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枝平生第一次来到东京,却全然看不见东京。

东京很大,不大容易触摸到。

从上野车站下车,初枝触摸到的,依然是给她领路的妈妈的手。

已经习惯于由妈妈牵着手的初枝,几乎不会依赖拐杖独自行走。当然,这次也没带拐杖来。

刚一踏上月台,东京的噪音便突然袭到。看不见的街市上疯狂的喧嚣声似乎从四面八方直扑自己而来。

从空气接触皮肤时的感觉,可以分辨出东京与长野街道的印象不同。似乎成群的人们都在注视着自己,由于这些人的呼吸而心里憋闷。

初枝胆怯地紧依着妈妈,一直走到站前汽车站。她轻轻地抬头望了望天空。

“天阴吗?妈妈?”

“不阴,是个好天啊。”

春天的小鸟、花,夏天的树香、水果——这些都是初枝住惯了的果树园中的家的印象,以此来判断东京,终究是靠不住的。

因为总是一心期盼光明,所以初枝也有盲人特有的静静的光的世界,但是东京的巨大影子一瞬间却使之黯然了。

“因为是去爸爸那儿同大家见面,所以初枝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听阿岛这样说,初枝天真地点了点头,把嘴凑到妈妈耳边小声说道:

“东京全都是漂亮人儿吗?”

“傻孩子,竟担心这事儿……像初枝一样美的人可不多呀!大家都很惊讶地看着你呢,没觉察到吗?可是正因为长得美,才更应该打扮一下哪。”

走到了广小路的松坂屋,便是卖化妆品的柜台了。

初枝闻着各种香料的气味,想起了在满是红叶的山中遇见的礼子。

“妈妈,来了东京,也就能见到那位小姐了吧。这儿也卖小姐用的那种香水吗?”

初枝第一次快活地说道。

像是在寻找着礼子的香气,初枝梦幻般地摸着香水柜台上的玻璃止步了。

周围的顾客和店员都好奇地回头看着初枝。有人竟忘记了她是个盲人,只是出神地看着。

店里拥挤着很多人,致使空气极其闷热。初枝看不见色彩缤纷的女性服饰品,只是不由得感觉交织在一起的各种商品的香气很华贵。她在心中默数着楼梯的阶级,随妈妈来到了一楼半的美容室。

看来顾客很多,阿岛边在等候室里坐着,边观望着进进出出的东京人的妆扮,心中盘算如何为女儿化妆。

不久轮到初枝了,阿岛一直跟进了洗发间。

“这孩子眼睛看不见,又是第一次来,就请您多费心了。”

三面遮挡着的窗幔,低矮的椅子,对面墙上的镜子。阿岛牵着初枝的手让她一一触摸,然后向美容师请求道:

“不好意思,可以让她握一下您的手吗?这样她心里就踏实了。”

“这位会把初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是位和蔼可亲的好人啊。”

“请你摸吧。”

美容师微笑着,温柔地把着初枝的手,宛如握着温暖的小鸟,仿佛惊诧于那会说话的手的感觉,美容师朝镜中的初枝望去。

这孩子竟看不见镜中映出的自己如此美丽的脸庞,美容师想着。一边让她一一触摸器具,一边依次说明女徒工们做的事:

“用这个粗齿梳子梳开头发,然后按摩头部,滴上这瓶中的肥皂水洗发。”

因此,即便是电吹风震耳欲聋地轰鸣,热风直吹头发,初枝也没感到害怕。

洗发后,移至化妆的椅子上。

虽然美容师耐心地告诉说紫光线美容术就是在玻璃管里通上紫色电流后,电流闪光接触面部。但是当它像火花一样不停地刺到脸上时,初枝还是吓了一跳。可随后发出的臭氧,却是好气味。

一会儿到了化妆的时候,初枝虽看不见,但女儿家的幸福感却溢满了胸怀。

四周弥漫的香料味儿,也确实使人仿佛置身于女性的花园中一般。

干燥机、照明装置、电烫机等机器的声音,再加上熨发火剪的呜呜声,窗幔拉动声,年轻人的话语声等交织在一起,现在连初枝也能感觉到东京女性的华美气息了。

阿岛出神地欣赏着初枝的化妆。

“初枝,妈妈不守在身边也没事儿吧,我要给你买点儿东西去。”

说着,出去了。

阿岛因为买卖的关系,一向对女性服饰的流行很留心,可此时也为东京女孩们变得如此华美而深感惊奇了。

环顾商场一周,净是想买给初枝的东西。

不如说净是想让她看的东西。

想到女儿无法选择自己喜爱的东西,只能欣然穿着全是母亲挑选的衣服,阿岛心里便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只有现在才感觉到这失明的女儿多么惹人怜爱。

阿岛回到美容室时,美容师正在给初枝盘头发。

因为是结婚的季节,所以也有人在这里帮助新娘穿衣服。初枝为了稍许整理一下和服也进入穿衣室。室内仿佛还残留着新娘身上的芳香。

“打扮得这么漂亮,爸爸也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阿岛又牵着初枝的手出来了。

因为孩子有残疾,又是私生子,所以阿岛总想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领到人前,可一考虑到马上要去的地方,又不免后悔是否妆化得过于浓艳了。

当感到汽车拐了弯儿后徐徐驶入大门时,初枝便立刻问道:

“我闻到药味儿了,妈妈,这是医院吗?”

“对,这里是大学的医院,一所最漂亮的大医院。”

“来医院做什么呢?”

阿岛没有回答,似乎有些茫然地环视了一下窗外,突然停下车。

拉着妈妈的手走着的初枝,听到右侧有年轻男子的声音。樱花的叶像是散落了。左侧好像有个稍高的土堤,林中的秋风迎面吹来。

“不是去医院吗?”

“嗯,初枝感觉到了吗?宽阔的运动场,很多大学生在做各种体育练习,充满活力地跑啊、跳啊,你能听到,是吧。”

“嗯。”

初枝止住步子,抓住运动场的栅栏侧耳倾听着。

沿运动场向右拐,初枝意外地被妈妈带到了满是枯草的小丘上。

小丘后面有一个岸边长满繁茂大树的池塘,对面是耸立着高高钟楼的大礼堂,阿岛让初枝详细地了解了周围的景色后说:

“坐在这儿等一会儿妈妈好吗?我马上就回来叫你。运动场就在眼前,你不会感到冷清的。学校中的人谁也不会来这儿,学生又都是些成绩优秀的好人。请稍等一会儿,好吗?”

初枝点了点头。

她觉察到,如果此时自己显露出心中的不安,妈妈便会更加难过。

事情是这样的,爸爸在这所大学的医院住院,但是如果没有爸爸家里人的允许,初枝是不可以去看望他的。这些可以从妈妈的话中体会出来。

阿岛伸出手握了一下坐在枯草地上的初枝的手,初枝的手冰凉地颤抖着。阿岛用刚买的披肩围住初枝的脖颈。

“冷吗?”

“不冷。”

“你听听学生们的运动吧,挺热闹的。”

妈妈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初枝相信妈妈说的,认为爸爸是位了不起的政治家。然而,她与爸爸间却没有多少亲情。关于有没有父亲这样有关自己身世的问题,初枝平日是不像世上其他这类孩子那般痛苦的。因为眼睛看不见,又住在远离世间的偏僻地方,加之过于依附妈妈一个人,所以心中便一直很满足。

因而,像现在这样遇到父亲这一问题,说初枝茫然不知所措,不如说是感觉到了自己所看不见的妈妈生活中的一个侧面更令她痛苦。

一想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初枝就更觉得自己很悲哀。妈妈一直没回来。

运动场上传来学生们的声音,充满年轻人的蓬勃朝气。可不知为什么,初枝反而感到很恐惧。

“妈妈,妈妈!”

她叫着。

“怎么了?”

学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也许是因为从生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的缘故,或像沉入黑暗的深渊,或像孩子半夜惊醒时一样可怕的寂寞间或袭上初枝的心头。

现在也是如此,初枝下意识地叫了声妈妈。可被学生一问,却又被吓得突然缩成一团。

学生似乎也很惊讶,好像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似的,微红着脸,又一次问:

“怎么了?”

像惊扰小动物一般吓坏了初枝,学生也无法就这样一走了之。

“你不是在喊妈妈吗?这附近没有女人,她是不是去别的什么地方了?”

学生感到自己说的话很可笑,便忍俊不禁。哪有这么大的迷路的孩子啊。

可他又总觉得在初枝的身姿中,有点儿幼小的迷路孩子般的感觉,而且是四顾茫然的感觉。

“对不起。”

初枝羞怯地低声说着,回头仰望着学生。

学生刚从小丘上方的路下来,从初枝的背后转过来,这时才看清她的脸庞,可似乎又大吃一惊。

那双大眼睛直视着前方,像是在寻觅着远方的什么东西,而且那秀美的脸庞突然凑过来,有种清纯的、和蔼可亲的感觉。

可妆却化得很鲜艳。

学生有所感触,

但在留意到少女是盲人之前,他想也许她是疯子吧。

那双一下也不眨的大睁着的眼睛里,充满着纯真的爱与忧愁。

学生感觉似乎要沉入那双眼睛里,虽被认认真真地盯着,却好一会儿忘却了羞涩。

初枝忽然垂下了眼帘。

看着她那无依无靠的样子,学生问道:

“你眼睛不好吗?”

“嗯。”

“所以一个人在这儿就……从哪儿来的呢?”

“长野乡下。”

“你说长野?信州的?……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所医院看眼睛的吗?”

“不是。”

“是和妈妈一起来的吧。如果因为同妈妈走散了而很为难的话,我替你去找吧。”

“不了,妈妈去医院了。”

学生坐在初枝旁边,窥视着她:

“那让我带你去你妈妈那儿吧。”

“不了。”

“可我从上边走过时,你像是在悲伤地喊妈妈,所以我想怎么了,就过来瞧瞧的。”

“嗯。”

初枝点点头,想要转过身来,可感觉到年轻男子的气息就在近旁,于是低下了头,悄悄说:

“您是这儿的学生吗?”

“我吗?还只是一高的学生。”

学生似乎留意到,原来这女孩是个盲人。

“制服也不同。进了大学戴的是大学生的制眼帽,高中的帽儿是圆的。”

初枝依平日的习惯无意中伸出了手,可又匆忙缩了回来。

“摸摸也没关系的……”

学生摘下帽子递了过来。

初枝从这一顶帽子中着实感触良多。

不但学生的身影浮现出来了,而且好像触摸到了他的心。

抚着那留有体温的,并且染着油脂的帽里儿,初枝脸红了。

从帽子里传来一股超出失明少女那纤细直觉的奇异的亲密感。

初枝不由得低声说:

“好旧的帽子……”

“是啊,已经胡乱戴了三年。明年春天,我就上这所大学了。”

初枝摆弄着帽子的徽章。

“这是柏树叶,嗯,这两头细尖,这儿上有两个圆粒的是橄榄,你明白吗?”

“嗯。”

“可是,即便是和人说话,你也看不见对方,这滋味很不好受吧!”

“不过,人们差不多都会让我用手触摸一下,这样我就能了解对方了。”

初枝天真地说。

“原来是这样。”

学生似乎也认为确该如此,于是朗声说:

“你是用手触摸说话啊!”

初枝点了点头,但因想到学生没让自己触摸,反倒有些害羞似的说道:

“只从帽子,便可了解了。”

学生因这句不可思议的话而目不转睛地看着初枝,他总觉得这少女已经完全占据自己的心了。

“你真是个天真单纯的人儿。眼睛看不见,可怎能这么纯真呢?”

然而对于初枝来说,正是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若不能诚挚地信赖他人,那世间就会一塌糊涂,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有这么美丽的眼睛却看不见东西,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家的老朋友中有位叫高滨的眼科名医就在这所医院,请他给你好好诊察一下,怎么样?”

“我从出生时起就看不见……”

“原来是这样。”

学生痛惜着,转了话题。

“你在东京有熟人吗?”

“有。”

初枝犹豫片刻,从旁边的手提包中取出一张名片。

“是这位小姐……”

“咦?这不是礼子、我妹妹的名片吗?怎么回事?”

初枝瞬间紧紧握住了学生的手。

“妹妹?您的妹妹?”

初枝重复着。

“啊。”

“可是,你怎么会有我妹妹的名片呢?”

“在山上从她那儿得到的。”

“是了,是了,她从信州的温泉也给我寄过明信片。刚才不是提过一位叫高滨的眼科医生吗?礼子就是去他的别墅。”

“真想见见小姐……”

“这很容易,请您随时来。”

“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不是有名片吗?她叫圆城寺礼子。名片上清楚地标明了地址、电话。”

“圆城寺礼子……”

初枝悄悄地低声说。

“是什么字?可以往这儿写吗?”

说着,在学生的膝上展开手。

“嗯,……开始是圆字,会吗?一圆两圆的圆,然后是城池的城字……”

初枝紧闭两眼,仿佛看着发光的字雕刻在心上似的,一一点头。

“可是……”

她握住了学生的手指。

“还是让妈妈教我吧。”

好像留恋于这饱含着童稚爱心的习字,学生抬起了头。

初枝眼中忽地现出一抹阴影。

可初枝左手仍紧贴着学生的膝盖,右手温柔地握着学生的手指,像是在梦想着纯真的幸福。

手拉着手,却又像忘记了这是在大白天的小丘上,别人会看见等等。

这种无戒备的依赖感暖融融地传递过来,学生只是不可思议地感到少女的手竟是如此美妙。

“如果你想见我妹妹,那马上就和我一起到我家去吧,或者打电话叫妹妹来这儿也可以。虽说她是妹妹,可和我只差一岁,装模作样当姐姐,很可笑,瞎逞强,真没治!”

“可是,她却温和地对待我。这样漂亮的小姐,我还没见过哪!”

初枝眺望着远空,就像礼子在那里一样。

盲人想看的时候,即便是那里没有的东西,也会随时浮现于心间的。

“礼子和你的性格完全是两个极端,这样也许反而很好吧。怎么也想象不出你们俩见面时的样子。”

“小姐的声音和气息都很像妈妈。”

“像你妈妈?”

“嗯,所以我格外地想念她。”

学生诧异地沉默着。

“妈妈!”

初枝突然站了起来。

学生惊讶的是,这女孩竟能如此听辨出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朝小丘向下望去,那被称作妈妈的女人,正因极度的愤怒和悲伤而踉踉跄跄地走着。

学生自我介绍说是这名片上的礼子的哥哥正春,但妈妈却只是惊慌失措地催促着初枝,打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初枝和阿岛在筑地的信浓屋安顿下来。

正如其店名,这是家长野出身的人经营的旅馆,与阿岛是老相识了。这里也是关照阿岛的花月的信州政治家和实业家们常住的地方。

阿岛常和这些伙伴一起玩儿。喜好奢华,又有股巾帼不让须眉劲儿的阿岛,在女人当中也颇有人缘。每来东京必会的艺妓也有几个。还有阿岛初出道时的伙伴,现在已成为艺妓楼或酒馆老板的女人。

要是被大家认为完全变成了乡下人,是十分委屈的,因此这些方面的应酬,阿岛竟奢华到了与身份不相称的程度,这也是由于她生性喜好热闹的缘故。

现在也是如此,刚刚在房间里松弛下来,芝野官职显赫时代的那些美好回忆便立刻浮现在脑际。

阿岛总是不停地往各处打电话,心想今晚大家狂欢一场也许可以解忧消愁吧。

这是平常的惯例,可惟有这次却在旅馆里垂头丧气的,觉得的确是输了。

然而,那颗男人般的春心,已被在医院里遭受的打击摧垮了。

“戏园子都在这附近,去歌舞伎座看看吧!”

初枝只是摇头。

像个忘记了语言的人似的,初枝在汽车中也一直沉默着。

也没有必要问:“爸爸怎么样了?”

不许她见爸爸,这一点从妈妈的样子来看,初枝就明白了。

可是,见到那位学生为什么会令妈妈那么惊慌失措呢?这让初枝困惑不解。

阿岛像是在敦促初枝似的,说道:

“银座街就在跟前呀!”

“我看不见呐……”

“哎呀,虽然看不见,可初枝不是个百事通吗?”

“哪儿也不想去。我很疲倦了,已经想和妈妈睡下了。”

“大白天就开始……”

阿岛以笑来掩饰着,可初枝的寂寞却感染了她。

初枝是想躺在床上,完全地感受到妈妈的身体,就像回到母体内似的找回妈妈的心。

对于以妈妈的眼睛作为自己心灵的眼睛,并且只依赖于此而生活的初枝来说,不了解妈妈的心情,犹如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中断了,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阿岛拉着初枝的手,说:

“这样说来,妈妈也累了,睡一小会儿也行啊。”

“对不起,妈妈。我做错了什么事儿吗?”

初枝像是要摸妈妈的身体,可却突然趴在她的膝上。

“不!初枝一点儿也没错,都是妈妈不好。所以,我不是对那学生也说了嘛,一定去拜访……”

妈妈是对学生这样说的,初枝也听到了。不像是为逃离那种场合而现编的托词。

妈妈的声音中含着一丝苦涩。

名叫正春的学生的答话,初枝也听到了。他是一高新闻部委员,最近每天都来作同一高毕业的大学教师谈话的笔记,回去时稍微运动一下身体再走。因此如果下午上医院顺路来小丘的话,随时都能见面,而且还可以一起去他家,他住在一高南寮六号等等。这些话都对阿岛讲了。

阿岛还没全听完,就催着初枝道别了。

然而,正春和妈妈可不像毫不相干的人初次见面。初枝感觉到了这种迹象。

可是因为妈妈一副极其狼狈的样子,所以初枝甚至觉得与正春见过面都是在背叛妈妈。

请他看礼子的名片,他竟碰巧是她哥哥——在自己看不见的人世间,不知为什么好像张开着一张恐怖的大网,初枝只好偎依在妈妈的膝下。

初枝想要忘记似乎有什么秘密的妈妈的样子。

“不,是我不好。”

初枝摇头说。

阿岛那只抚摸着初枝脑袋的手仿佛在诉说着。

“叫礼子的小姐就是初枝的姐姐啊,我一定让你们俩见面。”

可她嘴上却说:

“哭可不好,好不容易化妆得这么漂亮……”

接着,捧起初枝的脸,说道:

“喂,打起精神来,绕东京玩一圈儿吧!咱们只坐车转转。要是一点儿也不晓得东京是什么样儿,你睡觉也不会安稳的。”

阿岛是想看看礼子的家。

她想,即便只是从门前经过而不进去,失明的初枝也会感觉到点什么吧。

母亲不光是感伤,可是做了这样的事,阿岛觉得应该委婉地向两个女儿表示歉意。

阿岛将礼子的名片递给司机,她家的地址立刻就清楚了。作为子爵家来说是过于简陋了,尽管如此,却也是素净淡雅的街门式样。

因为汽车在门前缓缓行驶,所以初枝把头转向妈妈看着的方向。

“怎么啦,妈妈?”

“没什么。”

“这是哪儿啊?”

“已经可以了,快开吧——”阿岛向司机示意。

礼子父亲年轻时的影像与在大学里见到的正春的面容一起浮现于阿岛心间。

在大学医院里濒临死亡的芝野的身影,也浮现出来。

阿岛想在初枝父亲的有生之年,求得对私生子的承认,可是一想到这是很难办到的,就觉得由此也可以看出上天对坏母亲的惩罚。

芝野大概是肺癌,已经到了常常神志不清说胡话的地步了。

阿岛思忖,为了初枝,采取什么手段好呢?

芝野家从父辈起就是政治家。

地方民会改为县议会是在明治十二年,那时,县的年收入只有三十八万元。因自由民权的呼声强烈,娼妓也被解放,散居于长野市内,所以风纪管束成为一大问题。第一次县议会连日讨论的结果,是延至翌年再处理。

又因没有会议厅,所以在师范学校礼堂初次见面的四十五名议员,多为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芝野的父辈也是其中之一。身着当时流行的毛料西装,得意洋洋。

然而,父辈只是作为地方县议会的政治家而告终。

作为后继者的芝野也是从县议会起步的,由于父辈的恩泽,芝野老早便成为中央政界人物。

阿岛生下礼子,漂泊至长野的权堂后不久,便从芝野那儿接过一个店铺,因此,与芝野同甘共苦了约二十年。

阿岛的花月饭馆日益扩大之际,芝野也在东京修建了本宅。不久,芝野升至政务次官。阿岛大摇大摆地出入于本宅。因热衷于政治,竟到了忘记妾的身份的自卑的程度。这也因为唯独阿岛是芝野十分需要的女人的缘故。

阿岛不仅作为政治狂的女名人而大受赞扬,而且实际上也已充当了芝野助手的角色,他俩简直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外界认为,即使芝野不在,只要有阿岛,就足以解决问题了。地方的政客们总将一切问题都委托给花月的阿岛。

阿岛为了芝野,常常全然不顾是非曲直,出色地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事情来。这种不计后果的蛮干反倒是女人的长处,政客常有的阴谋诡计经她一参与,便有一种使赌局能赢的希望。

然而,芝野的顶峰就是升上政务次官其后便开始倒霉了。在政党内部的影响也急转直下,这不光是由于他财力的拮据,还因为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的驱使而幻梦般地没落了。

政党本身也衰落了。

芝野成了卧病在床的人。

如果是肺结核,可初期微热却未出现,如果是肺坏疽,可痰却不臭,加上多年的剧烈的神经痛以及鸦片全硷等的毒害,他近来面黄肌瘦、萎靡不振。入院检查说可能是肺癌,只有等死了。

于是,事到如今,芝野作为被政治抛弃的人而受家属照拂,阿岛便成了无用的人。已经不是她出风头的时候了,即使来探望,也抬不起头来。

为芝野而效力的这二十年,究竟是被什么驱使而成为了一场被欺骗的恶梦呢?

尽管如此,当接到芝野的传唤时,阿岛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让初枝见父亲一面了,于是便下决心把她带来了。可来后竟是让她卖掉花月,把钱寄来这样的出乎意料的一番谈话。

难道芝野竟穷困到只能依靠这家店铺的地步了吗?阿岛现在才大吃一惊。不过她提出了承认初枝身份的条件。

芝野夫人佯装不知道有这样的孩子,并且拒绝让她与父亲见面。

“到了现在,她是谁的孩子我也不知道,真不好处。因为连我家的孩子我也只好让他们退学参加工作了……”

“学校这点儿小事,太太,我会让他们好好毕业的。”

阿岛一气之下,说完便回来了。

然而,阿岛跑出医院后,也这么想。芝野夫人只是太惧怕自己才说出那些令人讨厌的话吧。对于丝毫不像政客的妻子、只一味小心谨慎的夫人来说,这是很有可能的。

过分忧虑,又因护理病人而十分疲倦的夫人一看到阿岛,一定非常害怕。马上就想:“啊,竟有这样的女人!”也不知她要提出什么样的要求,难道连丈夫死后的一点点家庭安宁也要扰乱吗?

如果两个人之间摆着丈夫的话,夫人还可能承认阿岛的存在,可这时要承认这孩子,将来要一直与她有关联等等,一想到这些,夫人总觉得非常可怕。

“这样的太太根本不在我眼里,可是……”

阿岛想起有时也有正妻与妾的地位颠倒的事儿。

“哼,如果让太太蟋缩在厨房的狭小空间里,把芝野和我所做的事情全都讲给她听的话,她一定会气绝的吧。”

乖乖地离开医院,阿岛感到很无聊。

就连礼子的事也是如此。战战兢兢地从门前经过而不入,实在可悲。再返回去直奔子爵的家门会如何呢?

虽然表面上气势汹汹的,但内心里却只是感到孤单,好像徒然地向上挥拳一般。汽车经过新会议厅旁边时,阿岛想起了再也不可能出席这里的议会的芝野。

阿岛从耸立着会议厅建筑物的高冈上走下来,她向初枝讲解着皇宫和诸官署的景致。礼子的家渐远了,阿岛不由得松了口气。

“你没觉得给你名片的小姐和在大学里遇到的学生在相貌等地方很像吗?因为他们是兄妹呀!”

“还是小姐漂亮。”

初枝像是沉思着。

“可是,我一点也不晓得学生的长相。对小姐却觉得看得很清楚……”

“哎呀,真奇怪,怎么口事呢,比起学生来,初枝准是更喜欢小姐。”

阿岛心里却说,因为是姐妹啊。可此时初枝两颊微微发红起来,她急忙说:

“虽然看不见学生,但我想他不像小姐。”

阿岛见到正春,犹如他父亲子爵年轻时的影像在自己心中复苏了似的。阿岛思忖,“那样的话,礼子就像是当年的自己吧。”

回到旅馆,这天晚上两人早早便睡下了。

初枝半夜时轻轻地低声说:

“爸爸情况很糟吗?”

“唉呀,还醒着哪?我以为你早睡了呢,可是……”

“爸爸没救了吧?我知道妈妈您是这么想的。”

初枝摸着妈妈的胸口,说:

“我想死在妈妈前边。”

第二天,阿岛一个人去了医院。依然闷闷不乐地回来了,什么也没对初枝讲。

到了夜里,阿岛写着像是给礼子的信似的字句:

“失明孩子的那颗不可思议的心,使这孩子把小姐您当做自己的姐姐一样地爱恋着。”

她写了又撕掉,撕了又重写。

“喂!初枝一个人也可以去见那位小姐吗?”

十一

“妈妈不能跟着一起去吗?”

对于初枝来说,比起让之野家承认私生子这件事来,还是先让她与礼子姐妹相认会更高兴吧。

因为不理解见到礼子、止春时妈妈的惊慌失措,所以初枝很不安。看到她这个样子,阿岛觉得再隐瞒下去是很痛苦的。

可是,既有出于对收养礼子,教育她成人的人情上的原因,又必须设身处地为礼子着想。

连自己都有些惊讶,可阿岛明白,正是由于这种果敢的行为才屡次打破了芝野的窘境。

应该相信两个女儿,让她们见面。

当天早上,赶制的带碎花的花绫长袖和服与宽幅简状带子等一起,从松坂屋送来了。

阿岛走到旅馆的大门口,对送货的人说:

“我还订了丧服,您回去后请转告一下,那也急着要。”

阿岛心想,也不知自己能否出席芝野的葬礼。她回到房间,还想继续给礼子写信,但仍只是一个劲儿地撒着成卷的信纸,最后还是心不在焉地胡乱写了几句:

“你是初枝的姐姐。……你们是姐妹啊。”

接着,阿岛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写下这一行字,小心折起,放入了给初枝新做的和服带子里。

“这样就没问题了。”

阿岛像是在惦记着让初枝拿护身符,她帮初枝换衣服。

“对方是子爵的千金,身份不同,你要有思想准备。”

阿岛这句话包含了多种意思。

她托付了前天开车经过礼子家门前的那位司机。

先拐到大学医院。

到了运动场旁边的小丘,却未见到正春的身影。

“要是那个大哥在的话,能请他和你一起去就好了,是不是我们到得太早了呢?”

“今天是星期天呀,妈妈。”

“原来是这样,难怪总觉得静悄悄的。”

阿岛笑着,又查看了一下初枝的着装,然后托付司机道:“途中有奇怪声音时,请您详细解释一下,到了子爵家后,请马上给我来个电话。我在尾崎内科名叫芝野的住院患者那儿。”

阿岛一面目送着初枝坐的小汽车,一面想把自己对生下来就不管了的孩子礼子的爱也装上去。

大概是星期天的缘故吧,芝野的孩子们也都聚集在病房里。大学生长子和即将从女子学校毕业的小女儿,还有已出嫁了的长女三个人。

阿岛对长子说:

“我已经向你母亲请求过了,关于孩子的事……”

“在这儿说这些也没用。又有亲戚们的意见。”

芝野夫人急忙遮掩着,随后看着小女儿,说:

“这孩子也说绝不想要个瞎眼的妹妹,又说要是能看见东西,也一定是个艺妓。”

“哎呀,妈妈!”

长子到底制止了母亲。

“可是,为这个人的幸福着想,也不知是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