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钟声响了,卢佛宫的门通常在子夜关闭。亨利早已聪明地料到安茹公爵今夜会睡在卢佛宫,因为他想减轻国王心中对昨晚这场喧闹的怀疑。

国王下令宫内各门延长到一点关闭。

子夜过一刻,凯吕斯走上来。

他说道:“陛下,公爵进宫了。”

“莫吉隆呢,他在干什么?”

“他在继续监视,看公爵是否再出宫门。”

“没有什么危险。”

凯吕斯作了一下手势,表示现在可以行动了:“既然如此……”

亨利说道:“既然如此……就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吧。谁在他身边?”

“蒙梭罗先生和他惯常的侍从。”

“比西在不在内?”

“比西先生并不在内。”

国王听见他的弟弟今天没有把最好的剑客带来,不禁如释重负,说了一句:“很好。”

凯吕斯问道:“圣上有何吩咐?”

“去告诉埃佩农和熊贝格,叫他们快来,告诉蒙梭罗先生说我想同他谈话。”

凯吕斯鞠了一躬,走出去很快就完成了使命,因为他的心里同时积聚着对公爵的恨和报复的欲望,所以行动就非常迅速了。

五分钟过后,埃佩农同熊贝格一齐走了进来,一个的衣服已经焕然一新,另一个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脸上的各处窟窿还残留有蓝颜色;据浴室主人说,这些颜色要多洗几次蒸汽浴才能去掉。

蒙梭罗先生跟在两个嬖幸后面走了进来。

犬猎队队长鞠了一躬,说道:“陛下的侍卫队长刚才通知我,说陛下要召见我。”

亨利说道:“是的,先生。今晚散步时我看见天空中群星灿烂,烘托着一轮明月,是极好的天气,明天我们可以来一场很出色的围猎。现在只是子夜,伯爵先生,你可以立刻动身到万森去,给我找出一头黄鹿的藏身地,明天我们去追逐它。”

蒙梭罗说道:“陛下明天不是约好安茹殿下和吉兹先生要任命一名神圣联盟的领袖吗?”

国王用傲慢而不容反驳的口气反问:“是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陛下……不过,也许时间不够了。”

“犬猎队队长先生,对善于利用时间的人来说,时间永远不会不够。因此我才对你说,今晚你还来得及出发,只要你马上动身。今晚你还有时间去发现一头黄鹿的藏身地,还有时间在明天早上十点钟把随从和猎犬都准备好。你去吧,马上动身!凯吕斯、熊贝格,用我的名义,传我的命令,叫人给蒙梭罗先生打开卢佛宫的大门;再传我的命令,叫人等他一出去就将门关上。”

犬猎队队长十分惊讶地退了出去。

走到候见厅,他问两个年轻人:“这是圣上的任性行为吧?”

两个嬖幸简单地回答一句:“是的。”

蒙梭罗看出来从他们口中打听不到什么,就闭口不言了。

他向安茹公爵的卧房射了一眼,心里嘀咕道:“我觉得这对亲王殿下不是好兆头。”

可是他不可能通知亲王,因为他被凯吕斯和熊贝格两人一右一左夹在当中。有一阵子他认为两个嬖幸一定是收到密旨要把他关起来,一直等到他走出卢佛宫,听见宫门重新关上以后,他才明白他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

十分钟以后,熊贝格和凯吕斯回到国王身边。

亨利对他们说:“现在,大家不要作声,你们四个一起跟我来。”

埃佩农为人一向谨慎,问道:“圣上,我们到哪儿去?”

国王回答:“谁跟着来谁就知道了。”

四个年轻人一齐说道:“走吧!”

他们整理一下佩剑,扣好斗篷,跟着国王走去。国王手里提着一盏风灯,领着他们走进我们早已知道的秘密甬道,王太后和查理九世曾经不止一次通过这条南道到善良的玛戈房间里去。现在这个房间已经给安茹公爵使用。

公爵的一个亲随正在甬道里守卫。他已来不及退回去通知他的主人,亨利一把抓住他的手,命令他不要作声,把他推给几个嬖幸,后者把他关在一间小房间里。

因此,扭开安茹公爵卧房的门把的,是国王自己。

公爵刚上床,正在美梦中陶醉,因为今晚所发生的各种事件,使他见到他的名子大受颂扬,而国王的名字则遭到臭骂。吉兹公爵领路,陪他在街上走时,他看见了巴黎市民纷纷在他和他的随从前面让路,而对国王的亲随们则百般嘲骂、讥笑和侮辱。在他悠长的一生中,他不知暗地里搞过多少大大小小的阴谋诡计,他从来没有像今晚那样深得民心,因而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充满了希望。

他刚收到蒙梭罗先生给他转来的吉兹公爵的一封信,信中叮嘱他不要错过明天国王的起床仪式。他把信放在桌子上。

安茹公爵其实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嘱咐,他是绝不会错过他最得意的时刻的。

可是他看见秘密甫道的门突然打开时,心中吓了一跳,等到他发现开门的是国王,他就吓得魂不附体了。

亨利示意他的嬖幸们站在门口,自己板着脸,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地朝弗朗索瓦的床走去。

公爵嗫嚅着说:“陛下突然光临,实出意外……”

国王说道:“你吓着了吧,是不是?我很理解这一点;不,不,别起来,弟弟,继续躺在床上好了。”

公爵浑身哆嗦,一边把他刚读过的吉兹公爵的信拉到自己身边,一边说道:“不过,圣上,对不起……”

国王问道:“你在看信?”

“是的,圣上。”

“这封信的内容一定很有趣,因为深更半夜你还不肯睡觉,起来看信。”

公爵带着冷冰冰的微笑答道:“哦,圣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惯常的夜间来信罢了。”

亨利说道:“是的,我完全明白,所谓夜间的来信,一定是爱神的来信。不,我弄错了,由依里斯或者墨丘利[注]带来的信,封口上不能盖这么大的印。”

公爵将信完全藏起来。

国王哈哈大笑,说道:“这位亲爱的弗朗索瓦,为人倒能严守秘密。”国王的笑声听起来像是咬牙切齿,使得他的弟弟无限惊慌。

但是公爵尽力克制自己,勉强恢复了几分镇静。

公爵问道:“陛下是否有什么事要特别同我谈的?”因为他看见站在房门口的四个侍从官动了一动,表示他们在听着,而且对这一幕的开场感到满意。

国王答道:“我是有事要同你特别谈,御弟,”他故意强调“御弟”的称呼,这是法国在正式仪式上对国王大弟的尊称。“不过,今天我要当着证人的面对你讲,你会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妥的。”他转过身来对四个年轻侍从说:“你们听着,国王准许你们听这场谈话。”

公爵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放射仇恨的光芒,还似乎在喷射出毒蛇的毒汁,他说道:“圣上要侮辱像我这种地位的亲王,早先就不应该让我住到卢佛宫里来;在安茹公馆里,最低限度我可以做主回答不回答您的问题。”

亨利带着可怕的嘲讽说道:“这倒是真的,你忘记了无论你在哪里,你都是我的臣民,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的臣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我的臣民;感谢天主,我是国王!……这片土地的国王!……”

弗朗索瓦喊道:“圣上,我是在卢佛宫……在母后的家里。”

亨利答道:“母后是在我的家里。算了吧,御弟,把事情弄简单一点吧:把那封信给我。”

“哪一封信?”

“你刚才念过的那封,你把它摊开在桌子上,看见我就把它藏过了。”

公爵说道:“圣上,请您考虑考虑。”

国王问道:“考虑什么?”

“考虑这个问题:您的要求不配您的高尚贵族的身份,相反,倒像是您的秘密警察提出来的。”

国王变了脸色。

他说:“把信交出来,御弟!”

弗朗索瓦说:“那是一封女人的信,请圣上三思!”

“有些女人的信看起来妙不可言,不看则危险非常,我们母后的信就是很好的证明。”

弗朗索瓦说道:“哥哥!”

国王顿足大声吆喝:“把信给我!否则我就要命令四个瑞士卫兵把信抢过来!”

公爵从床上跳起来,手里拿着的信已经探成一团,他的意图明显地是想走到壁炉前面,把信扔到火里去。

他说道:“您居然用这种手段对付您的弟弟吗?”

亨利猜出他的用意,抢步上前站在他和壁炉之间。

国王说道:“我对付的不是我的弟弟,而是我的不共戴天的敌人!不是我的弟弟,而是安茹公爵,他整个晚上,跟在吉兹公爵的马屁股后面走遍巴黎的大街小巷!我对付的是想对我隐瞒一封信的弟弟,这封信是他的同党,几个洛林亲王写来的。”

公爵说道:“这一次,您的暗探得到的情报完全错了。”

“我告诉你我已经看见印信上面刻有洛林家族臭名昭著的雌鸫,这些雌鸫居然想把法兰西的王徽百合花一口吞下去,把信给我,见鬼!否则……”

亨利向着公爵逼近一步,把一只手按在公爵的肩膀上。

弗朗索瓦感到国王的手接到他的肩膀上,他斜着眼睛瞥见四个嬖幸杀气腾腾,已经开始拔剑,他立刻跪到地上,半个身子倒在床上,放声大叫:

“来人啦!救命啊!我的哥哥要杀我了。”

这些喊声饱含着深切的恐怖,说明叫喊的人对叫喊内容坚信不疑,这使国王受到了感动,怒火顿时平息,因为喊声所表达的恐怖比实际上的恐怖更强烈一些。国王心想弗朗索瓦的确害怕暗杀,而这场暗杀将是兄弟相残。于是他的脑袋感到一阵昏眩,因为他想到他的可诅咒的家族如同一切要灭绝的世系一样,兄弟相残已成为传统,他对弗朗索瓦说:

“不,你弄错了,弟弟,国王不会做出你所害怕的事情。你同我较量过,现在承认你是失败者吧。你要知道国王是主子,如果你以前不知道,现在你就知道了。好吧!说句你知道吧,不仅要低声说,还要高声说。”

公爵急忙喊道:“我说,我说,哥哥,我大声宣布。”

“很好。那么,那封信……因为国王现在命令你交出这封信。”

安茹公爵一松手,那封信落到了地上。

国王把信捡起来,也不去读,只折叠起来,放进系在腰带上的钱袋里。

公爵瞟了国王一眼说:“圣上,没事了吧?”

亨利说道:“不,还有一点。今晚的叛乱幸喜没有什么不幸的后果,为了这场叛乱,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得呆在房间里,一直到我对你的怀疑完全消除为止。你已经到了这儿,这房间你很熟悉,它非常舒适,看来也不大像一所监狱,你就留在这儿吧。会有人陪伴你的,起码门外就有四个,因为今晚他们将负责守卫你,明天早上有瑞士卫兵来接替他们。”

“可是,我的那些朋友,我能接见他们吗?”

“谁是你的朋友?”

“比方,蒙梭罗先生,里贝拉克先生,昂特拉盖先生,比西先生。”

国王说道:“啊!对了!你再谈谈比西吧。”

“难道他不幸得罪了陛下吗?”

国王说道:“是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是经常有的事,尤其是今晚。”

“今晚?今晚他做了什么事?”

“他在巴黎的街道上侮辱了我。”

“侮辱你,圣上?”

“是的,侮辱我,或者我的忠臣,这是一回事”。

“比西今晚在巴黎的街道上侮辱了人?圣上,您受骗了。”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先生。”

公爵带着胜利的神色叫道:“圣上,比西先生不出门已经有两天了!他病了,躺在床上,发烧打寒颤啦。”

国王回过头望着熊贝格。

熊贝格说道:“纵使他在发烧打寒颤,起码他不在家里,他在贝壳街上。”

安茹公爵直起身子问道:“谁告诉您比西在贝壳街的?”

“我亲眼见的。”

“您在街上见到比西?”

“我见到的比西精神饱满,英气勃勃,笑容满面,活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的惯常的跟班雷米陪着他,这个雷米我真弄不懂他的身份,他不知是马夫还是医生?”

公爵愕然地说:“这我就弄不懂了。当晚我见过比西,他蒙着被躺在床上,他一定是连我也骗了。”

国王说道:“好吧,等到事情弄清楚以后,比西先生要跟别的人一样,受到同样的惩罚。”

公爵心想这是一个好机会,正好把国王的怒火转移到比西身上,因此他没有进一步为他的侍从辩护。

他说道:“如果比西这样做,如果他拒绝同我出去以后又独自外出,那么一定是他有事不肯对我讲,因为他是知道我对陛下忠心耿耿的。”

国王说道:“先生们,你们都听见了,我的弟弟声称他没有同意比西先生外出。”

熊贝格说道:“那最好没有了。”

“为什么最好没有了?”

“因为既然这样,陛下就可以让我们自由行动了。”

亨利说道:“好吧,以后再说吧。先生们,我把弟弟交给你们了,今天夜里,请你们当他的守卫,对他要像对待在国中位尊仅次于我的亲王那样尊敬。”

凯吕斯向公爵望了一眼,公爵吓得浑身发抖,他说道:“圣上!请放心,我们知道应该怎样对待亲王殿下的。”

亨利说道:“好极了,先生们,再见。”

公爵觉得国王不在比国王在场更可怕,不由得大声喊道:“圣上,怎么,我这样就真的变成囚徒了!怎么!我的朋友们也不能来见我了?怎么,我不能出去了!”

他陡然想起了明天,明天,多么需要他在吉兹公爵身边呀。

公爵看见国王有点软下来的样子,立刻说道:“圣上,最低限度让我留在陛下身边吧,我的位置是留在陛下身边;在那里同在别处一样,我都是陛下的阶下囚,而且比在别的地方更能看守得好。圣上,请恩准我留在陛下身边吧。”

国王认为答应安茹公爵的要求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他正要点头表示同意的时候,他的注意力突然从他的弟弟身上,移转到门外的一个身上。这个人高挑身材,举止灵活,正在运用全身能动的地方,像臂膀、脑袋、脖子等等,一齐摇动,作出全部否定的姿势,叫他不要答应公爵的要求。

这个人正是希科,他在说:“不。”

亨利对他的弟弟说:“不,你在这里很好,先生,我的意思是你留在这里。”

公爵嗫嚅地说:“圣上……”

亨利用傲慢的口气补充说:“只要这是法兰西国王的意愿,我觉得你就应该满足了,先生。”这句话使公爵完全被制服了。

希科嘀咕着说:“我早就说过,我才是法兰西真正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