特记起有一次他曾经同罗特吉爱商议过这件事,当时那年轻的法师大笑着说:“那就让他的双眼指引他到能去的地方去吧,如果他找不到斯比荷夫的话,就让他一路上去问吧。”因此现在所干的事,正是他们两人预先安排好的计划的一部分。现在齐格菲里特又走进礼拜堂,把尤仑德一只血淋淋的手放在罗特吉爱脚旁,一面跪在棺材前面;刚才在他心里颤动的欢乐,最后又一次在他脸上一闪就消失了。

“你看,”他说,“我所干的已经超过了我们原来商定的范围。因为卢森堡的约翰国王,瞎了眼睛仍然继续战斗,最后光荣牺牲,而尤仑德却活不了多久,就会像一条狗那样死在篱笆下面了。”

这时候他又感到刚才到尤仑德牢房里去的路上所感到的那种喘不过气来的难受,头上好像压着一顶沉重的铁头盔,但这种情况立刻就消失了。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说道:

“啊!我的时刻也已经到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现在我什么亲人也没有了。我向你发誓,如果我还能活下去,小儿子啊,我还要把打死你的那只手拿来放在你的墓前,否则我宁可死。打死你的凶手仍然活着……”

说到这里,这个老十字军骑士咬紧牙关,全身猛地抽搐了一阵,好久说不出话来。后来,他又断断续续地说:

“不错,打死你的凶手仍然活着,但是我一定要把他剁成肉酱……还有那些和他一起的人,我一定要使他们受到比死亡更难受的痛苦……”

他不再说下去了。

他马上又站起身来,走到棺材跟前,轻声地说:

“现在我向你告别了……我最后一次仔细看看你的脸;也许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出你是否喜欢我的诺言……最后一次。”

他揭开了罗特吉爱的脸罩,但他突然往后一退。

“你在笑……”他说,“可你笑得多么可怕……”

其实,盖着斗篷的冰冻的尸体已经融化了。也许是由于燃烧着的蜡烛的热度,所以腐烂得非常快,这个年轻“康姆透”的脸容确实显得可怕。肿胀得什么似的、铅灰色的嘴巴显得奇形怪状,两片发青的、肿大而歪斜的嘴唇,看上去仿佛在龇牙咧嘴地笑。

齐格菲里特连忙盖上了那可怕的死人面孔。

他提了灯笼,离开礼拜堂。他又第三次感觉到喘不过气来,一走进房间就倒在他那骑士团的硬梆梆的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他本来以为会睡着的,可是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向他袭来;他觉得再也不能睡觉了,如果留在那间房里,死神马上就会降临。

极端疲乏、不想睡觉的齐格菲里特,并不怕死;相反,他把死看作是极大的解脱。但是,他不想在那天夜里就死。所以他坐在床上叫道:

“让我活到明天吧。”

于是,他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向他耳中低语道:

“离开这屋子。挨到明天就来不及了,你就永远不能实现你的诺言了。去吧!”

“康姆透”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出去了。卫兵们在城墙上的校堡上彼此喊着口令。礼拜堂的窗户发射出来的灯光黄闪闪地照在前面的雪地上。院子中央靠近石墙的地方有两条黑狗在拖着一块黑色的烂布戏耍。除此以外,院子里空荡荡、静悄悄的。

“今夜就得离开!”齐格菲里特说。“我非常疲乏,但我必须走……大家都睡熟了。尤仑德给折磨得差不多了,大概也睡着了。只有我睡不着。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因为死神在屋里等着我,而且我向你起过誓……让死神以后再来吧;眼看睡魔不会来了。你在那里笑,但是我没有力气了。你在笑,你显然很高兴。可是,你瞧,我的手指都发麻了,双手毫无气力,我自己已经干不了这事啦……那个同她睡在一起的仆人才干得了……”

他就这样自言自语,拖着沉重的脚步向着大门旁边的塔楼走去。这时候在石墙附近嬉戏的两条狗跑了过来,向他摇头摆尾。齐格菲里特认出其中一只大猎犬是第得里赫的爱犬,城堡里都传说它在晚上给他当枕头用。

这条狗向着他低低吠了一两声;然后回到大门那边去,从它这动作看来,仿佛已经识破了他的念头似的。

过了一会儿,齐格菲里特已经来到塔楼那扇狭小的门前了,这道门晚上是从外面上闩的。老头拨开门闩,摸索着近旁的扶梯栏杆,走上楼去。他心神恍惚,忘记了带灯笼;就这样胡乱摸上去,小心地跨着步子,用脚探寻着梯级。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来,因为他好像听见了那上面有呼吸声,像人,又像野兽。

“是谁?”

没有回答,呼吸声却愈来愈急促。

齐格菲里特并不是个胆小鬼;他不怕死。但是上半夜的恐怖已经耗尽了他的勇气和自制功夫。他心里忽然想到,这可能是罗特吉爱的灵魂或是什么恶魔在拦着他的路,他的头发直竖起来,额上尽是冷汗。

他退到进口的地方。

“是谁?”他声音嘶哑地问道。

这时候有个什么东西重重地在他胸前打了一下。打得很重,使得这老头儿仰天倒在门口,昏了过去。他连哼都没有哼一下。

接着是一片寂静,随后就看见一个黝黑的身影偷偷地从塔楼里出来,向着院子左方兵器库附近的马厩急急跑去。第得里赫的大斗大默默跟着那个人影。另外那条狗也追了过去,消失在墙壁的阴影里,但不多久,又出来了,头凑在地面上,仿佛在嗅另外一条狗的脚迹。这条狗一路嗅着,来到齐格菲里特那趴在地上的没有生命的躯体跟前,仔细地闻着这尸体,然后蹲在这个趴在地上的人的头边,吠了起来。

犬吠声持续了很久,使得这个阴沉的夜晚又平添了一番阴森和恐怖的气氛。最后,大门中间的一道小门嘎吱一声响,一个持戟的卫兵走到院子里来了。

“死狗,”他说。“我要教训教训你,看你晚上再叫!”

说着,就把戟尖瞄准,要去戳这畜生,但他顿时就看见有什么人躺在棱堡上洞开的小门旁边。

“主耶稣啊,那是什么?……”

他低下头去看看那个趴在地上的人的脸,当即尖叫起来:

“救命!救命!救命!”

他向大门冲去,用尽气力去拉钟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