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莱娜,你怎么了?”——她转过身去,踉踉跄跄地走着,眨着笑盈盈的眼睛,情绪还完全像同她的舞伴搂在一起那样热烈。这时,她丈夫那惊讶、呆滞的目光冷酷地穿透了她的心。她吃了一惊。刚才她是不是太疯狂了呢?她的狂热举止是不是把什么暴露出来了呢?

“什么……你说什么,弗里茨?”她结结巴巴地说,因突然碰到他的目光而惶惑不安。这目光似乎越来越深地射向她的心中,她现在已经完全从内在感觉上,完全从她的心灵上体验到了它。在这双眼睛死死的逼视下,她真想大叫一声。

“真稀奇!”他终于喃喃地说道。在他的语声里隐藏着一种困惑不解的心理。她不敢问他干吗要这么说。但是,当他无言地转身走开,她看见他的两肩又宽又挺又大,使劲儿向那个硬挺挺的颈项端着的时候,一阵寒战不禁穿过她的肢体。像遇到一个凶手似的,这寒战倏地经过她的额头飞过去,有如闪电,一闪即逝。她好像第一次看见他——自己的丈夫,现在才感到心中充满了恐怖,因为他是强大而危险的。

音乐又响起来。一位先生过来,她机械地扶着他的胳膊。但现在,她心中的一切都变得沉重起来,那快乐的曲调再也不能鼓舞她抬起自己僵硬的双腿了。一种郁闷的沉重感从内心深处传到了双脚,每迈一步都使她感到很痛苦。她不得不请求她的舞伴放开她。她在往回走的时候不由得左顾右盼,看看她丈夫是不是就在附近。她吓得全身打了一个寒战。他正好站在她身后,好像在等着她,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她的眼睛。他想干什么?他知道了什么?她不自觉地往上扯了一下上衣,好像怕他看见那袒露的胸背似的。他的沉默是倔强的,他的目光也一样。

“咱们走吧?”她怯生生地问。

“好。”他的声音显得那样生硬,那样无情。他先走了。她又看见了那宽宽的、吓人的颈项。人们帮她披上大衣,但她还是觉得冷。他们默默地并排坐在车里。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她模模糊糊地感到正面临着一种新的危险。现在她遭到了内外夹攻。

这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恶梦。一种陌生的音乐响起,一个客厅又明亮又高大,她走了进去,许多人和各种颜色跟她的动作混杂在一起。这时,有一个年轻入冲到她跟前,拉起她的胳膊,于是她便跟他一起跳起舞来;这个年轻人她觉得认识,可又没完全看出是谁。她感到很舒畅,很轻快,一种独特的音乐掀起的波涛她举了起来,她觉得两脚离开了地面,就这样飘飘荡荡地跳着穿过了很多大厅。每个大厅里的金色的灯架挂得高高的,像烛光似的闪耀着微弱的火苗,墙挨墙有许多面镜子在没完没了的反射中把自己的笑脸抛过来又带到远处去。舞跳得越来越热烈,音乐奏得越来越灼人心窝。她发觉那青年跟她挨得更紧了,他的手埋藏在她的裸露的臂膀里,她不免因这充满痛苦的欢乐而悲叹,现在,她跟他四目相对了,这才觉得认出了他。他使她想起一个演员,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她就暗暗地狂热地爱过他;她刚想高高兴兴地说出他的名字,但他用一个热烈的吻堵住了她的低声呼唤。就这样,嘴唇胶合在一起,相互拥抱着宛如变成了一体,他们像被一阵幸运的风托起来了似的,飞过那些大厅。一面面墙像急流般掠过,她不再感到有那浮在空中的顶棚,此时此刻,她身心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仿佛手脚上的锁链全被砸碎了一般。就在这时,突然间有一个人扳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蓦地停住脚步,音乐也随之戛然而止,灯火熄灭了,黑魃魑的墙壁紧逼过来,那个舞伴不见了。“把他我,你这个女扒手!”那个可怕的女人喊道,——一点不错,就是她!她的喊声震得四壁发出刺耳的轰鸣,而那冰冷的手指又紧紧地扣住她的手腕不放。依莱娜奋身反抗,同时听到自己在叫喊,是一声惊恐中慌乱的尖叫,但那个女人更有劲,扯下了她的珍珠项链,同时把她的上衣撕下了半边,使她的胸脯和臂膀全都裸露出来,上面只搭着向下垂挂的撕碎的布片。忽然,人们又来了,他们在不断增长的喧闹声中从所有的大厅里涌到这里来,呆呆地面带讥笑地望着她这个半裸体的妇女和那个正在尖声喊叫的女人。那女人喊着:“她从我这儿把他偷走了,这个娼妇,这个。”依莱娜不知道身子往哪里藏,眼光往哪里看,因为那些人越走越近了,充满好奇的嘴脸一下子就被她裸露的上身吸引住了,而现在,当她游移不定的渴求救援的目光避开他们时,她突然看见她丈夫站在暗处的门框里,右手藏在背后。她大叫一声,从他眼前逃开,跑过几个房间,看得眼红的人群在她身后横冲直撞,她觉得她的上衣向下滑得越来越厉害,她几乎都拉不住了。这时,一扇门在她面前砰地开了,她迫不及待地冲下楼去,想脱身,但在楼下又是那个卑鄙的女人穿着毛料裙子张牙舞爪地等在那里。她跳到一边,像疯了似的朝远处跑去,但那个女人从她身后猛扑过来,她们俩就这样在夜色中沿着长长的寂静的街道追逐着,连路灯都弯下腰来讥笑地向她们眨眼。她听见身后老有那个女人的木板鞋格格地响着,但每当她来到一个街拐角,那里就跳出那个女人来,在下一条街拐角还是照样,她埋伏在所有的房子后边,墙左墙右。她总是先一步守在那里,简直是多得不得了,无法超越,她总是从前面跳出来追捕她,依莱娜已经感到两膝不听使唤了。不过终于到了她的家,她直奔过去,但当她一把拉开门的时候,她丈夫却手里握着一把刀站在那里用威胁的目光凝视着她。“你到哪儿去了?”他瓮声瓮气地问。“哪儿也没有去。”她听见自己说道,可马上又听到身边发出一声尖笑。“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个女人突然又站在她身边了,她狂笑着,讥讽地喊道。她丈夫把那把刀举了起来。“救命啊!”她喊出声来。“救命啊!”……她两眼发直,那惊恐的目光跟她丈夫的目光碰在一起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吊灯闪着黯淡的光,她在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原来她是做了一个梦。但她的丈夫干么坐在她床边,像对待一个病人似的瞪眼瞧着她呢?是谁把灯点着了,他为什么这样严肃、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呢?她吓得要死。她不禁朝他的手看了一眼:没有,手里没有刀。她慢慢地从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梦中的景象仿佛无声的雷电不见了。她想必是了一个梦,大声说过梦话,他惊醒了。但他为什么这样严肃,这样钻心,这样无比严厉地看着她呢?

她强作笑脸,说:“怎么,究竟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瞅着我?我觉得,我是做了一个恶梦。’’——“是的,你大声喊过。我是从那间屋子里听到的。”

我喊什么了,我泄露了什么呢?她心里是不是怕他知道了什么呢?她几乎连抬眼再看看他的目光都不敢了。但他却低头异常安详、严肃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依莱娜?你有什么心事吧。这几天你完全变样了。你的生活好像发热病似的,疯疯癫癫,心神不宁,在睡梦里还大喊救命。”她又勉强地微微一笑。“不,”他坚持下去,“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你有什么忧虑,还是有什么事给你带来了痛苦?家里所有的人都看出你变了。你应该信赖我才是,依莱娜。”

他悄悄地向她身边挪了挪,她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轻轻抚摸她那裸露的胳膊向她讨好,他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奇异的光。她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要求:现在就紧贴到他那健壮的身子上,紧紧地抱住他,把一切都坦白出,他不宽恕她,就不放开他,就趁眼前他看出她的心在受折磨的时刻。

但那盏吊灯在闪着微弱的光,照亮她的脸,于是,她害羞了。她怕说出那句话。

“不必担心,弗里茨,”她努力微微一笑,她的身体却从头到脚都在发颤。“我只不过是有点神经过敏。很快就会过去的。”.她蓦地把搂着他的手撤了回来。她望了望他,周身抖动了一下,因为他的脸色在电灯光下显得很苍白,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好像心里有什么犯愁的事。他缓缓地站起身来。

“我说不清,只觉得,好像你会把这些天的事情都跟我讲的。一件只跟你我有关的事。我们现在就只是两个人了,依莱娜。”

她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像在这严厉而又模糊的目光下进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她想,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了,只是有一句话她需要说出来,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宽恕我吧。”他不会问为什么的。但是,灯光为什么亮着呢,那大胆的,无礼的,好奇的灯光?在黑暗里她倒会说出来的,她感觉到了这一点。但这灯光却使她失去了勇气。

“噢,真的什么也没有?你根本什么也没有要跟我讲的吗?”

这多么可怕,他的声音多么柔和啊!她从来没有听他这样说过话。但这灯光,这吊灯,这昏黄的贪婪的光,叫人有什么办法呢!

她振作了一下精神。“你想到哪儿去了,”她嘿嘿地笑着,对自己的尖声细语也大吃一惊。“难道因为我觉睡得不好就有什么秘密不成?到头来是什么风流韵事吧?’’

这话听起来多么荒谬,多么不真实,她自己心里也不免微微发抖了。她对自己怕到了极点,于是,她不知不觉地移开了目光。

“那末,你好好睡吧。”他极快地了这么一句话,相当尖刻,声音都完全变了,像一声恐吓,或者说像恶意的、危险的嘲笑。

随后,她熄了灯。她看见他那白色的身影消逝在门框那里,无声的,惨然的,活像一个夜间的魔怪。门关上了,她觉得好像是一个棺材封了盖。她感到所有的生灵都死尽了,只在她那空洞而麻木的身体里有一颗心怦怦地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胸膛,每一跳动,都疼上加疼。

第二天,他们正一起坐在那里吃午饭——孩子们刚刚打过架,被申斥了一顿才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使女拿来了一封信。是写给尊贵的夫人的,人还在等着回音呢。她不胜惊异地细看了一下生疏的笔迹,急急忙忙拆开了信封,刚看个开头,脸色就刷的变得煞白。她一跃而起,等到从别人诧异的神情上看到她的慌张会成为泄露机密的轻率行为时,她就更害怕了。

信很短。一共三行字:“请您立刻给送信人一百克朗。”没有签名,没有日期,全是明显伪装的笔体,只有这么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命令。依莱娜太太跑到她的房间里去取钱,但她钥匙放在柜橱里忘了地方,她心急手忙地拉开所有的抽屉来回乱翻,最后终于找到了它。她索索发抖地把钞票折叠起来装进信封,亲自到门给了等候回音的仆人。她完全是下意识地做着这一切,好像在梦游,根本不容有半点犹疑的余地。过了一会儿——她离开还不到两分钟——她就又回到那间屋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