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那达先生和他女儿谈过话后的第二天晚上,在加尔各答犯过一次的腰痛病,忽然又发了。整个一夜他都感到痛苦万分,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稍为好一些。他叫人搬了一把椅子到花园里去,十二月的太阳是很柔和的,他坐在那里一边晒晒太阳,一边观看着路边的景致,汉娜丽妮给他把茶预备好也送到那里去。他脸色苍白,两眼下陷,夜来为肉体上的痛苦所折磨的表情还留在他的脸上,一夜之间他似乎已老了许多。 

汉娜丽妮看到她父亲的憔悴的面容,不禁感到悲悔交集。她认为他所以犯病是因为她拒绝答应那件亲事引起的,一想到是精神上的烦恼加重了老人肉体上的病痛,她就感到良心上非常不安。如何想办法减轻他的痛苦的问题立刻占据了她的整个思想,但想来想去也仍毫无办法。 

这时,阿克谢和大叔突然来临,使她不禁大吃一惊,她预备马上躲出去,不料阿克谢却拦住她说: 

“请不要走。这位老先生是加希波尔的卡克拉巴蒂,他是我国极有声望的人,在西部各省许多人都很熟悉他的名字。现在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们谈谈。” 

两位客人在安那达先生椅子旁边的一个石台上坐了下来,大叔立刻讲出了他们所以到这里来的本意。 

“我听说,”他开始讲道,“你们和哈梅西先生是老朋友,因此我特地来向你们打听打听,你们知不知道他太太的消息。” 

这几句开场白就已使安那达先生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哈梅西的太太!”他在喘息略定后大叫着说。 

汉娜丽妮立刻低下头去,卡克拉巴蒂却又接着说:“你们也许以为我这人非常古怪,非常不懂礼,但如果你们能耐心地听我把话讲完,你们就会知道我从加希波尔老远跑到这里来决不是专为同你们闲谈谈别人的事情!我和哈梅西先生相遇是在今年普耶节的时候;他那时同他的太太坐船上西边去,我就和他们在轮船上彼此结识了。你们当然知道,以卡玛娜的美,任何人见到她都不免会对她倾心。我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各种悲哀痛苦的经历应该使我的心早已硬化,但我现在却始终也不能对那个年轻可爱的小姑娘忘怀。在船上的时候哈梅西先生还没有决定上什么地方去,但我们结识了一两天之后,卡玛娜却对我这个老头子颇有好感,她因此劝她的丈夫在加希波尔下船,和我们一道去住。我的第二个女儿赛娜爱她更胜于她自己的姊妹。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我现在真不忍心再去说它。那个可爱的小姑娘究竟为什么,不管我们一家人如何伤心,就那么忽然丢下我们走开了,我到现在也完全没法理解。自从她走后,赛娜的眼泪就一直也没有干过;” 

一回想起过去的事,大叔已是语不成声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安那达先生十分关切地问。 

“阿克谢先生,”大叔说,“一切你都知道的,你来讲吧。 

一想起那些事,我的心都要裂了。” 

阿克谢把以往的事很详细地讲了一遍。他自己并没有加任何评语,但按照他的平铺直叙的描写,哈梅西的种种作为就已显得丑恶不堪了。 

在他的话讲完之后,安那达先生态度极郑重地说,“我告诉你吧,这一切我们从来听都没有听到过。自从哈梅西离开加尔各答以后,直到现在我们始终也没从他那里得到过半个字的消息。” 

“是啊,”阿克谢附和着说,“我们一直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甚至并不十分知道他和卡玛娜结婚了。我倒想问你一个问题,老先生。你能断定卡玛娜的确是他的太太吗?她不可能是他的一个姊妹或一个什么亲戚?”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阿克谢先生?”大叔嚷嚷着说。“她当然是他的太太,而且是很少人有过的一位最贤良的太太。” 

“这可真是一件怪事,”阿克谢大发议论说,“做太太的越是贤良,她就越会受到不堪的待遇。愿上天重重地惩罚那些应该受到惩罚的人吧!”说完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这真是一件非常悲惨的事。”安那达先生搔搔他的稀疏的头发感慨地说,“但这件事现在既已没法挽救了,我们又何必再去为它悲伤呢?” 

“可是,事实上,”阿克谢回答说,“我根本不十分相信卡玛娜真是自杀了。我认为她很可能已经逃跑出来,因此这位先生和我一同到贝拿勒斯来,预备到各处去仔细探询一番。现在很显然,你们在这方面是不能对我们有什么帮助了。但我们仍预备在这里花几天工夫去寻访寻访。” 

“哈梅西现在在什么地方?”安那达先生问道。 

“他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地址就离开我们走了,”大叔回答说;而接着阿克谢却说道。“我倒并没有见到他,但我听说他已经又回到加尔各答去,我相信他还预备再去参加阿里波的律师公会哩。一个人,特别在哈梅西那种年龄,决不会因一件事情永远感到悲伤的。(对卡克拉巴蒂)走吧,老先生,我们一定到城里各处去仔细访问访问。” 

“你不到我们这儿来住吗,阿克谢?”安那达先生问道。 

“我恐怕现在还不能给您一个明确的答复,”阿克谢说,“这件事使我心里感到不安极了,安那达先生。我决定要把我停留在贝拿勒斯的全部时间用来做这个寻访工作。想想那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当时所处的境地吧;我们可以想象她一定是感到家里的生活实在没法忍耐下去了才被迫逃了出去!现在我们更不知道她正受着什么样的罪。哈梅西对她的遭遇也许能漠不关心,但我的天性却不容许我那样做。” 

阿克谢和大叔走后,安那达先生只急得一个劲拿眼睛看他的女儿。在汉娜丽妮方面,因为她知道她父亲一定会为她担忧,所以一直都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 

“爹,”她最后终于开口说,“我想你有必要找一个医生来把身体彻底检查检查。近些日子来一点小事情都会引起你极大的不安,所以你显然极需要好好治一治。” 

安那达先生听到这话心里稍为安了一些。看到汉娜丽妮在听到别人那样无情地指责哈梅西的行为之后,还能这样关心到他的健康,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下去了。在平常的情况下,他一定会用几句简单的话撇开这个问题,但这时他却回答说:“你说得很对,如果我早检查检查,那岂不更好。我最好现在就派人去把纳里纳克夏大夫请来,你觉得怎么样?” 

汉娜丽妮感到自己一听到别人提起纳里纳克夏的名字就多少有些不安。再要和从前一样,在她父亲的面前和他见面,那是很需要作一番挣扎的。然而她却仍表示极高兴的样子回答说,“那太好了。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吧。” 

汉娜丽妮外表上的冷漠竟增加了安那达先生的勇气,他止不住提出了那个早使她感到刺心的问题。 

“说到这里,汉娜,”他对她说,“关于哈梅西的那件事——”但汉娜丽妮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这儿的太阳太大了,爹,你必须马上进屋子里去,”说完不等他有机会提出反驳,她就扶着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拉到屋子里去。她让他在一张躺椅上坐下来,拿毯子给他围上,递给他一张报纸,亲自替他把眼镜从匣子里拿出来给他戴上,然后吩咐他说:“现在你先读一会儿报纸,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来,”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安那达先生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预备尽量听从汉娜丽妮的吩咐,但女儿的事在他心中所引起的忧虑使他实在无法集中心思去阅读报纸。最后他终于把报纸放下,起身去找寻他的女儿。虽然那时还是早晨,他却发现她的房门关上了,他于是一声不响地走到阳台上去,在那里来来去去走了好几趟,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他又跑到她的房门口去。可是那门还仍然是紧紧地关闭着。他只得又一次退回到阳台上,疲惫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心烦意乱地搔抓着自己的稀薄的头发,一直到纳里纳克夏来到的时候。 

纳里纳克夏大夫在给安那达先生检查了一番,并给他开好一张药方之后,就转过身来问汉娜,病人是否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 

对这个问题汉娜只给了一个并不十分肯定的回答。 

“如果可能,”纳里纳克夏说,“就必须让他心里永远没有任何烦恼和忧虑。我自己母亲的病也使我同样感到为难。因为她常为一点小事放不下心,所以要保持她身体的健康始终很困难。一点点烦心的事——比方说昨天白天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就能使她昨天一夜也睡不着。当然我一直总尽量避免让她听到任何刺激她感情的话,但人世间的事是这样复杂,要想完全避免几乎就根本不可能。” 

“今天你的脸色也不很好,”汉娜丽妮说。 

纳里纳克夏:“哦,我的身体好得很!我几乎是从来不大生病的。昨天夜晚我很久没有睡,那也许就是我的脸色为什么不如平常的原因。” 

汉娜丽妮:“如果你母亲能够有一个女人经常在她身边侍候她,那情况就要好得多了。你自己去侍候她总难照顾得很周到,何况你还有你自己的工作。” 

汉娜丽妮讲这段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她自己,她这样讲当然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但她刚刚一说完,却忽然想起纳里纳克夏可能会从她的话里想到另外一些事,她不禁立刻羞得满面通红了。而纳里纳克夏一看到她那种羞怯的态度,当然也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妈妈说起的那件亲事。 

汉娜丽妮为掩盖自己的失言,连忙补充说,“她不可以找一个年轻的女仆侍候她吗?” 

“我一直都常常劝她雇一个女人来侍候,”纳里纳克夏说,“但直到现在她也始终不肯。她对于各种宗教仪式奉行维谨,我们当然不能希望一个花钱雇来的佣人和她一样事事那样留心。而且还有一点,让一个并非完全心甘情愿的人去侍候她,她天生就没法容忍。” 

汉娜丽妮没有就这个问题再发表什么意见,过了一会儿之后她又开口说:“当我竭力按照你所讲的道理去作的时候,我总经常不断地遇到许多阻挠,而我常常禁不住让那些东西打断了我的进程。那些东西使我感到恐怖,甚至感到绝望。你想我永远也没有办法使我的心坚定下来吗?外界的一些刺激会永远这样弄得我总不能专心一志吗?” 

汉娜丽妮的这种可怜的呼声使纳里纳克夏不禁愣了一下。 

“你必须了解,”他略为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说,“上天完全是为了坚强我们的心志才在我们生活的道路上设下重重的障碍。你决不能因此就丧失了勇气。” 

“你明天早晨能到我们这边来坐一会儿吗?”汉娜丽妮说,“想到你能给我一些帮助,我感到自己立刻就增添了无限力量。” 

在纳里纳克夏的安详而坚强的声调和表情中,汉娜丽妮找到了她所需要的一种能使她的心趋于安定的力量。甚至在他走了以后,她心上还可感觉到经他触摸过而产生的安抚作用。她静立在卧房前面的阳台上,眺望着浸浴在日光下的野景。在正午时的这种辉煌壮丽的景象中,她看到万有世界一方面既在那里运转不息,一方面又似完全处在静止状态中,一方面出了万钧的气势,一方面又是那样文静安和,她于是也以同样强劲而从容的姿态,带着她的烦恼的心投入了浩瀚无边的天地的怀抱。就在她感到无限幸福的这一瞬间,日光和闪亮的蓝色天空,已在她的灵魂中注入了无限永恒的福祉。 

汉娜丽妮想到了纳里纳克夏的母亲。老太太所以心情不安、彻夜不眠的原因是很明显的。汉娜丽妮第一次听到人提起那件婚事时所感到的惊恐,现在已慢慢消失,她已经不是那样本能地感到厌恶了。现在她只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不能离开纳里纳克夏,都更对他怀着崇敬之意,只不过她心中还仍然完全没有那种表示爱欲的不安和苦闷。在他的那种一意舍己为人的生活中,他当然并不需要女人的爱情,然而他却完全和其他的人一样,应该有人侍候和照顾。他妈妈年纪已老而且常在病中,他就没有一个人经常去照顾他。在我们今天的这个世界上,纳里纳克夏的生命实在是我们应重视的一件财富。前去侍候像他那样的一个人实际是一种宗教事业。 

今天早上听到的关于哈梅西的那一段事,对她的确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一直来她都竭尽一切努力逃避开那个残酷的打击对她所发生的影响。但这时在完全不同的一种心境中,她感到自己实在没有理由再因哈梅西的事怀着悔恨之心了。她完全没有意思去评论他,或对他加以审判。尽管住在地球上的无数生灵进行着各种各样、好的坏的、千奇百怪的活动,我们所生存的地球却永远不停地按照自己的轨道在那里运转,汉娜丽妮因此感到自己也完全没有必要去担任评判者的角色。现在她的本能的要求是从自己的思想中完全驱除掉有关哈梅西的一切。当她想到卡玛娜的遭遇的时候,心上也禁不住一抖,但无论怎么说,她对自己问道,她和那个不幸的自杀事件究竟有什么关系呢?然而,这时羞愧、厌恶和怜悯之情终又占据了她的心,她于是双手合掌祷告着说:“啊,天主,我自己并没有过错,为什么老让这些思想烦恼着我呢?我恳求你把我从这些尘世的纷扰中救拔出去吧。让我从此割断一切尘缘。我没有更多的要求,只希望我能在你的这个世界上安静地生活下去!” 

尽管安那达先生急于想知道哈梅西和卡玛娜的那一段故事在汉娜丽妮心中所引起的反响,但他却没有勇气再对她公开提起这件事。她坐在阳台上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沉思着的时候,他曾经准备走到她身边去,但一看到她那种怅惘的神情,他立刻又吓得跑开了。直到黄昏时候,他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把大夫给他开下的药粉放在一杯牛奶中调好后递给他,他才找到了一个开口的机会。他先让汉娜丽妮拉下窗帘来遮住了强烈的光线,等到屋子里阴暗的程度已使他感到满意了,他才慢慢搭讪着说,“他似乎还是一个好人,我说早晨来看我们的那个老人。”但这话却并没有引起汉娜丽妮提出她自己的见解,他因为一时再想不出别的过桥的话,于是就只得直截了当地说到正题上去: 

“哈梅西的那些行为真使我非常吃惊。过去虽然也听到过关于他的许多闲话,但直到今天以前我一直都还完全不相信。 

然而现在——” 

“不要谈这些事,爹。”汉娜丽妮恳求说。 

“我也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亲爱的,”安那达先生说,“但是在上天的安排下,我们的幸福和悲哀总不是和这个就是和那个人纠缠在一起,我们没有办法对他们的行为完全不闻不问。” 

“不对,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汉娜丽妮争辩说,“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幸福和悲哀以任何一个人为转移。我现在的心情很好,爹。如果你一定要这样不必要地为我的事悲痛,那只不过会使我感到羞愧不安而已。” 

“汉娜,亲爱的,我是个已经上了年岁的人,你的事情不定,我是永远也不会快乐的。在你还没有结婚以前,我又怎么能够安心地死去!” 

汉娜丽妮没有作任何回答,她父亲于是又接着说:“你必须明白,亲爱的,我们决不能因为遇到了一次伤心失望的事,于是就摒弃生活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也许因为你过于悲痛,你现在完全不能理解你应该如何才能使自己的生活幸福,使自己不致虚度一生;但你必须记着,我的一切作为不过是为你的幸福着想。我知道什么地方有你的幸福和快乐,所以我求你不要拒绝我曾对你说起的那头亲事。” 

汉娜丽妮一边使劲地眨着眼睛,一边大声叫着说:“请不要再谈这些了!只要你同意,任何人来提亲我也决不拒绝。不管你吩咐我什么我总一定听从你的意思。我现在只求你让我有一个机会清除掉心中的疑虑,让我先能够作一番心理上的准备。” 

安那达先生在黑暗中伸手摸到了他女儿的被泪水浸湿的脸,然后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头上。他再没有讲任何话。 

第二天早晨,父亲和女儿坐在树荫下喝茶的时候,阿克谢又来了。 

“一点影子都还没有找到,”他看到安那达先生的疑问的眼光,于是回答说;然后,他接下主人奉给他的一杯茶,就在桌子边坐了下来。 

“哈梅西先生和卡玛娜的一些零星东西,”他接着说,“现在还放在卡克拉巴蒂的家里,他不知道该把它们送到什么地方去。如果哈梅西先生知道了你们现在的住处,他一定会直接找来的,所以也许你们——” 

“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你是这么一个糊涂人,阿克谢!”安那达先生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哈梅西怎么会到这里来,我们为什么应该替他照看东西?” 

“可是,不管哈梅西先生犯了什么过错,不管他有多少不是,他现在一定真诚地感到后悔了,再说,毫无疑问,他的老朋友们总应该对他表示一点同情。您认为我们都应该和他一刀两断吗?” 

“你老提这件事不过是故意要招我们烦恼,阿克谢。我请求你在任何情况下,永远也别再对我提起这个问题了。” 

“你用不着生气,爹。”汉娜丽妮安抚地说,“这样只会使你的身体更感到难受。阿克谢先生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吧,这话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我永远也不再提了!”阿克谢说。“求您愿谅,我刚才实在不了解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