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加拉的普耶节差不多等于英美人的圣诞节。足足有十来天的时间,一切工作都得停止下来,各家外出的人这时也一定要设法团聚在一起。 

差不多每年秋天,安那达先生和汉娜丽妮,总要利用放假期间火车票价比较便宜的这个机会,跑到加巴尔波尔去换换空气。安那达先生的妹夫在那里政府机关里工作,他们一去就住在他家,安那达先生认为每年这样出去跑一趟,对他的消化不良病是大有好处的。 

现在正是九月初旬,离开普耶节已不多几天了,安那达先生整天忙于为这一次旅行作准备。汉娜丽妮不在的时候,风琴的学习就得停止一个时期,所以哈梅西这时候就尽量利用所剩不多的一点时间加紧练习。有一天,在他和汉娜丽妮谈话的时候,她说:“哈梅西先生,我想出去换换空气对你也是很有益的。你能够离开加尔各答哪怕是极短的一段时间,对你也会有很大的好处。爹,你觉得怎么样?” 

安那达先生认为她这个建议很对。哈梅西新近遭到丧父的不幸,换换空气可以减轻一些他的悲伤的心情。 

“当然好,”他说,“出去跑几天换换空气,实在是一件最好不过的事。你知道,哈梅西,我早注意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不管你到北边去或是到其他什么地方去,只有头几天对人大有好处。的确,在开始的七八天里,一个人会感到胃口特别好,吃东西也吃得特别香,但过了那几天之后,一切又恢复常态了,过去感到压在胸中的郁闷依然回来,烦心的事又重新发生,不论你吃什么东西——” 

汉娜丽妮:“哈梅西先生,你曾经见过拿巴达河吗?” 

哈梅西:“没有,我从没有到那边去过。” 

汉娜丽妮:“你真应该到那边去观光一番。你说不是吗,爹?” 

安那达先生:“呐,你听我说,哈梅西为什么不可以同我们一道去呢?他也可以换换空气,同时还可以去看看大理石山。” 

这个具有两重效用的药方已被认为是使哈梅西恢复身心健康所必不可少的东西了,他自己当然也没有什么反对的。 

那一天,他好像完全生活在云雾中。为使自己的激动的心情略为安静一些,他关起门来弹奏风琴,但这时他那飘飘然的心已完全顾不到什么叫正确的拍子了,他的指头只是疯狂地在键盘上跳来跳去,奏出一阵一阵和音和噪音相伴的声调。起先,他因为看到即将要和汉娜丽妮分别,感到无比的悲伤。现在,在他只感到满怀是关不住的欢乐的时候,他却把费尽心血学来的一点音乐上的知识全抛到脑后了。 

忽然一阵敲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弹奏,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叫着说:“看在老天的份上,住手吧,哈梅西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 

“哈梅西一时感到很难为情,红着脸打开了门。阿克谢一边跨进门来一边说:“哈梅西先生,你这样任性地偷干这种罪恶勾当,不怕有人会把你拉到你自己的法庭上去吗?” 

哈梅西大笑着说:“我甘愿服罪。” 

“我有一件事情,如果你不在意的话,要想和你谈谈,哈梅西先生,”阿克谢接着说。 

哈梅西一时摸不清他要谈的是什么事,只好一声不响地静等他开口。 

阿克谢:“到今天,你应该已经明白,汉娜丽妮的幸福决不是我能够完全不关心的一件事。” 

哈梅西对他的话未加可否,只等待着听他的下文。 

阿克谢:“我既然是安那达先生的一个朋友,我有权利问问,你对于汉娜丽妮究竟打什么主意。” 

哈梅西对他所讲的话和他那声调都极感厌恶,但他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尖刻地回敬他几句。他安详地回答说:“你看到什么事情,使你觉得我对她存着什么坏心吗?” 

阿克谢:“你听我说,你出身印度教家庭,你父亲从前是一个印度教徒。就因为恐怕你和一个梵社家庭结亲,他才把你弄回家去,让你到家乡去结婚——这我是知道的。”——阿克谢当然知道,因为把这种情况暗示给安那达老先生的就是他。哈梅西一时间简直不敢抬头看阿克谢一眼。 

“难道你认为,”阿克谢接着说,“因为你父亲忽然死去了,你于是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至于他的愿望——” 

“你听我说,阿克谢先生,”哈梅西实在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如果有别的什么问题,有别的什么你有权给我一些忠告的问题,你可以对我提出你的意见,我也会愿意听下去,但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却是与你全不相干的事。” 

“很好,”阿克谢说,“我们且不谈这个;但我现在要问你——你是不是决定和汉娜丽妮结婚,你现在的处境是否允许你这样做?” 

尽管哈梅西的性子非常平和,阿克谢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终于使他无法忍受了。 

“你听我说,阿克谢先生,”他说,“你也许是安那达先生的朋友,但你和我的关系可还没有亲密到容许你这样对我讲话的程度。最好别再同我谈这些了。” 

阿克谢:“如果我不同你谈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就会完全不存在,你就可以不问后果照样无限制地听凭自己的意愿去享受生活,那当然再没有什么可说了;但社会并不是一个任你这种从不考虑后果的人纵情追欢取乐的猎场。你可能有你的极高超的动机,可以把别人对你的议论全不放在意下;但你也应该了解,像你这样拿汉娜丽妮这样一个女孩子由着自己的性子随便耍着玩,那可能有人会要和你算帐的。有人会要你对这件事好好说说你的意思,如果你的意图是要使你所尊敬的人遭到社会的鄙视,那你现在所采取的办法真是最好不过了。” 

哈梅西:“你对我的忠告,我很感谢。我一定赶快决定我所应采取的步骤,并且永远照着我的决定做下去。对这个,你用不着发愁。这个问题,我们也不必再谈下去了。” 

阿克谢:“我很高兴能听到你这几句话,哈梅西先生。知道你到底已经打算要作出决定,并且准备坚持你自己的决心,对我实在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你倒是早该下定决心了。但不管怎样吧,我也没有意思要再和你谈这个问题了。原谅我打断了你的音乐练习。请继续弹奏吧;我决不再打扰你了,”阿克谢说完就匆忙地离去。 

但哈梅西这时却实在再没兴趣去弄音乐了,管他噪音也罢,和音也罢。 

他两手交抱着后颈,在床上躺下来,让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滑过去,忽然,时钟敲了五下,他立刻匆忙地站起来。只有天知道,他究竟已打定了什么主意,但现在他的最迫切的任务是赶到邻家去喝两杯茶,这一点是不容怀疑的。 

“你不舒服吗,哈梅西先生?”汉娜丽妮一见到他就叫喊着说。 

“我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哈梅西回答说。 

“你准是消化不太好,”安那达先生插嘴说,“胆汁太多。 

你把我吃的那丸药吃一粒看——” 

汉娜丽妮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哎呀,爹,你的每一个朋友,你都要他们吃你的那丸药,但我从没看见谁吃了它有过什么好处。” 

安那达:“不论怎么说,也没谁吃了有过什么坏处呀。根据我的经验,任何一种丸药也没这个对我更有效了。” 

汉娜丽妮:“你每换一种新丸药的时候,开头几天总认为它是天下最好的万灵药。” 

安那达:“你们这些人总不愿意相信我的话。好吧,你们只问问阿克谢,他吃了我这药到底有好处没有。” 

汉娜丽妮没有再接着谈下去,就恐怕她父亲要把阿克谢叫来做证。但这证人却正在这个时候自愿出庭了,他一见到安那达先生,第一句话就是: 

“我得求您把您那丸药再给我一粒;那药对我真太有用了。我今天感到身体异乎寻常地舒服。” 

安那达先生带着胜利的神气对他的女儿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