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整天,她都在精神恍惚中度过,其间又夹杂着无法言喻的肉体冲动。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又一封一封地撕掉,作出千百种根本不可能的假设。到了蒙特里沃往日来府的时刻,她还以为他就会来到,愉快地等待着他。她的整个生命都集中在唯一的感官——听觉上了。有时她闭上眼睛,竭尽全力越过空间倾听。继而她又希望有本领将她与情人之间的任何障碍全都冲破,以便得到绝对的肃静,使她能够听到极远距离以外的声音。在这沉思默想之中,墙上挂钟嘀嘀嗒嗒走动的声音简直使她难以忍受。这几乎是不祥的絮絮聒聒,她让钟停摆了。大客厅的挂钟响了午夜十二点。

“我的主啊!”她心想,“在这里见到他,该多么幸福!从前,向往之情指引他来到这里。他的声音在这小客厅中回响。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她忆起自己装模作样卖弄风骚使他神魂颠倒的一幕幕往事,绝望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来,她哭了很久很久。

“公爵夫人大概还不知道,”她的贴身女仆对她说,“现在已经下半夜两点了,我想夫人是身体不适吧。”

“啊,我马上上床。苏泽特,你记住,”德-朗热夫人一面拭去泪水,一面说道,“没有吩咐,永远不要进我的房间。我可是说一不二的。”

足有一个星期,德-朗热夫人到她指望能遇到德-蒙特里沃先生的每一家去。她一反往常,早来晚走;她不再跳舞,而是玩牌。枉费心机!要见阿尔芒的目的未能达到,她再也不敢道出他的名字。有一天晚上,在灰心失望的一刹那,她尽量装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对德-赛里齐夫人说道:“你是不是和德-蒙特里沃先生闹翻了?在你们家再也见不到他了呢!”

“是他不来了呀!”伯爵夫人笑着回答,“再说,现在哪里也见不着他的影子,大概是让哪个女人给缠住了。”

“我以为,”公爵夫人温文尔雅地接口说道,“龙克罗尔侯爵是他的挚友之一……”

“我从来没听我哥哥说过认识他呀!”

德-朗热夫人默不作声。德-赛里齐夫人认为时机已到,可以任意攻击这不甚外露的交情了,这事早就使她十分不快。于是她接口说道:

“你还留恋他呀,这个毫无意思的人物!我听人说过他好多事,简直糟糕透了:你伤害了他吧,他就永远再不登门,毫不宽恕;你喜欢他吧,他就要给你带上锁链。不管我说他什么,那些把他捧上了天的人里头,有一个总是用一句话来回答我:‘他懂得爱!’不断有人对我絮絮叨叨地说,蒙特里沃为他的朋友可以抛弃一切,这是一颗伟大的心灵。啊,算了吧!社会并不需要如此伟大的心灵!这类性格的人呆在家里很好,叫他们呆着去吧!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和我们的渺小为伴吧!安东奈特,你说呢?”

公爵夫人虽然惯于交际,也显出不安的神色。但她还是极其自然地讲话,这泰然自若的态度居然骗过了她的朋友:“再也见不着他了,我很遗憾,我对他非常关切,对他抱有诚挚的友情。你大概觉得我很可笑,亲爱的朋友,我喜欢伟大的心灵。委身于一个傻瓜笨蛋,岂不是明明白白地承认,自己只追求感官的享受么?”

德-赛里齐夫人从来只“看中”庸庸碌碌之辈,恰好此时她被一个美男子德-哀格勒蒙侯爵爱恋着。

伯爵夫人缩短了这次访问的时间,这是真的。此后,德-朗热夫人从阿尔芒的绝对闭门不出中又看出一线希望,立刻给他写了一封信,谦恭而又情意缠绵。如果他还钟情于她,这封信是能够引他回到自己身边的。第二天,她遣随身男仆将这封信送去。男仆回府。她问他是否将信交到了蒙特里沃本人手中。仆人作了肯定的答复,她听了禁不住心花怒放。阿尔芒在巴黎,他独自一人,呆在家中,没有到社交场中去!这么说来,他还是爱她的!

她整日等待着回音,而回音没有来。安东奈特急不可耐,几乎又要歇斯底里发作。在这当中,她又给这一延误找到了理由:阿尔芒不太好意思,回信将由邮局寄来。到了晚上,她再不能自己骗自己了。啊,真是难熬的一天,夹杂着令人欢欣的痛苦,使人难以忍受的心房剧烈跳动,情感过度,伤神损寿!第二天,她派人到阿尔芒府上去讨回音。

“侯爵先生让回禀说,他要到公爵夫人府上来,”于利安回报道。

听到这句话;为了不使自己的幸福心情形之于色,她急忙逃走了。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贪婪地品味着初次的激动心情。

“他就要来了!”一想到这里,她的心都碎了。有人觉得,等待既不是最猛烈的风暴,也不是最酣畅的快感结晶,这些人真是不幸啊!唤醒事物形象的火花,将我们既与事物的纯本质又与事物的表象紧密联系在一起,使自然具有双重的影象。这种火花,在这些人身上完全不存在。恋爱时,等待难道不是将确有把握的希望不断地消耗殆尽,难道不是在事实真象使人幻想破灭以前,确信激情完美无缺而沉湎于激情的可怕折磨之中么!等待是力量与向往的不断散射,对于人的心灵来说,岂不相当于某些花朵之散发出芳香么?金鸡菊或郁金香艳丽而贫乏的色彩,我们很快就会弃置不顾,我们百闻不厌的是柑桔树或苦郎树散发着浓郁芳香的花朵。在这两种花的故乡,人们无意中将它们比作情意缠绵的年轻未婚妻,过去美,将来也美。

公爵夫人如醉如痴地品味着情爱的冲击,初步领略到她新生活的乐趣。继而,在情感变化中,她对生活中的事物,又找到了新的归宿,有了更好的理解。当她飞奔进入盥洗室的时候,她明白了,在爱情而不是虚荣心的驱使下着意梳妆、细致周到地修饰形体,意味着什么。这些准备工作已经帮助她忍受了时间的漫长。梳洗完毕,她又堕入了极度的不安之中,堕入了神经上的霹雳闪电之中。这可怕的强大力量,使千思万绪都沸腾起来,说不定这只是一种人们甘受其苦的病痛而已。

公爵夫人下午两点便已准备完毕,德-蒙特里沃先生到晚上十一点半尚未来到。这个女人可以说是社会文明的宠儿,对她的焦虑不安作出解释,无异于想说明,一个人的心在一种思绪中可以集中多少诗情画意;无异于想衡量,一颗心听到门铃的响声时能迸发出多大的力量;或者想估量一下,一辆马车隆隆驶过没有停下,引起的沮丧情绪会折损多少寿命。

“难道他在耍弄我么?”听到时钟已敲响午夜十二点,她说道。

顿时她面色苍白,牙齿打战,她拍打着双手,暴跳如雷,奔进小客厅。她心中暗想,从前,无需唤他前来,他便在这里出现。可是她克制住了怒气。她过去不是也曾用讥讽的利剑,叫他面色苍白,暴跳如雪的么?德-朗热夫人明白了,女子的命运是多么可怕:男子拥有的一切行动手段,女子完全没有;当她们堕入情网时,就必须等待。主动追求自己心爱的人,是一桩过失。懂得原谅这种过失的男子很少,而大部分男子会将这种非同寻常的逢迎举动看成是降低自己身价。只有极少数男子懂得用始终不渝的爱情来回报这样极度的爱。阿尔芒心灵高尚,他应该属于这类男子。

“那好,我去,”她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心中暗想道,“我主动向他走过去,我要向他伸出手去,而且不厌其烦地向他伸出手去。一个杰出的男子,从女子向他走去的每一步中,都能看到爱情和坚贞的诺言。是的,天使还要从天上下来才能走到人群之中呢,我愿意给他当一个天使。”

第二天,她写了一封短笑,信中闪烁着塞维涅夫人(法国著名的书简作家)的文采。现在巴黎大概拥有不下万名的塞维涅夫人。不过,善于自怨自艾却并不降低身分,展开双翼尽情翱翔却并不低三下四地东拉西扯;高声责骂却并不冒犯对方,奋起反抗却不失其优雅风度,宽恕谅解却不失去个人尊严,全部倾吐衷肠却什么也没有承认,这样一封美妙动人的书信,恐怕只有由德-布拉蒙一绍弗里王妃抚育成人的德-朗热公爵夫人才能写得出来。于利安动身前往。正象所有的随身男仆一样,于利安也是在爱情阶梯上跑上跑下的受难者。

“德-蒙特里沃先生是怎么答复你的?”于利安来汇报执行任务情况时,她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

“侯爵先生要我回禀公爵夫人说,很好。”

内心世界的反作用多么可怕!在好奇的见证人面前,得到对爱情问题的答复,不能喃喃自语,而不得不保持沉默。这也是富人千百种痛苦之一例!

二十二天中,德-朗热夫人不断给德-蒙特里沃先生写信,一直得不到回音。她后来干脆称病不出,以免除对她陪伴的公主和对交际场合应尽的义务。她只接待自己的父亲德-纳瓦兰公爵,她的姑母德-布拉蒙一绍弗里王妃,她的舅祖父、年迈的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和她丈夫的表叔德-葛朗利厄公爵。这几个人,见德-朗热夫人日益萎靡不振,越来越苍白、消瘦,便轻易相信她是病了。真正爱恋难以捉摸的狂热,自尊心受伤激起的怒气,唯一能伤害她的这种蔑视不断刺激,不断渴望却又总是落空的欢喜引起的阵阵冲动,总之,她全部的力量都白白兴奋起来,消蚀着她的双重天性。她在为自己失意的生命支付欠款。

最后她出来观看阅兵式,德-蒙特里沃先生那天也应该到场。公爵夫人与王室一起站在杜伊勒里王宫的阳台上,度过了一个在她心上记忆长存的节日。有气无力的样子使她显得更加美丽动人,每一双眼睛都满怀钦羡地向她致意。她与蒙特里沃互相望了几眼,蒙特里沃的在场使她俊美异常。将军几乎就从她脚下列队经过。他身着军服,光彩耀人。这在女性心目中产生的效果,连最假正经的人也是承认的。我们在梦境中,有一阶段,悄悄溜上一眼,视线会将无边无际的自然景色尽收眼底。对于一个深深堕入情网、已经两个月未与情人见面的女人来说,这短暂的瞬间;不是与我们梦境中的上述阶段极为相似么?因此,惟有女人或年轻人才能想象得出,公爵夫人眼睛流露出来的是怎样痴呆呆、醉醺醺的贪婪目光!

至于男人们,如果他们青年时期,在初次动情的高峰,曾经体验过这种神经高度紧张的现象,过后便将此完全遗忘,他们甚至会否认有这种心醉神迷、精神恍惚的境界,这种非同寻常的直觉只能这样称谓了。宗教的出神入化,是思想与其躯壳相脱离的精神错乱;而爱情的沉醉,则是我们两种自然力的相互融合、相互结合和相互拥抱。当一位女子饱受专横暴虐之苦,正如此时德-朗热夫人屈服于其下一般,最后的决心会接踵而来,自己却意想不到。届时,意念丛生,在心中翻腾,有如蔽日的灰色天空上,风卷残云一般。从此,事实便说明一切了。

事实便是这样:阅兵式的第二天,德-朗热夫人派她的马车及仆役到德-蒙特里沃侯爵门口恭候,从清晨八点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阿尔芒寓居塞纳街,与贵族院近在咫尺。那天正好要在贵族院开会。早在议员们来到大厦以前,有几个人已经望见了公爵夫人的马车及仆役。摩冷古男爵,这位受到德-朗热夫人怠慢,后来又被德-赛里齐夫人拾去的年轻军官,第一个认出了那几个仆役。他立即来到情妇家中,将这件奇异的疯狂举动悄悄讲给她听。顿时这个消息以旗语一股的速度传遍了圣日耳曼区每一个小圈子,直抵王宫和爱丽舍-波旁宫。从正午到晚上,成为当日轰动的要闻,大街小巷的谈资。几乎每一位妇女都否认这件事,她们那种样子却是让人相信这件事;男人们都信以为真,同时对德-朗热夫人表现出宽宏大量的关切。

“这个德-蒙特里沃是个性情执拗的蛮人,无疑是他非要这样出风头不可,”有人这样说道,将过错推在阿尔芒身上。

“嘿,”有人又那样说道,“德-朗热夫人如此行为不慎,实在是最高尚的!敢以整个巴黎城为敌,为了自己的情人,抛弃了上流社会,抛弃了自己的社会地位、财产和人们的敬重,这不是女性的政变么!在审判厅上,那位假发师的一刀使凯宁大为激动;这件事的精采程度与那件事不相上下呢!指责公爵夫人的女人中,没有一个敢发表这样一个与古风相称的声明。德-朗热夫人这样坦率地明确表态,她是一位有英雄气概的女子。现在,她只能爱蒙特里沃了。一个女人说‘我只迷恋一个人’的时候,难道不是颇为高尚伟大的么?”

“先生,如果你如此不尊重女子贞洁,颂扬道德败坏,社会将要变成什么样子呢?”总检察官的妻子,德-格朗维尔伯爵夫人说道。

当宫廷、圣日耳曼区和昂丹大道纷纷议论贵族贞洁堕落的时候,当一些迫不及待的年轻人在塞纳街看到马车,便骑马跑去看个究竟,想知道是否公爵夫人确确实实在德-蒙特里沃先生府上的时候,公爵夫人却心房剧烈跳动着倚在她的小客厅深处。阿尔芒前一天晚上没有在家过夜,此时正与德-玛赛先生在杜伊勒里花园散步。德-朗热夫人的长辈亲属们相互拜访,约好到她家中会齐,对她进行谴责,并研究用什么办法来煞住她的行为造成的丑闻。

下午三时,德-纳瓦兰公爵先生、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年迈的德-布拉蒙一纪弗里王妃和德-葛朗利厄公爵,已在德-朗热夫人的客厅中聚齐,等待着她。仆人对他们并对几个好奇的人已经说过,他们的女主人出门去了。公爵夫人下了这道命令,说对任何人都不例外。这四位人物,在贵族阶层中都十分著名,哥达年鉴每年都要花上不少篇幅介绍他们的活动情况及世袭打算。为他们勾勒几笔作一幅素描是值得的,否则这幅社会画卷就不完整了。

德-布拉蒙一绍弗里王妃,在上流社会女性中,是路易十五时代遗留下来的最富有诗意的残渣余孽。人家都说,她年轻貌美的时候,曾经对路易十五的绰号做出一分贡献(路易十五好色,有绰号“Bien-aime”,意为“心爱的人”)。她往日的丰姿,如今只剩下了高耸、纤细、如土耳其大刀一般顶端弯曲的鹰钩鼻,在她宛如一只陈旧白手套的面孔上,这也是主要的装饰品。此外就是几绺卷曲、灰白的头发;高跟拖鞋;带花边的蛋壳形睡帽;黑色的连指手套和镶有五颗宝石的颈饰。

不过,要对她完全公道的话,还必须补充几句:她对自己的往昔仍然看得很重,直到现在她晚妆时仍穿袒胸露肩的长裙,戴着长长的手套,仍使用马丁兄弟的古典红油彩(马丁兄弟于十八世纪首创模仿日本漆器的红油彩,十分漂亮)涂抹双颊。她的皱纹和蔼可亲,又令人望而生畏;双眼炯炯有神,全身洋溢着高度的尊严,舌头上是锋芒毕露的智慧,头脑中是准确无误的记忆力。这一切都使这位老妇人成了真正强有力的人物。她头脑中的文件,完全可与文献馆中的文件相提并论,她对全欧洲亲王、公爵、伯爵世家联姻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就是说,查理曼大帝的最小一辈嫡亲现在何方,她都一清二楚。因此,任何僭取称号的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希望得到好感的青年人、野心勃勃的人和年轻妇女经常拜访她。她的沙龙在圣日耳曼区具有最高的权威。这位雌性的塔莱朗,她的每一句话都如法律一般。某些人就礼仪或风习问题到她家来讨教,并且到那里学习怎样才能格调高雅。自然,没有一个老妇人会象她那样将鼻烟壶放入衣袋,而且她坐下去或架起双腿时,裙子每动一下那股准确、优雅的派头,最风雅的年轻女子也望尘莫及。她一生中有三分之一时间,声音停留在头脑里;然而她未能阻止这声音下到鼻膜中,这使她的声音格外意味深长。她原来有大宗财产,现在剩下价值十五万利勿尔的森林,为拿破仑所慷慨归还。这样,无论是财产还是本人,她的一切都是举足轻重的。这个古代珍品此时坐在壁炉角落的一张安乐搞里,与当代另一前朝遗老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聊着。

这位年迈的贵族老爷,从前是马耳他教派的长老,身材修长、纤细,衣领总是扣得紧紧的,以压缩稍微超出领带的双颊并保持头部高高抬起。这种姿态在某些人身上是自我满足的表示,在他身上则可用伏尔泰精神来加以解释。他的眼睛凸出,似乎无所不见,也确实什么都见识过。他已经听觉迟钝。总之,整个他这个人提供了贵族线条美的完美标本,线条细腻,纤巧,柔和,舒服,仿佛一条蛇,可以任意弯曲、挺直、滑动或变得僵硬。

德-纳瓦兰公爵与德-葛朗利厄公爵先生一起在客厅中来回踱着。这两人都是五十五岁的男子,精力依然旺盛,矮小粗壮,营养丰富,面色颇为红润,眼光无神,下唇已经下垂。如果不是他们谈吐文雅,举止彬彬有礼,表情悠然自得,却也可以转眼间变得放肆无礼,一位肤浅的观察家说不定会把他们当成是银行家。然而,只要听到他们与自己畏惧的人谈话时小心翼翼,与他们同等的人谈话时冷淡,空洞,与下属谈话时凶狠恶毒,任何错觉自全消失。

朝中人等或政治家都善于用废话连篇的体贴来收买下属,又用意料不到的词句来中伤下属。这几位就是伟大贵族的代表。这伟大的贵族希望自己要么灭亡,要么完整不动地保留下来,真是既值得颂扬,也值得责难。一位诗人(指维尼)已经指出,贵族在黎塞留的刀斧之下送掉性命时,仍为服从国王旨意而感到幸福;但他们蔑视一七八九年的绞刑架,认为那是肮脏的报复。这话算说到家了。可以说在此以前,人们对贵族的评断都是不全面的。

这四个人物与众不同之处,是他们都嗓音纤细,与他们的思想和举止特别相宜。他们之间完全平等。他们在宫中已养成了掩饰内心激动的习惯,无疑这也妨碍他们明确表示这位年轻亲属的越轨行动给他们造成的不快。

为防止批评家们给下一幕的开场戴上幼稚可笑这一标签,在这里指出下列事实似乎十分必要:洛克(英国哲学家),当他置身于以头脑灵活而著称,以举止文雅、政治坚定而与众不同的一群英国贵族老爷之中时,对他们肆意取笑,用一种特殊方法将他们的谈话速记下来,然后再读给地们听,使他们为之捧腹,以便向他们请教从中可得到什么结论。确实,在任何国度里,有教养的阶级都有一套华而不实的行话。这种行话,放在文学或哲学的火焰中提炼一下,坩埚中剩下的纯金实在少得可怜。在社会的每一阶层,除巴黎的某几处沙龙外,观察家都可找到同样的笑料,其唯一差别无非是彩釉的透明度和厚度不同而且。所以,言简意赅的谈话是特殊的社会现象,而冗长和粗俗经常使上流社会各处黯淡无光。

上层社会人们说话必定滔滔不绝,却极少用心思考。考虑问题令人劳累,富人则喜欢不大费力气地望着生命流逝。所以,从巴黎的街头顽童直到法国贵族院议员,观察家只要逐级将各种戏言的内容加以比较,就会理解塔莱朗先生的这句话:“举止就是一切。”这是公认的司法原则“形式带来内容”的典雅翻译。在诗人看来,优势将永远在社会底层一边,因为底层总是给他们自己的思想打上明显的诗意烙印。这一见解大概也能使人理解,为什么沙龙中谈话是那样贫乏、空虚、毫无深度,杰出的人物为什么对在沙龙中交流思想这种倒霉的来往总是感到十分厌恶。

德-纳瓦兰公爵突然停住脚步,仿佛孕育着一个闪光的意念,对他身边的那个人说道:“那么,你已经将多林顿卖掉了?”

“没有,多林顿病了。我真担心会失去它,我心里会很难过的。这是一匹上好的猎骑。德-马里尼公爵夫人是否好一些了,你知道么?”

“不知道,今天早晨我没去。我正要出门去看她,你就来了,跟我谈起安东奈特的事。昨天她很不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已经给她行了临终圣事。”

“她一死,你的表弟地位就要改变了。”

“绝对不会,她活着时就已经分割完毕,给自己留了一份年金。这份年金由她的侄女德-苏朗日夫人支付,因为她把格布里昂的终身年金地产给了她侄女。”

“这对社会将是一大损失。她是多么杰出的女人,她这个家族又要少一个在出主意和经历方面都相当有影响的人物了。咱们私下说说,家长实际上是她。她的儿子马里尼,是个和和气气的人,颇有特点,善于辞令。很讨人喜欢,非常讨人喜欢。噢,要说讨人喜欢,那是没得说的了。不过……做事毫无头脑。特别怪的是,他情感也很细腻。那天,他和昂丹大道的那些阔佬们在‘俱乐部’(当时这种俱乐部是大资产者和贵族聚会的地方。此处可能指的是跑马总会)共进晚餐,你叔父(他总是上那儿赌一盘)看见他了。你叔父在那种地方遇到他颇为震惊,就问他是不是加入了‘俱乐部’。他说:‘对,我再也不到上流社会去了,我跟银行家们一起生活。’你知道为什么吗?”德-葛朗利厄公爵向德-纳瓦兰公爵神秘地一笑,说道。

“不知道。”

“他跟一个新娘子搞上了,就是那个凯勒夫人小娘子,贡德维尔的女儿。在那个圈子里,人家都说她是非常时髦的女人呢!”

“看来,安东奈特倒不想家,”年迈的主教代理官说道。

“我疼爱这小娘子,倒叫我这会儿作这么奇特的消遣,”王妃一面将鼻烟壶装进衣袋,一面回答道。

“我亲爱的姑母,”公爵停下脚步,说道,“我很遗憾。只有波拿巴手下的人才会要一个正正经经的女子干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咱们私下说说,可别告诉别人,安东奈特本应该挑个更好一点的。”

“亲爱的,”王妃答道,“蒙特里沃家族可是个古老世家,姻亲都很高级,他们和勃艮第的全部上层贵族都过往甚密。杜尔曼那一支的里沃杜-德-阿尔肖家族若是在加利西断代了,蒙特里沃家族就可世袭德-阿尔肖的财产和封号。这是从外曾祖父那边算过来的继承。”

“你肯定吗?”

“我比这个人的父亲知道得还清楚。从前我常常见到他,这些事我也告诉了他。他是教派长老(指圣米迦勒教派和圣灵派长老),他倒根本不在乎,是个百科全书派。他弟弟侨居国外时,倒充分利用了这一点。我听说,他在北方的亲戚待他特别好……”

“对,确实是那么回事。德-蒙特里沃伯爵死在彼得堡,我在那里见过他,”主教代理官说,“这人身体粗壮,刘牡蛎嗜好成癖。”

“那他吃多少呢?”德-葛朗利厄公爵问道。

“每天吃十打。”

“没有感到不舒服?”

“丝毫没有。”

“啊呀!这可真是了不得!这种嗜好没叫他得上结石、痛风或其他任何毛病么?”

“没有,他身体非常结实,后来是车祸丧生。”

“车祸丧生!他天生爱吃牡蛎,很可能牡蛎对他就是十分必需,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的主要嗜好就是我们生存的必要条件。”

“我同意你的见解,”王妃微微一笑,说道。

“夫人,你理解事情总是格外精明!”

“我无非要让你明白,这种事情叫一位年轻女子听到了,会造成极大的误解呢!”她回答道。

她自己切断话头,说道:“可是我的侄女!我的侄女呢?”

“亲爱的姑母,”德-纳瓦兰先生说,“我还不能相信,她确实是去德-蒙特里沃先生府上了。”

“啊!”王妃叫道。

“你意下如何,主教代理官?”公爵问道。

“如果公爵夫人天真幼稚,我想……”

“一个女人堕入情网就会变得天真幼稚,我可怜的主教代理官,你老糊涂了么?”

“那到底怎么办呢?”公爵说道。

“如果我亲爱的侄女比较明智,”王妃回答道,“她今天晚上就进宫去,恰好今天星期一,是接待日。你要费心让人好好侍候着她,并且对这可笑的谣传进行辟谣。解释的办法多得很。如果德-蒙特里沃侯爵是个高尚文雅的人,他也会同意的。然后我们再让这两个孩子乖乖听话……”

“可是很难与德-蒙特里沃先生正面交锋啊,亲爱的姑母!他是波拿巴的门徒,地位也很高。怎么,你还不知道?他是当今的一位大老爷,在近卫军中有重要指挥权,他在军队里很有用场。他丝毫没有野心。稍有一句话不合他的意,这号人就会对国王说:‘这是我的辞职书,叫我安静安静吧!’”

“他思想怎么样?”

“很不好。”

“真的,”王如说道,“国王跟从前一模一样,是个戴着百合花徽的雅各宾党人(百合花徽为法国王室标志。雅各宾党为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的激进派)!”

“唉,要稍微温和些,”主教代理官说道。

“不对,我认识他由来已久。他妻子出席首次盛大宴会那天,他将宫廷中的人指给她看,说:‘这都是我们的下人!’这种人,只能是个十足的恶棍。我看国王跟他原来当‘先生’(路易十八名路易-斯坦尼斯拉斯-路扎维埃,是路易十六的弟弟,路易十六在位时,人称他普罗旺斯伯爵和“先生”)时完全一模一样。他在立宪会议自己办公室内投那么缺德的票(指他投票赞成第三等级代表加倍的事),现在大概跟自由党串通起来,让他们讲话,让他们争辩。这个假装旷达的伪君子,过去对他哥哥(指路易十六)是个危险人物,将来对他弟弟(指未来的查理十世)也同样危险。这个身体粗壮、心胸狭窄的人专门喜欢给他的继承人制造许许多多麻烦,我真不知道他的继承人是否能够摆脱这种困境。再说,他十分憎恶他的继承人,临死时一想到:‘他统治不了多久。’说不定心里挺高兴呢!”

“姑母,这是国王呀,我荣幸地属于他,而且……”

“怎么,我亲爱的,你担任个职务就不敢直言不讳了么!你也出身于可与波旁家族并驾齐驱的名门呀!如果吉斯家族更果断一些,国王陛下说不定到今天是一个可怜虫呢!我死得正是时候,贵族已经灭亡了。是的,我的孩子们,对你们来说,一切全完了!”她注视着主教代理官,说道。“我侄女的行为真的要弄得满城风雨么!她错了,我并不赞成她这样做,一桩毫无意义的丑闻就是过失。不过,这种不合作统的事,我还是怀疑。是我把她养大的,我知道……”

正在这时,公爵夫人从她的小客厅走出来。她听出了姑母的语声,而且听见提到蒙特里沃的名字。她穿着早晨的便装。而且就在她出现的时候,德-葛朗利厄先生正心不在焉地从百叶窗往外望着,他看见他侄媳妇的马车空着回来了。

“我亲爱的女儿,”公爵对她说道,捧住她的头,在她前额上亲吻了一下,“出了什么事,你不知道吗?”

“出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情呢,亲爱的父亲?”

“整个巴黎城的人都以为你在德-蒙特里沃先生府上呀!”

“我亲爱的安东奈特,你根本没出门,是不是?”王妃说道,向公爵夫人伸出手去。公爵夫人怀着深深的敬意亲吻王妃的手。

“是啊,亲爱的母亲,我没有出门。可是,”她转过身去向主教代理官和德-葛朗利厄公爵问好,一面说道,“我倒很愿意整个巴黎城的人都以为我在德-蒙特里沃先生府上。”

公爵双手往空中一举,绝望地拍拍手,然后叉起胳臂。

“你这么任性,不知道后果如何吗?”他终于说道。

年迈的王妃蓦地站起身来,注视着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忽然满面绯红,垂下了眼睛。德-绍弗里夫人轻轻拉了她一下,对她说道:“让我亲亲你,我的小天使。”她满怀深情地吻了公爵夫人的额头,和她握手,微微一笑,接下去说道,“我们已经不是瓦卢瓦时代了(瓦卢瓦,卡佩家族的一支,波旁王朝以前的王室),我亲爱的女儿。你已经玷污了你丈夫和你自己的社会地位。不过,我们马上就设法挽回这一切。”

“可是,我亲爱的姑母,我什么也不愿挽回。我希望全巴黎都知道,或者都在传,说我今天上午在德-蒙特里沃先生家里。不论这个传闻多么不确,破坏它,对我损害极大。”

“我的女儿,那你是要败坏自己的声誉,让你的家庭难过悲伤了?”

“我的父亲,我的家庭,为利害关系将我牺牲,虽然并非所愿,但是已注定让我忍受无法挽回的不幸。你们可以责骂我做这样的事寻找慰藉,可是你们一定会可怜我的。”

“你辛辛苦苦要让女儿们象个样儿地成家立业,得到的报答就是这个啊!”德-纳瓦兰先生低声对主教代理官说道。

“亲爱的小姑娘,”王妃一面将落在长裙上的鼻烟粒抖掉,一面说道,“如果你能够得到幸福,就幸福好了;问题不在于扰乱你的幸福,而是要把你的幸福与体统调和起来。我们在场的人都知道,婚姻是不完善的制度,恋爱能缓和一些矛盾。不过,找一个情人,难道就非得把床铺到卡卢塞尔凯旋门顶上么?好了,理智一些吧,听我们的话!”

“我听。”

“公爵夫人,”德-葛朗利厄公爵说道,“如果叔叔伯伯们不得不与他们的侄媳妇保持关系,这是因为他们在社会上有个地位问题;社会给他们荣誉、报酬、薪水,正象社会也将这些给予国王的每个臣民一样。所以我前来并不是为了跟你谈我侄子的问题,而是谈你的切身利益。咱们来算算吧!如果你非要搞得满城风雨,你那位先生我了解,我也不怎么喜欢他。朗热相当吝啬,自私得要命。他会和你分手,而将你的财产握在手里,让你一贫如洗,自然也没有地位。你最近从姨祖母那里继承来的十万利勿尔年金,将让他的情妇们寻欢作乐去花掉。你被法律束缚住手脚,对这种安排只能表示同意。

“若是德-蒙特里沃先生离开你呢?我的上帝,亲爱的侄媳妇,咱们不要动气。当你还年轻貌美的时候,这个男人是不会抛弃你的。可是我们曾见过多少标致的女子受到遗弃,甚至王妃里也有这种情况。请你允许我提出这个几乎不可能的假设,我但愿这是不可能的。那么,没有了丈夫,你会落到何种地步呢?还是小心谨慎对待你的丈夫吧,就象细心保护你的姿色一般。不管怎么说,丈夫和美貌,是女人的安全伞。我假定你一直幸福,得到恩爱,任何不幸事端不计算在内。

“即便如此,如果万一你们有了孩子呢?你们怎么办?叫他们姓蒙特里沃么?好吧,他们根本不能继承父亲的全部财产。你想把你的全部财产给他们,他想把他的全部财产给他们。我的上帝,当然没有比这个更自然的了。可是你会发现,法律在跟你们作对。合法继承人和私生子打官司,我们见过多少!我听到这类官司在世界各地的法庭上回响。你可能求助于委托遗赠人(委托一个人接受和管理遗赠,然后请他将财产转交真正的继承人):若是你相信的人欺骗了你,说实在的,人世的法律部门对此根本就一无所知,可你的子女就会破产。

“好好抉择一下吧!看你现在多么尴尬。不管怎么说,你的子女定然被你一时心血来潮葬送掉,地位被剥夺。我的上帝啊,只要他们还小,总是天真可爱的。可是早晚有一天,他们要责备你,说你更多地考虑你自己,而不是他们。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贵族,对这一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孩子长大成人,成了人就忘恩负义。在德国,我不是亲耳听豪亨的少爷吃过夜宵后说什么:‘如果我的母亲是个规矩女人,我就会是在位君主了。’么?‘如果’这个字眼,我们一辈子都在听平民说。它确实进行了革命。人们不能指责自己的父亲,也无法非难自己的母亲时,他们就怪罪上帝叫他们命运不济。总而言之,亲爱的孩子,我们是来点拨你的。好吧,我的意思一句话就能概括,你应该思之再三:一个女人千万不要叫丈夫占住理。”

“我的叔父,只要不堕入情网,我也会算计这些。在不是独有情感的地方,我也象你一样看得见利害关系,”公爵夫人说道。

“可是,我亲爱的小姑娘,生活无非就是利害与情感的错综复杂关系罢了,”主教代理官反驳道,“为了幸福,尤其在你所处的地位上,就必须将情感与利害关系统一起来。一个妓女想跟谁干就跟谁干,这可以理解;可是你有相当可观的一笔财产,名门望族,贵族头衔,在宫廷中有职位,你就不应该把这些都扔到窗户外边去。为了把这一切调和起来,我们来到这里要求你什么呢?就是要求你不要践踏约定俗成的法规,而是巧妙地绕过它。为了得到这个幸运儿的爱情,你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唉,我的上帝啊,我年近八十,哪个朝代,我记得都不曾遇见过这种恋爱呢!”

公爵夫人瞪了主教代理官一眼,老头子立刻闭上了嘴。如果蒙特里沃此刻能够看见她,不是一切都会宽恕的么……

“这如果是在舞台上,自然效果极佳,”德-葛朗利厄公爵说道,“可是,当这关系到你的奁外财产(婚约规定的单独留给女方的财产,可供女方自由支配)、你的地位、你的独立问题时,这就是毫无意义的了。你不是知恩图报的人,我亲爱的侄媳妇!长辈们鼓起勇气将经验之谈送上门来,让头脑发疯的年轻人听到理智的语言,这样的人家,你找不到多少。若是你情愿遭受下地狱的惩罚,两分钟之内就可以放弃你的永福。可以!可是,这关系到放弃你的年金收入问题,你可要慎重考虑啊!我看没有哪一个忏悔神甫,可以使你免受清贫之苦。我自认为有权利和你这样讲话。因为,如果你失足了,只有我可以向你提供保护所。我几乎可以算是朗热的叔父,只有我有理由将过错归于他。”

“我的女儿,”德-纳瓦兰公爵从痛苦的思索中惊醒过来,说道,“你既然提到情感,请允许我向你强调指出一点:姓你这个姓的女子,情感应该与普通人不同。自由党、罗伯斯比尔的狡诈之徒们极力使贵族蒙受耻辱,你这是有意叫他们得胜。有些事情,一个姓纳瓦兰的女子做了,就必然殃及她整个家族。到那时,名声扫地的就不仅仅是你一个人。”

“好了,”王妃说,“那可就不体面了。孩子们,一辆空马车出去走了一趟,犯不上搞得这么沸沸扬扬的。让我和安东奈特单独谈谈吧!你们三个人,今天晚上来和我一起用晚餐。我负责把这件事安排停当。你们这些男人哪,对这种事一窍不通,言语中已经有点尖酸刻薄了,我可不愿意眼看你们和我亲爱的侄女闹翻。请你们开恩,都走吧!”

三位贵族老爷对王妃的意图自然一清二楚,于是向两位女士告别。德-纳瓦兰先生走过来亲吻女儿的额头,对她说道:“好啦,亲爱的孩子,明智些吧!只要你愿意,还为时不晚。”

“咱们这个家族中,不能找一个好小伙子,叫他去跟这个蒙特里沃寻衅么?”主教代理官走下台阶时说道。

“我的宝贝,”待到只剩下王妃和她的弟子,她作了一个手势,让公爵夫人坐在她身边一张低矮的小椅子上,对她说道,“在这世界上,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天主和十八世纪更受人诽谤的了。我回忆我年轻时代的事情时,记不得有哪个公爵夫人象你刚才那样任意践踏习俗。小说家和那些蹩脚作家们把路易十五治下糟蹋得够呛,千万不要相信他们。我亲爱的,杜巴里(路易十五的情妇,备受宠爱)足可以和斯卡龙(法国作家,他的孀妻是路易十四的情妇)的遗孀相提并论,而且人品比她还要好。

“我年轻的时候,一个女子在风流韵事中也懂得保持自己的尊严,泄露了秘密就会将我们葬送,一切灾难就接踵而至。那班一钱不值的哲人,我们让他们进入沙龙。结果一个个行为不端,忘恩负义,为了报答我们的好意,竟然将我们的私情张扬出去,从整体上、细部上描写我们,痛骂那个时代。平民百姓所处的地位,使他们对任何事物都不能正确判断,他们看到了事情的内容,却没有看到事物的形式。

“可是,我的心肝,那时候,和君主制度的其它时代一样,男男女女都很杰出、高尚。没有一个你们这种维特式的人物,没有一个你们这样的风流人物,现在好象是这么叫。没有一个你们这种男人,戴着黄色手套,长裤遮掩着骨瘦如柴的双腿,装扮成小贩,穿过欧洲,冒着生命的危险,面对着德-莫代纳公爵的匕首,为的是钻进摄政王女儿的盥洗室去。也根本没有你们这类戴着玳瑁眼镜的矮个子肺疾病鬼,象洛赞那样,藏身在衣橱里六个星期之久,为的是在自己情妇生产时,给她鼓鼓劲。德-若库尔先生小手指头上的情爱,要远远胜过你们这类让妇女去示众(法国旧时的一种羞辱性惩罚)的专爱争吵的人。为了前来亲吻一个什么科尼马克戴着手套的手指,让人用刀斧砍死,埋在地板下的年轻侍从,今天你还能给我找到么(以上提到的事迹皆为男子为心爱的女子做出牺牲的例子)?

“真的,如今似乎角色换过来了,女人应当忠于男人了。这些先生们本事越来越不行,倒自视甚高。相信我的话吧,我亲爱的,如今已家喻户晓、人们用作武器将我们善良的好国王路易十五杀害的这些风流韵事,最初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这一帮子蹩脚诗人、伦理学家,供养着我们的贴身女仆,专门写些诬蔑诽谤文字。若是没有他们,我们的时代从文学上看,定是风气良好的。当然,我是为时代辩解,而不是为其边边沿沿的地方辩解。有那么百十来个出身高贵的妇女堕落了,这是可能的。可是这些坏家伙,给你说成上千个,就象办报人估计战败一方死亡人数的做法一样。再说,我真不知道大革命和帝政时代有什么可以谴责我们的:这两个时代全都低级下流、道德败坏、粗俗不堪,呸!这些事真叫我愤慨,这是我国历史上最藏污纳垢的处所啊!

“我这段开场白,亲爱的孩子,”她停顿一下,又接着说下去,“最终是为了告诉你,如果蒙特里沃讨你喜欢,你完全可以自己作主,自由自在地爱他,能爱多久就爱多久。我呀,由过去的经验,我知道(除非将你关起来,可是现在没人再这么干了),你高兴干的事,是一定要干的。我象你这个年岁时,也会这么干的。只是,我亲爱的宝贝,我不会放弃生养几个小德-朗热公爵的权利。所以,你一定要做得体面。主教代理官说得对,我们发起疯来,为了得到他们的爱,愿意作出许多牺牲,而没有一个男子配得上哪怕是一件牺牲。你一定要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地位,就是说,你如果不幸落到悔恨那步田地,你能够依然是德-朗热先生的妻子。到你年老珠黄的时候,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在王宫中而不是在外省的修道院中望弥撒。全部问题即在于此。

“行为不检点,就意昧着领补助金,过漂泊无定的生活,听凭情夫摆布。这是女人们放肆无礼造成的麻烦,正因为她们极其下流无耻地故作机灵,她们就远远不如你。与其大白天将你的马车派到蒙特里沃府上去,晚上化了装坐出租马车去,岂不要强上一百倍!你是一个小傻瓜,我亲爱的孩子!你的马车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你的人岂不会征服他的心!我把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真实情况都告诉你了。我并不怪你。你那假清高,使你落后了两个世纪。好,现在让我们来给你的事情打个圆场,就说那个蒙特里沃将你的下人灌醉,目的是满足他自己的自尊心和破坏你的声誉……”

“天哪,姑母,”公爵夫人暴跳起来,高声叫道,“不要诽谤他吧!”

“唉!亲爱的孩子,”王妃双眼闪闪发光,说道,“我愿意看到你的幻想不致落空,不过,一切幻想都应该停止了。若不是这把年纪,你会叫我心软下来的。好吧,不要让任何人烦恼,也不要叫他烦恼,也不要叫我们烦恼。我来负责,叫大家皆大欢喜。不过你得答应我,从今以后,不征得我的同意,你不得擅自进行任何活动。你要把什么都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引你走上坦途。”

“姑母,我答应你……”

“要什么都告诉我……”

“好,什么都告诉你,凡是能说得出口的。”

“我的心肝,我想知道的,正是说不出口的。咱们就算说定了。好了,让我这干枯的嘴唇贴在你美丽的额头上。别动,让我来,我不许你亲吻我的老骨头。老年人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礼节……好了,送我上车吧!”她拥抱了自己的侄女,说道。

“亲爱的姑母,那我可以化装去他家了?”

“当然啦,这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否认的,”老妇人说道。

其实,只是从王妃刚才对她进行的喋喋不休的说教中,公爵夫人才明确想出这个主意。德-绍弗里夫人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以后,德-朗热夫人风度翩翩地向她告别,兴高采烈地上楼回房去了。

“我本人才会征服他的心。她说得对,我的姑母。一个俊俏女子主动送上门来,一个男子是不会拒绝的。”

晚上,在德-贝里公爵夫人的圈子里,德-纳瓦兰公爵,德-帕米埃先生,德-玛赛先生,德-葛朗利厄先生,德-摩弗里纽斯公爵成功地为中伤德-朗热公爵夫人的传闻进行了辟谣。有许许多多军官和百姓证实,他们亲眼看见蒙特里沃上午在杜伊勒里花园散步。于是便将这荒谬的谣传归结为人云亦云的偶然了。到了第二天,虽说有公爵夫人马车停驻一节,她的声誉,正如孟布里诺的头盔被桑丘擦亮一样(见《堂吉诃德》),又变得清洁白白明明净净。下午两点在布洛涅森林,德-龙克罗尔先生骑马走进一条幽径,经过蒙特里沃身边时,微微一笑对他说道:“她现在不错了,你那位公爵夫人!——再加点劲,就这么干!”他补充一句,随手意味深长地抽了自己那匹牝马一鞭子,那牝马便如炮弹一般向前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