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行芝野葬礼的那一天,阿岛在信浓旅店闷闷不乐。

不用说,芝野家那边连一声通知也不给。

可是,阿岛从早晨开始就一直在翘首以盼。肯定会有许多人对阿岛未到场而感到不可思议,因此也许会有人打电话来叫的。

阿岛不禁想起了在选举等聚会场合,正室连监督厨房的事都无法胜任,阿岛比正室还正室,那种发号施令的情景。

桌子上有好几篇报上剪下来的文章。

都是有关追悼芝野的报道。

由于他并非资深的现职政党政治家,这些报道的篇幅,在想起辉煌的过去的阿岛看来未免太寒酸,剪下一看尽是些令人寒碜的豆腐块文章。

而且阿岛的内助之功只字不提。

阿岛感到自己的一生也已被葬送于黑暗之中。

即便这一切无可奈何,但作为遗嘱上自夫人下到小女儿,连年龄都写得一清二楚,却漏掉阿岛和初枝的名字。

难道对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怪现象也只有默默忍耐?

可一想到芝野活着时,在其政治生涯中自己可称得上最重要的家族成员,阿岛便不感到悲哀了。

“妈妈,您心情不好吧?我们去看戏好吗?”

无法看报的初枝连今天举行父亲的葬礼都不知道。

“好啊。要是初枝想去的话,这种日子看看戏也不错。”

“我想穿穿这身和服。”

初枝从房间的一角抱来一个纸包。

却不晓得那是黑色丧服。

好像要体会一下两件重叠在一起的衣裳重量似的,初枝把它放到膝盖上,开始解开包装纸。

绉绸的手感使她抑止不住少女的快乐,用手指量着袖口的长度。

“这套是妈妈的吧?”

“是的。”

“我的什么花样?”

“花样?花样嘛,对,对,非常漂亮呀!”

“袖子是不是有点短?”

“哦?不会的。”

她大概把它当作颜色鲜艳的春天盛装了。初枝举起丧服的袖子,把它贴在一只胳膊上比划。

阿岛已经无法忍受,她紧握拳头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初枝还在解包装纸上的细绳。

“这是衣带吧?好缎子,哎呀,绣满了刺绣……妈妈,这么多刺绣!”

她笑容满面。

“刺绣我太喜欢了。刺绣的花样,我也能摸出来。”

无疑那是适合年轻姑娘的装饰品,但是初枝却看不见刺绣用的也是黑丝。

“要是去看戏,穿这和服可以吗?”

“这个嘛,不过,去看戏什么的,还是以前那件和服比较合适。”

“是吗?因为那件袖子长?”

“摆到正月再穿吧。”

阿岛盘算在正月之前替她重做一件和服,若用与丧服类似的绉绸,配同样刺绣的衣带,初枝会被蒙混过去的。

“小姐请我看能乐,我都听懂了。”

“哦?初枝是想穿这件和服,才邀妈妈去看戏的吧。”

阿岛哭笑着说。

“你那么想穿就让你穿吧。”

黑色丧服反而使女人更显得冶艳。

让初枝穿上身一看,阿岛大吃一惊。也许是件不分年龄的无色彩和服的缘故,看上去初枝似乎突然年长了二三岁,更像个漂亮的妙龄姑娘。

仿佛个子也长高了似的。没想到胸脯竟已较得如此丰满,阿岛给她系好衣带,又替她拉了拉衣襟。

“初枝的确长大啦。看上去像个大人了,妈妈可不乐意啊。”

“哦?”

初枝呆站着,陶醉在穿着新和服的感觉之中。也许是新衣带等扎得她的身段更显得亭亭玉立,看上去似乎有点装模作样。

“老往下垂,滑溜溜的,是纯白纺绸吗?”

阿岛吓了一跳。还好初枝尚未觉察到是丧服。

她的神情与丧服极不协调,犹如是在穿过新年的盛装。

黑色和服中露出崭新的纯白衣襟,衣襟上面蔷薇色的双颊溢满笑容。

她的头发当然显得更黑亮,甚至连眉毛、睫毛都显得比平常鲜艳。

看到她那张香艳的脸,连阿岛都忽然消失了丧服的感觉,初枝的冶艳不禁令她瞠目惊视。

“与你实在太相配啦!走几步给妈妈看看。”

“好。”

初枝欢欣雀跃般地来回走动。

“叫你们活该!她父亲死了,因此穿上丧服却使这孩子显得如此漂亮,丝毫没有悲伤的样子。”

阿岛端起肩膀,心里在这样喊叫。

内心感到痛快,如同正以初枝的年轻生命为武器向芝野一家复仇一般。

“有什么好为他们悲伤的!”

阿岛挺起胸脯,抬头望着初枝。兴许是黑色和服更明显地展现出了女人身体的成熟,也许是因为初枝那不同寻常的装束才更加显眼。

阿岛对此也感到惶恐,但心里总觉得不能示弱。

“行啦,坐下吧。”

“嗯。”

初枝摸索着,一把抓到母亲的肩膀就说:

“穿上新和服,马上就精神抖擞,妈妈您不穿穿?”

“嗯。”

两个人就这样闯去参加芝野的葬礼怎么样?

然而,眼前一浮现出芝野的小女儿在灵柩前低垂着扎着绷带的脑袋,阿岛马上就泄气了。

即使并非大不了的伤,阿岛却无法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去面对。

那么,像上次那样让初枝单独去吧。

肯定会有人怜悯她,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火葬场的。

即便初枝单独一人,也要让她去参加父亲的葬礼的想法越来越强烈,阿岛心灵的创伤又开始疼痛了。

倘若现在自己在此以死谢罪,让初枝手执遗嘱前往,芝野家的人也许会作出让步,作为为芝野的死而悲伤的孩子之一来接纳初枝的。

“初枝,别去看什么戏了,跟妈一起演戏吧。”

初枝反问:

“演戏?”

“嗯。初枝穿着漂亮和服,不想做点事吗?”

阿岛凄惨地苦笑了一下,但是要演戏的情绪早已消失殆尽。

感到后脊梁骨阵阵发冷。让初枝手执遗嘱去参加芝野的葬礼,这想法未免太狂妄。乘她出门不在家,自己是否真能死掉呢?即使是异常简单地自杀。想到这里,阿岛不禁感到恐惧起来。

宛如窥视自己生命的秘密,在那里只看到一片空旷。

“危险!”

自己生命竟如此脆弱,令她不寒而栗。

难道自己已变得如此不顶用?

并非如此。阿岛想起或糊里糊涂地随波逐流,或一时心血来潮选择自尽的许多女人。

初枝从后背倚靠自己肩上的身体重量让她觉得惟有这才无比珍贵,她一把紧紧地抓住初枝的手,动作粗野地把她抱上膝头。

“很沉啊,初枝你……”

“要是像妈妈那样发胖,可就麻烦啦。”

“我要是不这么胖的话,怎么能抱得起来初枝?她已经长大了。”

分什么嫡子、私生子,这算什么!

有的可参加父亲的葬礼,有的不能参加,这又算什么!

这只不过是人们人为制造的无聊惯例而已。

盲人也罢,视力正常的人也罢,又有多少差异?

即使她不能看见,但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为初枝而存在、与初枝的生命融为一体的。

活着便是一切。

犹如要拥抱那一切似的,阿岛隔着丧服轻轻地拍着初枝那年轻充满朝气而温暖的后背。

“痒痒的,妈妈。”

初枝哧哧地笑着扭动着身体。

就父亲的葬礼的日子而言,那是不严肃的声音。

“初枝,不玩点什么有意思的?”

“模仿演戏?”

“好的。”

她想就模拟烧香吧。

“稍往后退退,坐到那儿。”

阿岛站起身正准备自己也穿上丧服,这时,脑海里又出现妾与私生子身着丧服在葬礼的日子里自尽将会如何的妄想。

阿岛把丧服放在膝头上,朝芝野家的方向垂下头。

于是她又感到胸口闷得慌。好像二十年来同甘共苦的女人的真情还是惟有以死才能体现似的。

“妈妈,干什么呢?”

“啊?”

阿岛转过头去:“初枝不也来鞠个躬?”

“为什么要鞠躬?”

“什么为什么……身穿这和服,显得很娴稚,所以想看看你鞠躬的样子嘛。”

“是这样?”

初枝老老实实地双手触地,微微一笑。

接着抬起头,马上就伸出手去,触摸到了母亲的脸颊。

“啊,妈妈您在流泪吧?”

翌日早晨,阿岛带着初枝去给芝野上坟。

初枝闻到了令人倍感亲切的落叶的气息。

大概某处正在焚烧堆扫在一起的枯叶,传来了烧火的声音。

初枝情不自禁地想起故乡苹果园的家。

“是雾吗?”

“不。清晨大概起烟霭了。有点潮湿。”

阿岛仰视着天空说,“不过,太阳已照到了五重塔的上方。”

初枝也仰起头。好像有五六只鸽子般大小的鸟从寒冷的展空掠过。

她们站在谷中的墓地芝野家的坟前。

芝野搬到东京住以后才迁的坟,因此坟前的石碑还不太旧。

初枝的手一触摸,指尖就被露水沾湿了。

为了避讳见人,阿岛才一大早就出来。

初枝闻到了花香,在花前蹲下身来。

“啊,有这么多,新鲜的花……”

初枝用手摸着摸着,手指尖不由得颤抖起来。

“妈妈,爸爸的葬礼是昨天吧?”

“嗯。”

“是吗?”

初枝双手触到石碑台石上说:“葬礼的日子,我们却那样疯闹?”

“并没有疯闹。”

“连葬礼,妈妈都不对我说?”

“不说,你也该知道的。从你父亲去世的那天算起,昨天前后就是葬礼日。”

“我知道。”

“那么,莫非初枝也是明明知道却故意默不作声的?”

初枝明显地发牢骚道:

“我不感到悲伤。”

“这可是在墓前。”

阿岛好像顾忌四周,加以责备:“你爸爸会听见的。”

然而,阿岛好像现在才发觉:太平间发生的事也好,有关父亲的也好,自那以后,初枝只字未提,如此看来,她是为了照顾母亲的心情。

“给你父亲供上香回家吧。”

“好。”

阿岛把香点着递给初枝。

初枝闻了闻,在母亲的帮助下把香插入石筒中。

昨日燃剩下的香被露水打湿已变软。

“回长野后,再也无法来上坟了。”

初枝伸出手又去触摸石碑。

“好啦,初枝。一旦眼睛治好,无论墓还是别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看见的。”

“嗯。”

“多想在你爸活着的时候治好你的眼睛。”

“爸爸他,我已看得很清楚,已可以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记得?”

“记得。他在这里呀。”

初枝双手离开石碑,把手掌按到母亲胸前。

阿岛略感不快,往后退了一步。

初枝张开的手掌湿乎乎的有点脏黑。阿岛慌忙替她擦去在墓石上沾上的脏灰。

“这,是黑色和服吧?是吧,妈妈。”

初枝从自己的肩部往下抚摸到手腕。

“快!”

阿岛从初枝背后给她披上了大衣,慌慌张张的仿佛欲把丧服遮藏起来似的。

“天冷,回去吧!”

“好。长野已经下雪了吧?”

“山上嘛。”

“什么时候回?”

“这个,必须请医生治初枝的眼睛……给小姐挂个电话怎么样?”

从谷中的墓地出来来到上野公园。

从图书馆旁边走到美术馆前面的广场上。听说这里樱花每年都盛开,初枝摸了摸两三棵街树的树干。

“樱花开时再来赏花,到那时初枝也能看见什么东西的话,就太好啦!”

初枝觉得与自己无关似的,用手指在摩挲老树皮。

连与老树皮摩擦的触觉也像是对初枝的安慰。

此处高台仿佛浮在城市杂音的海洋之中,附近听得清晰的却只有车站的铃声。连车站工作人员的叫喊声也乘着晨风带来了哀愁。

“眼前就是上野车站。到高台边沿就会看见火车的出站进站口。”

“是吗?火车的车顶上是积着雪开过来的吗?”

初枝侧耳倾听。

“还未到雪一直不化驶到东京的时候。”

坐在路旁樱花树下的长凳上,宽阔的枯草地上的亮光让人也感到太阳已升高。

从动物园传来的猛兽的咆哮声犹如要把附近的喷水声压住似的。公园里游人稀少。

“这,是黑和服吧。”

初枝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问道。

阿岛沉默不语,她的目光落到了露在大衣袖子外面的丧服上。

“妈妈的也是这样的吧?”

“从这里径直走下去,松饭店就在附近。给你重买一件和服来换这件。”

“行啦,不要。”

初枝拽住阿岛的衣袖,好像缠住不放似的追问:“妈妈,还有事隐瞒吧?”

“隐瞒?”

“就像这和服……穿着这样的和服装欢乐,我认为妈妈太可怜啦。您下是哭了吗?”

“欺骗初枝是我不好,但是……”

“叫外人看起来会觉得可笑的。一想到连妈妈都这样骗我,就感到害怕,就什么也弄不明白了。”

“怎么会有那种事!”

“可是,自从来到东京以后,妈妈您变了许多。老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哭是吧?我都一清二楚。”

初枝一反常态,口气生硬,拼命瞪大眼睛搜索天空,而且直冲着太阳。

阿岛朝初枝的同一方向抬头望去,立即感到异常晃眼。

“我对什么爸爸不爸爸毫不在乎,可是……”

“是吗?”

阿岛表示怀疑,注视着初枝的侧面。

阿岛心想,若不是穿着丧服,就在这给礼子挂电话,直接从这里绕道去大学医院。

母亲的眼睛便是女儿的眼睛,一直生活在母亲替她描绘的梦幻世界里,即生活在母爱世界里的初枝,由于此次的丧服等事,好像已渐渐怀疑起母亲来了。

这样一来,仿佛永远在母亲腹中的失明孩子的坚定的爱情也将产生裂痕。

湖面的冰到处都在破裂,惊呆的孤零零的一个盲人站在正中央。无疑在初枝心中萌发了这样的不安。

阿岛焦急万分,也许治好眼睛能看得见东西这正是此时的救星。

一回到旅店阿岛便立刻打了个电话,但是礼子不在家。

“我已经拜托他们,等小姐一回来马上对她说我们想见她,所以兴许她今天晚上就会来的。”

阿岛替初枝解着衣带,心中不免产生几分担忧。

本来约好在太平间等她回话,不料却出了那种事,礼子会不会生气呢?

迄今为止,礼子那边仍杳无音信。这会不会是因为让芝野的孩子受伤的事传到了礼子耳中,令她讨厌了?

“去你的,这种和服丢给收破烂的算啦!”

阿岛自己也脱下和服使劲地扔在一边,望着初枝说:

“连叠它都觉得讨厌!”

“上坟很累人啊。”

换完衣服,阿岛点燃一支香烟抽着,可依然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妈妈出去一下就回来。我不在时如有客人来,请他留言好啦。”

“哦?”

初枝面带愁容。

“不会有什么事的。好像是一个你爸原先手下的人,得知我来到东京,便一定要见一面。他大概很替我们担心。”

“担心什么?”

“你问担心什么,那人大概觉得你父亲去世了,初枝你肯定会陷入困境的。”

初枝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马上会回来的。”

阿岛已站起身,但一想到也许会被初枝怀疑,马上又摆弄摆弄围巾说:

“告诉他初枝并不怎么悲伤,他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妈妈出门了,一旦小姐来了怎么办?”

“这个嘛,你只要照小姐说的去做就行啦。”

初枝抓住拉门送母亲出门,屏住呼吸聆听母亲的脚步声。

仅凭此也可知母亲她用心良苦。

已近中午时分,阿岛却出门去把中饭的事丢在脑后。她明知初枝单独一人会有麻烦的,却疏忽了,这可未曾有过。

旅店的女佣不一会儿就送来饭菜,说要来照顾初枝用餐,但初枝一个人不想动筷子。

那以后又过了个把小时,做梦也未想到正春来到房间。

“一个人?”

他把初枝抱起来亲吻。

“无法给你写信,真令人头痛。”

“为什么啊?”

“我说,你不是看不见吗?”

“呀,”初枝把脸贴到正春胸口上说,“对不起,是把失明给忘了。”

“我也是不在初枝身边想初枝时,怎么也不觉得你是盲女。认为自己喜爱的人是盲女,这是很困难的。”

“我倒觉得正春好像也是盲人似的。因为视力正常人的事我不懂嘛。”

“这跟我无法相信初枝是盲女是一个道理。”

“对。”

无论哪句话都在传递深厚的爱情信息。

“刚才我一回到家,就听说从初枝这里给礼子来过电话,告诉妹妹说一回家就想见到她。妹妹回家反正会很晚,所以我就来了。”

“她到哪儿去了?”

“还是为那事。对方是初枝前些天也遇到过的。”

“你不阻止她吗?”

初枝犹如小孩一般感到不可思议。

正春大笑起来:

“说什么去阻止……不过,要是能阻止的话,请初枝你去阻止阻止。”

“好。”

初枝明确表态,当然令正春感到吃惊。

“她可不是一个肯听别人话的妹妹。简直就好像准备反叛社会,非与矢岛伯爵结婚不可。我实在有点难以理解礼子的心情,可是……”

两人的脸颊紧紧相挨。

正春一讲话,其气息就让初枝感到发痒。

“妹妹她好像有事,所以我才天赐良机来到这里。写信不行,打电话嘛会被你妈妈听见,自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我都来到银座散步,一直走到可看见这家旅店的地方,但是,我无法从这儿的门前走过而感到内疚……”

“哎呀!”

初枝用手掌去触摸正春的脸颊。

“凉手。”

初枝嘟哝了一声,慌忙缩回了手。

“我爸爸去世了。”

“听说了。从礼子那里。”

正春抱住初枝的胳膊不由地放松了。

“我的手触摸过冰冷的爸爸。”

“啊?”

“爸爸好像附在这上面……”

说着,初枝摊开手掌让正春看,接着又说:

“对爸爸我并不悲伤……我开始贪心了。对正春你,自认为还是很了解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用眼睛看看你。”

“是的。我们约定:一旦你眼睛能看见,最先要看我。”

“好,所以,今天就想拜托小姐她……”

“那么,马上去吧!”

高滨博士和蔼可亲地迎接他俩,与正春谈了谈大学的入学考试啦,最近观看的能乐啦,然后转过头对初枝亲切地微笑道:

“还记得那山上的秋千吧。礼子小姐指责我是庸医。因为只从远处看了一眼,所以不知道你的眼睛不好。”

“当时,你如果在秋千那里等的话,也许现在就已经能看得见东西了。”

“真的吗,大夫?”

正春情不自禁地向前探身。

“检查一下。”

接下来高滨博士又温和地问:

“你家人或亲戚当中有眼睛不好的人吗?”

“没有。”

“像你爷爷啦、姨妈啦,现在不在你家住的人当中呢?”

“没有。”

初枝回答得有气无力,羞红了脸。

初枝和母亲两人生活在一起。母亲应该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可是,除了苹果园的舅舅以外,初枝从没见过其他任何亲戚。做父亲的芝野还是那种情形。有关父系亲属什么事从未听说过。根本不知道普通的亲戚来往这种事体。

初枝胸口堵得慌。

博士却毫不在意,他像走形式似的询问道,现在身体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过去有没有得过发高烧的病?有没有得过神经性疾病?一会儿工夫,诊断结果好像已出来了。

“是天生失明。那么,到那边让我检查一下。”

说着站起身招呼护士。

护士在博士给她使眼神之前,根本未想到初枝是个盲人。她慌忙牵住初枝的手。

门诊的时间已过,因此显得很安静。

“这儿是视力检查室。你也能早点看到视力表就好啦。”

墙壁上挂着国际视力表。地板上画着间隔一米的五道白线。

可是,初枝以为那里是什么都未摆的房间,径直走了过去。

其隔壁就是诊疗室。

不需要望诊,博士连视诊、触诊也是简单地过了一遍。

按眼睑、结膜、角膜、虹膜这样的顺序做了检查,毛病还出在水晶体。

“由于似乎是相当厉害的近视眼,所以手术后,也许反而对视力恢复有利。”

博士走进下一个暗室问:

“暗吧,觉得暗吧?”

“是的。”

接着检查光觉。

如同手电筒的仪器在初枝眼睛的上下左右忽亮忽灭,问她是否感到光和暗,问她光来自何方。

初枝都能正确地做出回答。

“太好啦!有光觉,而且投影良好。”

博士话音爽朗。

“从学术角度讲你不属于盲人,并非完全性失明,即并非全盲。不过,关于盲人的定义因国家、因学者不同而有许多差异……”

接着打开暗室灯,开始了运用斜照法和透照法进行的检查。

聚光镜头的光直照到初枝眼睛上,她的头被嵌在金属框架中。

“水晶体呈黑褐色反射。”

反射镜的光一照到瞳孔上,好像整个脑袋都闪闪发光似的。

博士通过反射镜正中间的小孔观察。

“可见眼底。”

初枝心中有点害怕。

“是黑色白内障。”

结束诊断的博士把手按在初枝肩上,让她自己站起来。

“也就是说,这好比照相机的镜头模糊了,如同窗户上上了毛玻璃一样,因此只要将它取下来就行啦。”

初枝仿佛做梦,她有点被人诓骗的感觉。

“手术用不着担心。因为有时一天都要做好几个白内障手术嘛。”

正春急不可待地在房间内踱来踱去,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问:

“大夫,怎么样?”

“还是一种白内障,动手术吧。”

“动完手术能看得见吧。”

“应该看得见。”

“看得见?”

他用力拉过初枝的手,而且连初枝踉跄也不顾。

“太好啦!太好啦!”

“对。能治好眼睛让病人欢喜,作为医生也是非常高兴的事。”

高滨博士也微笑着望着他俩。

“马上告诉她俩,让她们也高兴高兴!”

正春抓起了博士桌子上的电话机,然而阿岛和礼子均未归。

“怎么这样!这种时刻还在外面闲逛。”

正春像是在斥责。

“真是太好啦,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啦!”

说着,又一次握住初枝的手。正春那生气勃勃的喜悦之情传遍了初枝全身。

“的确,要是稍微偏离一点儿,要是水晶体混浊的话,就会看不见。如此漂亮的白内障实在没见过。如不像这样眼贴眼似的看是发现不了的。”

博士想给激动的正春降降温。

正春羞红了脸。贴那么近看初枝眼睛的不是只有自己吗?他想起了接吻。

“大夫,手术马上就能做吗?”

“这个嘛……”

“请在今天马上就做,我想要让大家大吃一惊。”

“这恐怕做不到。”

博士笑了笑,他对正春说好好商量后再来住院。

一走出医院,正春走得就像是在跳舞,所以令初枝感到宛如在空中飞行。

“爬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山冈上去吧!”

“好。”

“我要把那温室里的花,全部带去。当初枝的眼睛一睁开,最先看到的就是那些花。”

“好的。”

“山冈。”

正春犹如抱着初枝似的,他俩登上了山冈。

翌日,初枝住进医院。

在手术之前需做各种检查和准备。

例如不能咳嗽,一旦咳嗽便会影响到眼睛,就无法保持伤口平安无事。

结膜囊的细菌检查不用说相当重要,甚至连泪水也做检查。

“初枝的泪水很干净,没问题的。”

正春在开玩笑说:“我也想通过显微镜看一看初枝的泪水。”

对尿里是否含蛋白质和糖也做了检查。因为担心创口难以愈合,担心化脓。

眼压和眼底又重新检查了一遍,必须尽可能准确地做出手术后恢复视力的预测。

从内科来的医生给初枝做了简单的身体检查。

护士又号脉又量体温。

再加上住院医生的查房。

这样初枝显得挺忙活。

身体健康的初枝竟住院真有点儿可笑。当然并不躺在病床上,反倒活蹦乱跳的,但是很快就被医院特有的气氛感染了。

眼睛看不见的初枝比常人更讨厌让人摆弄身体,却总有一种一切听凭别人的心安,也有一种以我为中心的任性。

凡到病房来的人都为自己着想,可自己却不用替别人着想。

这样一来可以坦率地流露对现在自己身边的人的爱,这是一种甜蜜的享受。

病房里现有三个人,他们是阿岛、礼子和正春。

阿岛一个劲儿地向他俩致谢。

“确实托你们的福,初枝也算没白活在这个世上。”

“话又说回来,一旦眼睛看见了,初枝难道不会变成另一个人吗?真有点可怕啊!”

礼子心想:要是我自己的话,恐怕要发疯了。

正春气势汹汹地说:

“怎么会变呢?做了白内障手术后,那个人第一次见到人世间的印象好像确实有意思,西方的哲学家们也写过类似的话,说从中学到了意外的见解……”

“我也同高滨医生谈过类似的话。说那叫纯粹的眼睛。要是能再重见光明,我也愿意姑且当个盲人。”

阿岛也面带微笑地说:

“对初枝来说好比是第二次出生在这世上,也许会很幸福的。”

但是,一想到芝野在这家医院刚死去不久,整个医院的人都知道自己跟芝野的小女儿那不堪入目的打架,她便对此感到羞愧,就连到走廊上去都觉得不好意思。

“是明天做手术吗?”

正春大声嚷道:“用不着小题大做,不能给我们今天就做吗?让明确诊断可治愈的眼睛,就那样拖着不手术,哪怕只拖延一个小时,不也是罪过吗?我去跟高滨医生交涉。”

正春离开了病房。阿岛和礼子面面相觑。

为正春和初枝那渺茫的恋爱而怜悯的心情,她俩是息息相通的。

“一旦眼睛能看见,初枝也会变得坚强起来的。”

礼子握住初枝的手。

初枝不由地点点头说:

“趁现在眼睛还看不见,请小姐再让我好好摸一摸。”

十一

回家途中,正春和礼子心思各异地眺望着小山冈。

池边树丛对面的大礼堂上有个时钟,礼子望着它,问道:

“三点多啦,哥哥回学校宿舍吗?”

礼子心想兴许有田在,想顺便去研究室看看。

“不,住家里。已约好要把温室的花剪来。”

“给初枝?我替你带来。”

“哦,不过,我说的是要全部……”

“全部?”

“说全部其实也没多少。”

“是的,哥哥的温室已是一片荒芜。”

“是荒芜了。”

“毁掉它怎么样?实在看不下去妈妈衰弱无力地在替你照料。变得越发凄凉了。”

“妈妈她,尽管那样,难道不也是一种乐趣?”

“哥哥一下子把花都剪掉,是不是发疯了!”

正春如同一吐为快似的说:

“难道家里的人不都已发疯了吗?”

礼子惊讶地转过头去,突然大笑起来:

“哥哥,你要这样说的话也无妨,可是……”

接着明显地提高了说话声音:

“哥哥今天没去学校上学吧?”

“没去啊。”

“跟初枝约定的光是花?温室的?”

“约定?”

“约定就是约定嘛,哥哥太懦弱。嘴里不明说,心里却有约定。”

“我做应当做的事。”

“可是,跟那样的盲女孩做什么恋爱游戏,太残忍了!”

“什么叫恋爱游戏?你才是尽在玩违心的游戏!”

“对象不同呀。我跟比自己弱的人什么也不做。我讨厌干那种如同毁坏木偶的事。”

“人强与弱能那样简单地弄明白吗?生命力这玩意儿是更难估量的。”

“你是不是打算给木偶注入灵魂?”

“我只能跟你说一句我决不轻视她。”

“初枝她没有任何抵抗力,犯不着轻视。这跟我蔑视伯爵截然不同。”

“讲这种话,你才要注意呢。”

“初枝她妈妈,知道哥哥你的事,你知道不?”

“知道?”

“嗯。你大概要问为什么她明明知道却不吭声吧?”

正春冷不防被礼子这么一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太可怜啦,我非常理解阿岛这个人的心情。”

“对礼子说过什么话吗?”

“还用得着说吗,她十分清楚哥哥的恋爱是不可能有结果的,所以静静地旁观着。这并非她是接客行业的女人出身才这样。而是太疼爱自己的女儿啦。哥哥你太自以为是了。”

“为什么?”

“好好考虑考虑就知道了。”

十二

夜里的气温已到了要生暖气的地步。

由于这里是眼科,不会住有致命危险的重患者,尽管如此,可毕竟是医院的深夜,所以有点阴森森的。

传来了喊痛声和破冰声。

“热得难以入睡?”

阿岛起身调节了一下暖气。

“已两点了。初枝刚才就不停地在翻身吧?”

“因为我没睡过床铺。”

接着一打开枕边的台灯,初枝就伸出来一只胳膊。

“妈妈。”

阿岛正准备回到那长椅子上铺着出借给看护人的被褥的硬硬的睡处去,于是边抚摸着初枝的脸颊边说。

“这里都红了,很精神啊。”

“好像有点害怕,老睡不着。”

初枝说着不知不觉地关了电灯,把母亲的衣袖卷到自己的手腕上。

“很高兴。”

“哦、哦。”

阿岛摸索着睡到初枝的床铺上。

可是,阿岛却为刚才初枝那艳丽的姿态感到吃惊,心中有点恐惧。初枝明显地变了。

“怎么了?妈妈。”

“初枝你显得这么漂亮还是第一次吧,再开一次电灯好吗?”

“不要嘛。”

“怕什么?不是觉得挺快活吗?”

“一想到眼睛也许能看见,就不知道该考虑什么好,所以有点害怕。”

“是吗……可是,眼睛能看见是自然的。”

“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这有点令人害怕,小姐她也是这样说的。”

“不会有这种事的。”

“是不是像重新出生似的?”

“是吧。”

“妈妈的肚子又要痛了?”

初枝把脸贴在阿岛脸上撒娇。

初枝开玩笑的这句话,阿岛听起来似乎也是话中有话。

阿岛不禁想起了正春大声说过的话:“让明确诊断可治愈的眼睛就那样拖着不手术,哪怕拖延一个小时,不也是罪过吗?”

就那样失明一拖再拖的,也许不仅仅是初枝的肉眼。

“可以再次感到痛这是令人高兴的,不过这次却不是妈妈生。”

“谁生?”初枝又戏谑道。

“上帝。”

“上帝?”

初枝鹦鹉学舌地讲了一遍后,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工夫便安稳地睡着了。

翌日,初枝的饭食是粥和牛奶。

让她喝下了蓖麻油。

医院的护士给她洗澡,梳头,做明天手术的准备。

“您头发长得真漂亮,这么长。”

护士把初枝的头发放在手上看。

“明天,对,对,是后天,您自己就能看到了……您带镜子了吗?”

“嗯。”

“绷带一取下,我立即给您看镜子。”

大概护士也很喜欢初枝的裸体。娇嫩的皮肤的颜色让人看了会产生一种并非嫉妒,而且并不认为是病人的喜悦。

“到时候您可不能过分惊讶啊。”

十三

护士把初枝洗好的头发编成三股辫子。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今晚您好好休息。”

护士说着让初枝放心的话,不由得为病房摆满鲜花而吃惊。

手术的日子早饭和午饭都不供给。

到了下午,护士推着一辆胶皮轮的运送车来接初枝。

“请坐上去。”

“走着去好啦,又不是病人嘛。”

礼子笑着这样说,所以初枝被阿岛牵着手走去。

正春和礼子也不由得跟着空运送车护送着走去。

来到手术室前面,高滨博士特地出来迎接。

“我来做,绝对没有问题,马上就完。说是局部麻醉,其实仅仅是眼球,很简单,就像是变戏法似的。”

他满不在乎,接着又冷静地说:“两只眼睛一起处理也可以,还是先做一只看看情况再说。”

“是。”

阿岛对博士颇具权威的态度产生了强烈的信任感,她朝半开的门扉往里一瞧,只见呈现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镶白瓷砖的宽手术室正中央,有一张涂珐琅的简单手术台,清洁得令人感到冷冰冰的。

手术台上铺着白布。

水开的声音表明正在煮沸手术器械。

年轻的助手和护士们穿着鞋底形状的木拖鞋,正在做准备。从他们的动作中可以看出自然和认真。

手术服上配白帽子,还戴口罩。

一听到木拖鞋在白瓷砖地上走动发出的声音和金属器械的声音,初枝的肩膀都要打颤了。

“那么,就让你妈妈等一会儿吧。不会比拔牙痛的。我都已经当爷爷了,会好好照顾你的。”

博士像抚摸初枝后背似的进入准备室。

护士让初枝穿上了消毒服。

博士也脱下西装,边谈笑风生边从指头到胳膊肘进行消毒,然后换上了手术服。

初枝觉得博士洗手竟花了半个小时,如此仔细令人吃惊。

“头发梳得真可爱啊,与你很相配。”

在博士说话的过程中,护士已让初枝仰面躺到了手术台上。

空气似乎有点稀薄,脸上失去了血色。

“这房间很漂亮的。下一次治左眼时,这里你也完全可以看清楚了。”

可卡因的药水被滴到眼里。

在用牙刷般的东西洗着眼睑。

“是的。开始剪眼睫毛。眼睫毛很长,剪掉有点可惜。不过马上又会长出来的。”

博士像哄孩子似的说着。

护士的剪刀剪得初枝痒痒的。

眼睑被翻过来,那里也进行了消毒。

从脸到头部都蒙上白布,只露出右眼。

要做水晶体全摘除法的手术。

眼球渐渐无力,已开始麻痹。

十四

白内障手术根据病情可分为截囊法、线状摘除法、瓣状摘除法、水晶体全摘除法等手术方式,其中水晶体全摘除法是难度最大、最高级的手术。

该手术方式因为不切开水晶囊,而是连同囊就那样全部摘除,所以无术后复发白内障之忧,即无在手术后残留白灰色的模糊,瞳孔变混浊之忧,是理想的,但是也存在在水晶体摘除后,流出玻璃体——瞳孔后面的眼球的黏糊物的危险,若非熟练的医生,是不会轻易做的。

然而,高滨博士无疑对自己的经验和本领充满自信。

而且,也许是初枝的美貌让博士较之线状摘除法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这种手术方式。为了让手术后的瞳孔完全清澈透亮,采取水晶体全摘除法是最佳的。

博士采取巴拉盖式法实施手术。简而言之,犹如用一圆匙吸住大豆把它猛拉出来。

往眼睑和眼角处注射了普鲁卡因,助手便把像小钩子似的开睑器钩在眼睑上,把眼睛拉开到最大限度。

“喂,你眼睛稍微朝下……”

虽然听见了博士的声音,但眼球被金属器械压着,只有迟钝的感觉。

用比垂柳叶小、比野菊花瓣大的锋利的线状刀切开了角膜和结膜。在结膜的创口上缝上了缝合线,切除了虹膜的根部。

初枝只有一种眼睛麻痹、后头部发硬的可怕感觉。

接着博士把好像圆匙的手术器械伸入瞳孔前面的前房,紧贴住水晶体。此匙为真空装置,一通上电流就会犹如吸盘似的把水晶体吸住。

一旦吸住,就把此匙在眼中转一转,然后拉出来。

凸镜头型的水晶体从眼中拉出来,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紧紧地收缩成圆团,跟大豆一般大小。

在那一瞬间,初枝想要“啊,啊,啊!”地喊叫,想要跳跃。

她看见了!

多么惊奇,出生以来的黑暗终被冲破,四周充满了灿烂的光芒!她浑身热血沸腾。

这才叫疯狂的感动。她想拼命地跳跃,但头被牢牢地固定着,一动也不能动。

嘴巴也被白色杀菌布堵着无法出声。

“安静……看见了是吧。好啦,手术已经结束。”

博士麻利地把缝合线打上结,点上生物碱眼药水后让她闭上眼睛。

眼睑上涂上升汞凡士林后,护士娴熟地给她缠上绷带。

“看见了这多好啊。漫长的黑夜终于亮了。可别太惊讶,不静下心来可不行啊!”

博士的话音中也洋溢着紧张手术后的喜悦。

“要绝对安静。决不能用手去触摸眼睛哟。”

初枝就那么躺着被抬到运送车推到走廊上。

“妈妈,看见啦!看见啦!”

初枝宛如婴儿出生发出呱呱声一般喊着。

她双眼都缠满绷带,不禁令阿岛她们吃了一惊,但听了初枝的喊声,大家露出了笑容。

“不能太兴奋啊!”

护士规劝道。

可是,新的血液在初枝胸中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