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是匹年轻、好看而壮健的牝马。它毫不费力地驮着双倍的重负,耷拉着耳朵,咬着马嚼子,像一匹地道的神气而好动的牝马那样。经过那长条牧场时,它看见它的母亲,叫做“老青”的,就像它叫小青一样,它啸啸而鸣,表示告别。老青马走近篱笆,蹄上的防跑器叮当作响,它想沿着牧场的边奔跑,追赶它的女儿;后来看到女儿飞奔而去,便也嘶鸣起来,它若有所思,忧虑不安,仰着鼻子,嘴里满含青草,没有心思再吃。

“这头可怜的牲口总认得它的心头肉,”热尔曼想排解小玛丽的忧伤,这样说“这叫我想起动身前没有抱吻过我的小皮埃尔。这个坏小子不在家!昨儿晚上,他想让我答应带他走,在床上哭了一个钟头呢。今儿早上,他又想尽法子说服我。噢!他多伶俐,多会撒娇!等他看出办不到时,这位先生恼火了:他跑到地里去,大半天再没看到他。”

“我呀,我看见过他,”小玛丽竭力忍住眼泪说,“他跟苏拉家的孩子们跑到再生林那边去了,我捉摸他离开家已经很久了,因为他饿得很,在吃野李子和桑椹,我将自己当点心的面包给了他,他冲我说:谢谢,可爱的玛丽,以后你到我们家,我给你吃薄饼。您这个孩子太可爱了,热尔曼!”

“是的,他很可爱,”农夫接着说,“为了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我不能做!要不是他的姥姥比我更稳得住,我看到他哭得这么伤心,他那颗可怜的小心都要哭碎了,我真忍不住要带他走。”

“那么,您干吗不把他带走呢,热尔曼?他一点儿不会碍你的事;只要依了他,他是很懂事的!”

“我要去的地方,好像他去了碍事。至少这是莫里斯老爹的意思……而我呢,我的想法正好相反,应该瞧瞧人家怎样接待他,这样可爱的孩子只会叫人喜欢……但是家里人都说,不要一开始就让人看到家庭的拖累……我不知道我干吗会跟你讲这些事,小玛丽;你一点儿不会理解。”

“恰恰相反,热尔曼;我知道您是去相亲;我母亲对我说了,嘱咐我不要对别人说,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我要去的地方,您可以放心: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你这样做很好,因为这事儿还八字没一撇呢;兴许我不中那个女人的意。”

“应该希望她中意,热尔曼。干吗您会不中她的意呢?”

“谁知道呢?我有三个孩子,对于一个不是他们母亲的女人来说,这是够累赘的。”

“不假,不过您的孩子跟别的孩子不同。”

“你这样想吗?”

“他们漂亮得像小天使一样,家教那么好,再看不到更可爱的孩子了。”

“西尔万可不太随和。”

“他还小呢!他怎样会不淘气呢,可他那样聪明!”

“他聪明倒是真的,而且胆子多大!他既不怕母牛,也不怕公牛,如果随他怎样做的话,他已经会同他哥哥爬到马背上去了。”

“要是我在您的地位的话,我会把大孩子带走。您有一个这样漂亮的孩子,准保会叫人马上爱上您!”

“是的,如果这女的喜欢孩子的话;可是,如果她不喜欢呢?”

“难道有不喜欢孩子的女人吗?”

“不多,我想;但是究竟有的,我发愁的就在这儿。”

“那么,您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女人吗?”

“不会比你更多,我担心见过她以后对她还是了解不透。我不是个多疑的人。别人对我甜言蜜语,我都信以为真:我后悔过也不止一次,因为言语并不是行动呵。”

“听说这是一个很正派的女人。”

“谁说的?是莫里斯老爹吧!”

“是的,是您的岳父。”

“这太好啦,不过他也不了解她。”

“你呆会儿就会看到她,您要看得仔细一点,但愿您不要看错人,热尔曼。”

“喂,小玛丽,你径直奔向奥尔莫之前,能进那户人家呆一会儿,那我就高兴了,你很细心,一向很聪明,什么都会留意到。如果你看到什么使你三思的事,你可以悄悄地告诉我。”

“噢!不,热尔曼,我做不了!我怕自己会弄错;再说,如果我随便说了一句话,叫您不满意这门亲事,您的岳父母会怨我的不是,我这样已经够烦恼的了,即使不给我可怜的好妈妈惹是生非也罢。”

正当他们这样闲扯的时候,小青竖起耳朵,往旁边问了一下,然后又折回来,走近灌木丛,那儿有样东西刚才把它吓了一跳,现在它开始认出来了。热尔曼朝灌木丛投了一瞥,看见一株橡树浓密的仍然青绿的枝极下面的沟里,有样东西,他以为是只羊羔。

“这是一头迷路的牲口,”他说,“或者已经死了,因为它一动不动。兴许有人在寻找它,应该去看一看!”

“这不是一头牲口,”小玛丽嚷着说,“这是一个睡着觉的孩子,是您的小皮埃尔。”

“哎呀!”热尔曼跳下马说,“瞧,这个小淘气在这儿,离家这么远,在一条沟里,说不定蛇会来咬他!”

他抱起孩子,孩子睁开眼睛,对他微笑,用手搂着他的脖子对他说:

“我的小爸爸,你得带着我去啦!”

“好呀!又是这个老调调!你在这儿干什么,你这个坏小子?”

“我在等我的小爸爸经过,”孩子说,“我瞅着路,瞅着瞅着就睡着啦。”

“如果我经过的时候没看到你的话,你整夜就得呆在外边,狼会把你吃掉。”

“噢!我猜到你会看见我的!”小皮尔埃信心十足地回答。

“那么,我的皮埃尔,现在吻吻我吧,和我说声再见,赶快回家去,如果你不想让家里人等你吃晚饭的话。”

“那么你不想带我去了!”小家伙叫着说,开始擦他的眼睛,表示他准备哭了。

“你明白,外公和外婆不愿意你去。”热尔曼说,犹如一个对自己的权威没有信心的人那样,拿老岳父母的权威做挡箭牌。

可是孩子说什么也不听。他当真哭了起来,嘟嘟囔囔地说,既然他的父亲带着小玛丽,那么也能带上他。父亲反驳他说,要经过大森林,里面有许多凶恶的野兽,要吃小孩,而且小青马不肯驮三个人,动身时它就这样说过;他还说要去的地方没有小孩的床,也没有小孩的晚饭。所有这些绝妙的理由一点儿也说服不了小皮埃尔;他躺倒在草地上打滚,一面嚷嚷,他的爸爸不爱他了,如果不带他去,他白天黑夜都不回家。

热尔曼做父亲的心像女人的心那样温和柔弱。他妻子的死,使他不得不独自照顾他的孩子,还有想到这些可怜的没娘的孩子十分需要疼爱,这一切都使他变成这个样子,他心里展开激烈的斗争,尤其是他对自己的软弱感到脸红,他竭力要对小玛丽掩盖自己的不自在,以致他脑门上都渗出了汗,眼圈儿也红了,快要哭出来。末了他想发火;但他回过身转向小玛丽,仿佛要她证明自己的心硬坚定时,他看到这个善良的姑娘泪流满面,他立刻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虽然他还在数落着和威胁着。

“说真的,您的心太硬。”小玛丽终于冲着他说,“要是我呢,对这样一个伤心透顶的孩子,我是于心不忍的。得了,热尔曼,带他去吧。您的牝马驮惯了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证明是,您的内弟和内弟媳比我重得多,他们每逢星期六赶集,总是同他们的孩子一起骑在这匹好牲口的背上。您让他骑在您的前面好了,再说,我宁愿一个人走着去,也不愿让这小家伙受累。”

“这倒是可以的,”热尔曼回答,他真想自己被说服,“小青马根结实,如果它的背还有地方的话,多驮两个人也行。可是,我们在路上怎么照顾这孩子呢?他会挨冻受饿……今儿晚上和明儿谁来照顾他睡觉、洗脸和穿衣呢?我不敢把这麻烦事托给一个我不了解的女人,不消说,她会觉得我一开头对她太随便。”

“从她表现出热心还是厌烦,您马上可以了解她的为人,热尔曼,请相信我的话;再说,如果她讨厌您的皮埃尔的话,就由我来照料他好了。我会到她家给他穿衣,明儿我就带他到地里去。我整天陪他玩儿,照顾好,让他什么都不缺。”

“他会给你添麻烦,我可怜的姑娘!他会碍你的事,一整天太长了!”

“恰好相反,这会使我快乐,他可以给我搭伴,我第一天在一个陌生地方过就不会问得慌。我会设想自己还在家里。”

那孩子看到小玛丽站在他一边,便攥住她的裙子,抓得这样紧,要他放松,真要弄痛他呢。当他看出他父亲让步时,他把玛丽的手捏在自己被太阳晒黑的两只小手里,欢欣雀跃,一面抱吻她,带着孩子们有所企求时的急不可耐,把她拖到牝马跟前。

“得了,得了,”少女说,把他抱了起来,“这颗可怜的心跳得像只小鸟一样,咱们设法让它平静下来吧。天黑以后你觉得冷就告诉我,我的皮埃尔,我会把你裹在我的斗篷里。吻吻你的小爸爸吧,请他原谅你的淘气吧。告诉他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永远不这样了!听见吗?”

“是呀,是呀,就要我老顺着他的意思,对不?”热尔曼说着,用手绢给小家伙抹掉眼泪,“啊!玛丽,你替我把这个淘气包宠坏了!……你当真是个太善良的姑娘,小玛丽。我猜不透你干吗在上一次圣约翰节不到我家放羊。你可以照顾我的孩子们,我宁愿出个好价钱,让你照料他们,而不想去找另外一个女人;兴许她以为不讨厌我的孩子,就算给我很大的思典了。”

“不该这样从坏的方面去看事情,”小玛丽回答,一边拉住马笼头,这时热尔曼把他的儿子安置在铺着山羊皮的宽马鞍的前边,“如果您的妻子不喜欢这些孩子的话,明年您可以雇用我,您放心,我会让他们快快活活,别的什么也不会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