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来到了,医院也像迎来吉日良辰似的,显得格外悠闲。

护士办公室也带有几分女性的色彩,金盏花在开放,装点着羊齿和蜜橘,还有人在打毽子。

初枝已无需再戴金属丝网的眼镜了。热水澡洗去了卧床休息期间身上积下的污垢。对于初枝来说,这是名副其实的新的一年。

买了一个涂着红漆的小镜台,她专心致志地在化妆。亲手打扮自己,这连做梦也未曾想过,实在是一件新鲜事。

初枝一面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一面似乎在一心一意地研究着“人”。

由于房间太暖和,阿岛不由得昏昏欲睡,这是由于过去一年的疲劳的缘故吧。

“妈妈,您别打盹儿好不好,我不喜欢!”

“啊,真舒服!真想代替初枝当一回病人呀!”

说着,阿岛上床伸直身子躺下了。

初枝已经下床了。

“妈妈,您可别闭上眼睛啊!”

“哎呀,你就让我睡一会儿不行吗?”

“不嘛,您一睡着了,脸就变得不好看了。”

“不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感到不安。”

“是吗?”

阿岛睁开了眼睛。

“你不要强人所难好不好?我怎么会有像初枝那样年轻的睡脸呢?”

“您如果那样说,我会伤心的呀!”

“眼睛能看见东西是件好事,不过也有麻烦了。那种神色不好,这种表情不行,你要是这样整天只看着别人的脸色,你会讨人嫌,会早死的哟!”

“那人家不是能看见东西了么!”

这无疑就是初枝的爱。

在初枝的眼中,还不习惯于人们忧愁时的神情。她一味地在追寻着母亲快活开朗的面容。

然而,阿岛还牵挂着家乡的事。女服务员领班将年终联欢会和新年宴会的次数都一一通知了。自己虽然不在饭馆里,可大家总会设法应付的。但是,还是经常像坐在账房里一样,心里总是在盘算着。

而比这更令阿岛不安的是,据说矢岛伯爵代她偿还了借款,这实在不能不令人吃惊。虽然饭馆里的人和债权人都已通知过她,但实际情况她还不清楚。

初枝看到纸币也感到十分稀奇。

“呀,真漂亮啊!”

对于“金钱”,她毕竟还不曾拥有实感,所以她是一个同阿岛的辛劳相去遥远的人。

过去,初枝“认识”字母和简单的汉字,那是人们写在她的掌心里,或是手把手地教给她书写的。但现在一旦亲眼看到铅字,她可能认为完全是一种奇怪的特别的东西,反而难以辨认了。尽管如此,她还是亲笔向礼子等人写了贺年片。

初枝似乎比平常小学一年生初次写字时,感到更为天真无邪的喜悦。

正春进来了,虽然是新年,他仍然一如往常,戴着那顶旧帽子,披着学生斗篷。初枝尚未能摆脱盲人的习惯,未开口说话便先伸出手来迎接正春。

“可以走路了啊!”

“嗯,已经可以到外面去了。”

但是,眼睛复明后,初枝走路反而显得更加困难了,她仍然被正春牵着手。

病房的窗前坐着一位女病人,一面专心致志地诵经,一面向着太阳顶礼膜拜。

初枝回过头来说:

“听说那个人快要失明了!”

她第一次离开病房来到庭院里。

那位视力一天天衰退下去的女人向着太阳顶礼膜拜的身影印在正春心中,而初枝却完全没有留意,只为眼睛的复明而忘乎所以。

看着初枝的脚步,与其说是她在地面上行走,不如说是像初次看到土地一样,好像穿行在云彩里。

她分不出高低,也算不清距离,触摸不到正春的手,心中就会感到不安,只有两眼在闪闪发光。她马上便累了。

“咱们就在这儿歇一会儿吧!这可是我第一次见到初枝的山丘啊!”

“哎呀!原来它只有这么小!”

初枝觉得有点意外。

“那里是个运动场,现在是寒假,所以空无一人。上次我们见面时,你听到了学生们的说话声音了吧?”

“是啊!看来这里一点儿都不空得慌。那时,在我的想象里它要比这大得多。”

“所以你才那么伤心地呼喊妈妈,是吗?”

“是的!”

一抹红晕涌上初枝的脸颊,她依然凝视着仍被自己握着的正春的手,目光中似乎带有几分惊奇。它已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一只独立的手了。

正春毕竟有点儿不好意思,一面把手抽出来,摘下帽子递给初枝,一面说:

“这就是你原来曾经触摸过的帽子呀,现在亲眼看到了,它脏得让你吃惊了吧!”

“初枝,你说过,只凭帽子就知道是我……”

初枝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又像昔日失明时一样,用手抚摸着帽子的内侧。

那里还留有正春的体温,油腻腻的。一顶旧帽子向初枝诉说着多少故事。她仿佛从一个令人留恋的梦中醒来,反倒失去了复明前往日的安宁。

初枝眼泪汪汪。

“你怎么了?”

“眼睛一下子就累了,我觉得眼睛一睁开,似乎变得爱哭了!”

“别胡思乱想!”

“可是……”

初枝擦着眼泪说:

“你和妈妈站过的那个水池边在哪里?”

正春猛地一惊。

上次已经同阿岛约定不要斥责初枝,但她到底还是和初枝谈过了,要初枝放弃同自己的恋情。

“就在这下面。”

说着,正春站起身来。

“你妈妈可曾提起过我?”

“嗯。”

初枝的脸又红了,但她瞪大眼睛望着树丛右侧的大礼堂。

初枝完全感觉不到自然与人工的区别。

她并不认为那些庞大的建筑物是由人类建造的,而好像是自然地从地下长出来的。

“哎呀,难道那都是由人来建造的么?是怎样建起来的?”

“什么怎么样?”

他们来到水边的树阴下,正春将初枝拥到怀里吻了她。

然而,初枝却大睁着一双发呆的眼睛,大概她仍在望着那些建筑物吧。

正春感到毛骨悚然,他放开初枝,带着她向正门走去。

大银杏的林阴树叶子已经落光了,长满细细枝条的光秃秃的大树向空中伸展着,这使初枝感到有些可怕。她虽然曾经触摸过银杏树,但从未想过它竟然如此高大。

“哎呀,那里有东西在动!”

她隔着林阴树望着远处喊道。

“噢,那是电车呀!”

电车似乎是在无声地滑行着。它当然会发出声音,但是在初枝的头脑中却怎么也不能将电车和声音很好地联系起来。

一切都是如此。她不习惯让眼睛在耳朵和鼻子的配合下去理解事物,她只用眼睛去看,然后独自任意地作出自己的解释。

直到最近复明以前,耳、鼻和手感曾经出奇地敏锐,它们曾代替眼睛去观察世界,而如今除去眼睛之外的所有一切感觉都像丧失了似的,显得迟钝了。

正因为如此,当接受正春的亲吻时,她才茫然若失地大睁着眼睛望着礼堂。

大学设在路边的这条街,如果没有学生,还不如说是一条安静的大街。但是,这里却有电车和汽车在行驶着,这就足以让初枝感到害怕了。

刚刚走出正门,她便立即转过身来,抓住门边的石柱,眼中闪出好奇的光芒,似乎不抓住一件坚实牢固的东西,身体就会腾空而起似的。

身穿新年盛装长袖和服的小姐们,从汽车窗中一闪而过,初枝感到一种稀世罕见的美,比起西方人初次见到日本和服,还要惊喜百倍。

“多么漂亮啊!”

“街道吗?”

“噢,当然!街道也……”

“你说的是这条街,是么?”

正春像从未见过似的重新观察这条大街,两旁杂乱无章地排列着旧书店之类的店铺,还有大街对面的小胡同,那里有一个紧挨一个的已经发黑的屋顶。

“难道不漂亮吗?”

“初枝认为只要有了颜色或形状,一切都是美的,对吧?你所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美的。”

正春笑着说。突然,亚当站在恋人夏娃墓前说的一句话涌上他的心头:“夏娃所在,皆为伊甸。”

如果自己爱着认为一切都是美好的初枝,那么,自己是否也曾认为:

“初枝所在,无处不美”呢?

正春认为冬天的本乡大街一点都不美。但是,这种认识是否有充分的根据呢?

和初枝所不同的,只不过在于生来眼睛就正常,在观察事物的过程中,习惯于自我完成对美与丑的判断,如此而已。然而,这种审美观点难道就是真理吗?

对美的认识,根据每个人的天赋或教养,有高有低。这种差异,以及对丑恶的憎恶,对低级趣味的蔑视,无疑都在证明人类对美的憧憬之心在进步。

但是,正春认为值得怀疑的是,将美丑划分为各种不同程度的文化人的眼光,和将一切都看作美的原始人的眼光,究竟哪一个是真正懂得美呢?

“正像初枝所说的,这条街或许也很美。因为人类都喜欢美好的事物,所以无论是盖房子,还是做一件东西,人们总会自然地想尽可能地做得完美……”

认为它并不美的看法,或许就是视力正常的文明人的悲哀。

“该回去了,眼都花了!”

初枝说。

“真想同初枝一起到处走走看看啊!你一下子就看到了整个世界,恐怕再没有比你能发现更大世界的人了!”

“那你什么都不肯教我。”

“你总是提一些孩子气的问题,说什么礼堂是怎样建成的,让人没法马上回答你呀!”

“真没有想到一切都是这样美啊!”

“当你刚刚做完手术后,不是曾经说过,真想看看究竟什么是美吗?现在你总该知道了吧?”

“是的。”

初枝似乎在沉思,突然她闭上眼睛停住了脚步。

“只用手触摸,虽然也能知道,不过最令我吃惊的是,人和其他东西竟如此不同。”

“也许是这样吧。”

“鲜花、天空、星星,还有点心,这些东西的美,我一下子就知道了。”

“你说的是同人相比?”

“还是人最美,不过……”

初枝在身边的长椅上休息。正春说:

“那可能是因为人拥有复杂的内心世界吧!”

“是吗?这种东西我可看不到。”

“不是看,对于人的内心世界是要凭感觉去了解的。”

“那就是说,不需要看也可以了?”

“你真让我吃惊。初枝的眼睛像是一面镜子,只会照东西。而看东西是要用‘心’来看的,无论是看的人,还是被看的人。这固然很难说清。”

“是的。”

初枝点点头说。

“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实,总是做梦,梦见的是眼睛又失明了。我都瘦了。”

“你妈妈也笑你,老是一个劲儿地照镜子。”

“是的,当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时,总觉得失明时的我和儿时的我又出现在镜中了。”

“可是,这样下去会对你身体有害的。”

“可我总是想看。”

“那你也只能看见现在你眼前有的东西呀!”

“我可不那样想。还有,正春的眼睛和我的眼睛,看东西都是一样的吗?”

“啊,这个么……”

正春一下语塞了。

“到底是怎样的?每个人看见的东西都一样吗?”

“我想是的,你不是也问过高滨大夫吗?”

“我一说所有的一切都是美丽的,护士小姐就笑我!”

“那就是她们的不是了!”

“不过,我有点儿担心。”

说着,初枝从怀中取出一面小镜子,她丝毫没有一般女人在人前照镜子时的忸怩,完全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我变了吗?”

“是啊!刚才我可真吓了一跳,以为你变得不喜欢我了。”

“哎哟!”

“妈妈申斥你了?”

“没有。不过,该出院了。”

“庆祝一下吧!”

“出院后,我该回信州了吧?”

正春的双脚好像是突然被绊住了:

“不能回去。”

“那怎么办呢?”

一旦被问到该怎么办时,正春一时也拿不出具体的主意来。

今年春天他将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马上就结婚是很困难的。

他也曾有过浪漫的梦想,和初枝两人离开家,躲进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巢里,或是远走他乡。但是,让初枝背离那样一位母亲,实在太不应该了。这对母女,完全是同心同德的两个人。

最稳妥的是让初枝回到长野,去静静地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

但是,连礼子都曾向自己提过意见,至于父母的反对就更是可想而知了。还有,从最近的谈话中,他也知道了阿岛的想法,她是想使正春和初枝都不受到伤害,悄悄地了结。

然而,年轻的正春却觉得,如果现在让初枝回去,就将成为此生的永别,因而他只有用感伤锁住自己的心扉。

“如果两个人能走得远远的,该有多好啊!”

“到哪里去?”

初枝稚气地问。

正春尝到了无依无靠的滋味。她只是爱着自己,但是到了关键时刻,初枝是否能有下定决心的力量呢,对此,正春深表怀疑。

“初枝,说说你的想法!”

“说什么?”

“你说是什么?爱情这东西,它不会像草木一样,自然地开花结果的啊!如果放任自流,它迟早会消失的。”

“你说得对!我的眼睛已经能看见东西了,无论什么地方我都能去呀!”

“说说倒是容易,但是,说不定会要丢下妈妈的哟!”

“你说什么?”

初枝的脸上出现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

“可是,要是你妈妈不同意呢?”

听正春这样一说,初枝仿佛第一次撞到了什么东西上,几乎要哭出来,但突然间又拼命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那是绝对不会的!”

一种发自内心的呼喊,那声音使正春不能不相信。他想,刚才两个人出来散步,也是阿岛同意的,上次她的话,说不定只是一种谦辞。

“如果那样,初枝也好好求求妈妈吧!”

“怎样求呀?”

“就说要和我结婚……不答应就去死,能说吗?”

“哎哟!结婚?”

初枝用颤抖的声音嘟哝着,脸色苍白。眼睛鼻子全离了位,一副死人的模样。正春见状,不由得结结巴巴地申斥道:

“可是,可是,初枝,你原来是怎么想的?”

初枝紧闭双唇,低下头来,身体似乎一下子缩小了,那样子显得很可爱。她的心在怦怦地跳,一股暖流染红了她的脸颊直到脖子。

“原来初枝就没有这种想法么?”

“我什么也没说呀!”

“啊?”

初枝像个大人似的直截了当地说。

“幸福不幸福,未来的事情怎么会知道。”

“不,我真的很幸福!”

初枝斩钉截铁地说。

当初枝回到病房时,有田来了,正在同母亲谈话。

初枝通体发光似的,孩子般欢蹦乱跳地回到了病房。

她乐得手舞足蹈,在昔日盲女的脚步里居然表现出喜悦,这实在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当她突然开门进来时,给人的印象,完全是一个视力正常,而且心情也十分轻松的少女。

走出去时还是脚步蹒跚,这该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啊!她好像获得了一次新的生命。

“妈妈!刚才正春带我到电车道那边去了!”

她红着脸,躲避着母亲的目光,而她自己却仿佛没有注意到。

不消说阿岛立即便识破了,肯定同正春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多让您费心了!”

初枝也大大方方地同有田寒暄后,便动手为正春叠斗篷,整理帽子。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做这些事,她高高兴兴地忙着。

阿岛吃惊了,这孩子一旦复明了,居然变成这样。想着想着就要笑,可心里却是一阵隐痛。

初枝忘记了自己为众目所视,竟然袒露无遗地表明自己已经属于正春。叠斗篷时手的姿势,也饱含着爱情,而她自己却仿佛并没有意识到。

接着,她就在斗篷旁拘谨地坐下了。

“喏,小姐也同有田先生一起来了,她说顺便到高滨大夫那儿去一下。”

阿岛说。

“唷,真高兴!”

“小姐可为你操了不少心啊!”

阿岛仿佛是在抑制着初枝飘飘然的情绪。

“初枝过去是因为眼睛不好,所以什么都不懂吧。小姐说,能不能暂时留在东京,学习点知识。”

“好的,我真希望学习。”

“哪有那么简单,你又不能再去上学。”

“请正春教我呀!”

“那当然也可以,不过人家学校里功课也很紧张,会给他添麻烦的。首先需要考虑的是初枝的住处……”

“什么住处?”

“出院之后,总不会让初枝一个人住到旅馆里去吧!”

“一个人?”

“是啊。所以小姐说,能不能让你暂时寄居在有田先生家里……”

这实在太出乎初枝的意料了,一时间她无言以对。

“有田先生的妹妹,正在高等师范读书,将来要做女子中学的老师,初枝可以跟她学习。有田先生也同小姐谈过了,他说可以让初枝寄居在他家里。还不赶快谢谢人家。”

“噢!”

初枝心里忐忑不安地望着有田。

“妈妈!您的意见是……”

“妈妈想按着小姐说的办。”

“不,不么!我一个人呆着,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上次小姐同妈妈说过,她说她希望留下初枝,所以,妈妈已经把初枝交给小姐了!”

“是吗?”

初枝望着正春,似乎在询问他,这一切难道都是真的吗?

但是,正春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仿佛遇到了晴天霹雳。

“小姐说要让初枝留下来?”

她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好像是在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于是,脸不由得红了。

那肯定是与自己和正春的结婚有关。妈妈和礼子可能谈到了那件事,于是初枝便问道:

“小姐是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前几天来的时候呀!”

“啊,就是到信州来的那一次吧?”

究竟是否去过信州,从最近伯爵谈话的情形来看,有些暧昧。阿岛担心如果让正春知道了,也许影响不好,便说:

“不管怎么说,初枝应该感谢人家啊!”

“啊!”

“初枝也该认真考虑一下了!”

听妈妈这样一说,初枝更是不得要领了。刚刚同正春约定结婚,现在又要寄居到有田家里,初枝心里不由得充满了不安。

对有田,决不是讨厌他,但心中不安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被抛得远远的。

初枝想,这也许是礼子对自己的照顾吧,在有田家里接受一些教育,然后再同正春结婚。但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将同正春分手的预感。

“我总觉得学习怪可怕的。”

“学习怪可怕的,说得真好!”

有田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

“确实如此,教育,对于像初枝这样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点也不错。”

正春提高声音说:

“搞得不好,只能玷污她的优点。”

“搞得好,结果恐怕也是一样的。”

“有田先生,你就是根据这种想法,让初枝寄居到你家里去的吗?实在太遗憾了。”

正春顶撞有田说。

正春对有田没有特别的好感,只是在房子姐姐家里见过他三四次。听说他在房子的丈夫村濑的公司里充当一个类似顾问的角色,村濑曾经骗取过有田的两三项专利。但是,自从听母亲说,他突然到家里来,并提出要同房子结婚之后,正春便十分讨厌他,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荒唐的学者。

如今面对着这个人,正春不由得有一种压抑感,然而却又弄不清有田为什么会有这种力量,所以便产生了逆反心理。

正春做梦也未曾想到礼子会同有田接近。

因此,他对于礼子竟说将初枝托付给有田这件事更无法理解了。

“礼子没有常性,真不知道又会想出什么主意。”

阿岛劝解道:

“初枝能受到小姐的关照,实在是求之不得。但是,这件事还是让我们先回信州,好好商量一下再说吧!再说,给小姐添太多的麻烦,也……”

“回信州去吗?妈妈!”

“对呀!你不想亲眼看看自己的家和故乡吗?”

说到这里,礼子和高滨博士一块儿进来了。

高滨博士情绪很好。

他说初枝今明两天就可以出院。

“手术后的偶发症看来也不必担心了。原来的高度近视,反而有利,眼镜也不必戴了。”

说着,他回过头来对正春说:

“正春君,你不喜欢让她戴眼镜吧。不过,在最近处看东西,譬如读书什么的,恐怕还是需要眼镜的。因为没有了水晶体,就不可能进行调节了。”

正春心想,原来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当同她接吻时,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啊!

阿岛一见到礼子心里就发怵。矢岛伯爵在长野打听到礼子就是阿岛的女儿,他是否将这件事告诉了礼子。阿岛虽然曾要求他一定保密,但阿岛并不相信他能够对此缄口不语。

然而,现在她却无法坦然地面对礼子。

“本来就是自己的孩子……即便让她知道了,又有什么不可以?”

这样一想,她的心头便涌上了一种几近愤怒的沮丧。

“高兴吧!”

礼子快活地拉住初枝的手说。

“初枝的脸真是光彩照人,跟去年相比,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乎想要对人说,‘没有谁比我更爱这个世界了’!”

礼子从初枝的眼睛里,发现了刚刚燃起的爱的火花。

初枝也从礼子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坦诚。

“你说要让她寄居到有田家里,你是怎么想的?”

正春似乎是在质问礼子。

“我收留了初枝,我会妥善安排的。”

“既然如此,难道不能让她到我们家里来吗?”

阿岛和初枝各自从不同的意义上都猛地一惊。

“好啊,那也可以考虑呀!”

礼子平静地回答。

阿岛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说:

“总之明天也罢,先回信州去……”

“那样也好!”

礼子点头。

“我一定会去接你的。可别忘了,初枝可是给我了呀!”

“好的。回到家时,虽然大雪已经覆盖了一切,但我还是想带她到山里的温泉,让她稍微镇静一下神经,在东京受到的刺激未免太强烈了……”

“是啊!好好看看家乡的山,会把一切都忘掉!”

礼子和阿岛面面相觑,两人爱怜初枝的心是相通的。

“这回眼睛也好了,能打秋千了!可以凭自己的力量飞向空中了。”

“可是,秋千已经被大雪埋上了吧!”

高滨博士站起身来,说:

“再来东京,还顺便到我这里来啊。见到你,就感到眼科医生的工作实在令人愉快。为了让我这个老人高兴,也要再让我看看你呀!”

说完便走了出去。

现在,初枝也可以来到走廊,亲眼看见博士的背影了。

第二天,阿岛和初枝便回长野去了。

来车站送行的,有正春和礼子二人。

驶进上野车站的火车,有些车顶上已经覆盖着积雪。

初枝母女将回到那雪的故乡。

由于还是新年期间,所以有不少滑雪的旅客。

“你不来滑雪吗?”

初枝问正春,那声音硬邦邦的,实在不像是同恋人告别。

“你说志贺高原吗?”

“是啊,长野附近还有一个饭绳山呢!”

“是古时要饭绳①的人住过的山吧!在户隐山前面,对吗?我曾经在户隐的神官家里留宿过。从那里来到有鬼女红叶的鬼无里,一直走到据花川的深处。”

①哺乳类食肉目小兽,形似黄鼠狼,但体形小得多。

“前不久,到善光寺温泉的电车才刚刚通车。”

阿岛插话说。

礼子也从旁说道:

“用细网捕鸟的期限就要到了吧?”

“是啊,会怎么样呢?客人们吃小鸟好像是在秋天。”

接着,她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松本一带好像要比长野更盛行吃烤鸟。最近这次狩猎,您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没有去呀!”

“是吗?本来不是准备得好好的吗?”

“是啊。”

礼子扬起眉毛,像是不再理睬似的闭上了嘴。

阿岛思忖着,伯爵到底还是独自去了花月饭馆啊!

“真是奇妙的缘分,受到您这样的热情关照,不过,下次再来东京时,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同您亲密相处了。”

“你好像是在试探我,我不想听。我不是一再说过,很快就会接初枝回来吗?”

“不过,您嫁到矢岛先生那样的人家去,我们就很难接近了。”

“那是我的自由。”

然而,或许是连礼子也为自己语气的激奋而感到吃惊,她把手放在初枝肩上笑着说:

“我既没有陪嫁钱,又没有嫁妆,只有带着初枝去出嫁了,你说是不是?”

“如果是那一位,我不愿意。”

“哎哟!真不该忘记,初枝原来就是反对的呀!”

“是的,上次他来时,妈妈告诉我,说这位就是小姐未来的丈夫,还让我问候他,向他道谢……”

“来过?你说是伯爵吗?”

礼子脸上显出诧异的神色。

阿岛脸色变得苍白。礼子像是在追问阿岛:

“伯爵到医院去了吗?他做什么去了?”

“这个……”

“你不能不瞒我吗?”

但正在这时开始剪票了,初枝一行被人们推揉着,慌慌张张地被拥进了站台。

“那么,你曾向他道过谢了?”

礼子在初枝耳边悄悄地问,初枝摇摇头。

“是吗?你不情愿不吱声,对吧?太好了!”

正春和礼子离开车站,默默地走过上野广小路,进入风月堂咖啡店。

礼子从服务员拿到桌上来的日本式点心中,挑出一两样,然后望着正春说:

“初枝还是个孩子呢,真是个孩子!”

“可是,已经十八岁了啊!”

正春似乎有几分内疚地说。

尽管来到车站送行,但是那种告别方式,使正春觉得接吻、订婚,仿佛都是逢场作戏,一开始就感到不满意。

初枝对于在车站上所见到的一切,尤其是自己将要乘坐的火车,都惊奇得瞠目而视,就像远古时代的人突然被抛进现代的文明都市一样。

人群也令她陶醉。原来世上有这么多人啊,真让人头晕眼花。她觉得人群好像吼叫着从四面八方向自己袭来。

阿岛平时因带着双目失明的女儿外出,所以总是坐二等车。但今天由于考虑到礼子等,改乘三等,所以必须在站台上跑着,争先恐后地去抢占坐位。

初枝被阿岛牵着手,似乎脚不沾地地跑,那样子非常怪,有的人竟停下脚步看着笑。

幸好正春跑在前面,先占好了坐位。

初枝从车窗茫然若失地看着正春和礼子,似乎不知道自己是在被送行似的。

阿岛实在看不过,便催促她说:

“初枝,还不同人家告别道谢呀!”

初枝听到后,突然将上半身探出窗子,伸出两只手去。

初枝分别握住正春和礼子的一只手,但这似乎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情,于是又将手伸向他们的面颊,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手掌体验着,温柔地抚摸着他们。

初枝的眼睛不知不觉地闭上了,泪水沾湿了她那重合在一起的睫毛。

这依然是盲人的告别方式。

尽管眼睛复明了,而初枝的心态或许还不能与之相适应。

初枝这副样子,使正春不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拍初枝的肩膀,或抚摸她的脖子。

初枝感到正春的抚摸,是在用整个身体向自己做出回答。

正春一面回忆着刚才的一幕,一面对礼子说:

“说起来,十八岁已经不算是孩子了。”

“可初枝是在最近的手术之后,才刚刚出生的呀。连哥哥也还是个孩子呢!”

刚满二十一岁的礼子,把同她相差一岁的正春,总是看做弟弟。

另一方面,随着火车驶离东京,初枝显出了不安的神色。

“妈妈,不知为什么,我好像把一切都忘记了。您说不要紧吧!”

初枝全然不晓得人类的追思和记忆大都是由亲眼目睹的往事构成的。

她强烈地感受到眼睛的作用只是如同昨天正春所说的那样。

“它只能看见现在眼前的东西啊!”

由于眼睛的突然复明,能够看到现实的一切,而过去和未来却似乎完全消失了。

人类正因为有了眼睛,才能够生存在每天的现实之中。而初枝还没有变得如此坚强。

告别了正春,车窗外现实的风景从眼前掠过,她单纯地想,正春是否也会这样消失呢?

十一

譬如,本来是地球围着太阳转,而往往误以为是太阳绕着地球转。

从车窗里向外望,似乎高山和田野在流动,大地好像是以火车为中心,画着圆在旋转。

但是,谁都知道,活动的不是大地,而是火车,所以人们才能稳坐在火车上。

就连初枝也决不认为,大地是向着同火车相反的方向跑去。

从信州来东京时,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当然能感觉出火车在动,不过,她做梦也未曾想到,窗外的风景也似乎在动。

对于视力正常的人来说,本来是日常的区区小事,却令初枝非常惊奇,完全是崭新的景象。虽然她也知道,由于火车在奔驰,所以似乎大地也在动,但是她的感觉却不同于常人。也就是说,她感到高山、田野真的在动的程度,要比任何人都强烈。

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现在的初枝来说,她眼中的一切莫不如此。

刚才也是这样,仍同失明时一样,如果不是闭上眼睛,触摸到对方的肌肤,心中就无法产生即将同所爱的人分别的那种激情。换句话说,睁开眼睛,就不能那样真实地回忆起同正春恋爱的情景。

初枝尚未习惯于一面用眼睛看东西,一面思考问题。

由于眼睛复明,反而弄得失魂落魄,甚至可以说变成了精神残废。

虽说如此,但现在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是那么充满着生命力,而这种生命力又不断地注入初枝体内。

她的生活方式似乎只承认眼前刹那间的存在,但是没有比她更水灵鲜活的人了,她与动物的顽强颇为相似。

在初枝看来,草木凋零的冬季仿佛也是花红柳绿的春天。

“真美!那边的山真是美得惊人!”

这时,同正春分别的伤感已经无影无踪了。

阿岛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见到初枝的样子,连阿岛也觉得在东京发生的事情,真像是一场恶梦。

“妈妈,到处鞠躬,脖子都疼了。”

初枝一面笑着说,一面捶着自己的肩膀。

“回到家,咱们就用被炉。”

不管怎样,真想把腿伸进被炉里,尽情地睡上一觉。

对于礼子的关怀当然是由衷地感谢,但这对于一向习惯于以大姐姐身份照顾别人,而且由于芝野的缘故一直施展着胜过男人本领的阿岛来说,在东京的那些日子,一直提心吊胆地向人鞠躬礼拜,使自己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心里难过极了。

当初枝发现了雪时,阿岛便同看得入迷的她一起眺望着远处的山顶。阿岛感到一个顽强的自我仿佛又复苏了。

“礼子即便知道她是我生的,又有什么可怕的?”

她为自己的怯懦而感到气恼。

“下次什么时候再到东京去?”

当听到初枝这样问时,阿岛心不在焉地答道:

“这辈子不想再去了!”

“可是,人家不是要来接的吗?”

初枝红着脸,坚信不疑地说。

“是啊!那么,初枝一个人也能去吗?”

初枝默默地陷入沉思。

去年年末,银行或其他地方该来催还款的竟然一个也不曾来,阿岛联想起矢岛伯爵说的话,又产生了新的不安。

十二

一旦分手,恨不得立即随后追上初枝,礼子也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爱她。

天真的初枝那圆圆的喉头又浮现在礼子眼前,她的心里涌上一种颇似恋情的感觉。从第一次遇到初枝时起,又是握手,又是拥抱,盲人的触觉格外敏感,也许是一种强烈的肉体的依恋吧!

一想到正春对于初枝也一定会有同样的感觉,礼子就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烧。

接着,从初枝那柔软的喉头,又想到有田颏下那粗糙的皮肤和发青的须痕。

她恨不得马上就见到有田。

“哥哥,初枝的那只黄道眉,你要带到学生宿舍去吗?”

那只黄道眉是礼子探病时带来的。初枝说,让它跟着乘火车太可怜,便又还回来了。

“你能每天早上都给它喂食吗?”

“是啊,如果死了可真糟糕!”

“动物总会死的呀!”

“那也不好啊!”

“你要把它当作初枝留下的纪念,好好照顾它才行。”

“纪念?”

“对呀!在黄道眉活着期间,初枝的纪念就会存在的。”

“说些什么?有这样说话的么?”

“正在放寒假,你只在元旦那天回家露了一面,再也没有回来过,妈妈可想你了!”

“毕业考试和升学考试都赶在一起了,每天和同学都关在宿舍里。”

“那倒也是,不过……”

“我说的是真话,和同学们互相鼓励着,学习效果会更好,回家去怎么能行。”

“初枝回去了,你还能定下心来学习吗?”

正春沉默了片刻,决心向礼子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说真的,我想跟她结婚。”

“是吗?”

礼子微笑着,并未显得格外惊讶。

“难啊!她母亲是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表面上挺客气的。不过,她倒是说过,既然把初枝托付给礼子,一切都可以按照礼子的意图去做,所以,我想她不会坚决反对的。”

“自私鬼!那是你的误解。”

礼子好像生气了似的站起身来,走出风月堂。

但是,正春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所以,我才不愿意让初枝寄居到有田家里,我不想让别人扭曲她的性格。如果有必要在东京受教育,可以留在我们家里,我们俩一起去住公寓也行。”

“你不安安静静地走路,黄道眉不是太可怜了么!”

“噢!”

正春这时才意识到手里还提着用包袱皮包着的鸟笼呢。

“不管怎么说,虽然我不知道有田的为人究竟如何,但是我可不想让初枝同他有什么瓜葛。”

“听说有田和别人一起从事研究工作,不知在研究什么?”

礼子像是与己无关似的问道。

“是不是在研究橡胶?”

“橡胶?”

“我也不太清楚……”

顺着这个话头,正春又谈了有田获取专利之类的事,然后便回宿舍去了。

刚一分手,礼子又随后追上来,叮嘱正春说:

“哥哥,你如果去信州看望初枝,可只能告诉我一个人哟,一定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