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泰尔先生……您在干什么呢?”

“给您脱鞋呢。别动弹,躺好。”

“好,不过……您怎么把我弄到队长的帐篷里来了……”

“您什么时候感到不舒服的?”列尼一边给他脱另一只鞋一另问道。

“今天早晨……不,还在昨天夜里就感到不好受。我想疼一阵就能挺过去了,没想到这回逃不过去了。”

“因此您才整天给我们开心取乐,是不是?”

“大概是吧。谁若是一度当过马戏班的小丑,谁就得一直保留这个名声。我感到,我这一辈子都要靠卖艺为生了。不过,我的表演并不怎么样,是不是?现在病倒太不应该了!这样惊扰大家,我实在过意不去。但我得躺一会儿了。”

“先生!”菲利浦脑袋探进帐篷喊了一声,“医生刚和洛尔蒂先生外出了,还要去找吗?”

“请去找吧!”

列瓦雷士反对去找:

“何必这样急呢?您不必这么担心……”

“您若是我的话,眼看一个人失去知觉该怎么办呢?”

“这是剧烈疼痛引起的。再说,这又不止一次啦,由于我要自己走……”

“过去您也出现过这种现象吗?”

“当然啦!近四年来就发作过六、七次。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病呢?”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有一个人告诉我这是一种局部炎症,不过他可能诊断得不对。因为他一喝起酒来就迷迷糊糊的。不管怎么说吧,这种病疼得挺厉害。这大概是由内伤引起的。据……据说只要不并发腹……腹膜炎的话,就不会有生命危险。这还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他动了一下自己的左手。

“您是怎样治的呢?“

“当发作的时候,我只是挺着,并竭力使自己不失去理智。这不会持续太久,只要咬紧牙关把几天的疼痛熬过去就没事了,否则谁也支持不住的。它是一阵一阵的,疼得厉害的时候就神志不清。而在阵痛之间,只要躺着不动,调整好呼吸,是完全能挺得住的。”

列尼深思了片刻。

“最好让队长搬到别的帐篷里去,让我留在这儿照料您。”

“您?不……不必啦。有菲利浦就可以了。我不希望您留在我这里。”

“为什么呢?”

“您不了解。这只是刚……刚开头。”

“那更该留下啦……”

“您对这种病还不清楚,它会使您感到惊讶的。这种病看起来是令人厌恶的,而您对一切怪现象都是憎恶的。”

“这一点您可不必担心。当年我经常和病人打交道。我妹妹几乎一生下来就卧床不起。”

“真可怜!”列瓦雷士睁大眼睛低声说了一句。

列尼不知自己为什么缘故,讲起了玛格丽特,讲起自己的忧虑和希望,讲起那些他从来对任何人都没有流露过的心事。

“瞧,这就是我到这个探险队来的原因,”他讲完后,停了一会,默默地注视着那晃动的影子。

列瓦雷士的苦笑声打破了沉寂。

“这该多……多象古罗马斗士的一场搏斗,您说对吧?人家都要求你去送死。大……大概上帝十分愿……愿意拿我们的命运取乐-本来嘛,我们的人太多了。”

麦尔尚满脸通红,浑身散发酒气,走进了帐篷。病人和他开了半天玩笑和说些俏皮话后,便转脸向列尼难过地说:

“让他离开这里!快离开这里!他醉了!”

列尼费了很大劲儿才把麦尔尚弄出帐篷。为使病人听不到他们的对话,走得稍远一点儿才问:

“能不能给他点什么药,好喊轻他的疼痛?”

麦尔尚笑了。

“我亲爱的,您的心肠也太软了。我们不能碰到什么小病小灾就给鸦片呀。这是没什么大不了的炎症。可能是在路上中暑或伤风了-否则他不会那样说俏皮话挖苦人的。

麦尔尚摇摇晃晃地走了。列尼难过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几小时以后,列尼对列瓦雷士的疼痛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就叫醒了麦尔尚。他认为列瓦雷士不能只靠他的自持力硬挺,不吃鸦片是不行的。这时香槟酒的酒劲也消退了一些,麦尔尚阴郁地跟着列尼来了。

“是啊,是严重炎症!”他看到抽搐的病人后立刻说道,“快拿开水和压布来。不过,请您先给我照个亮!”

他俯在吊床上,温柔而清楚地说:

“听我说,列瓦雷士,如果您再不能忍耐了,我就给您鸦片,不过,您要是还能挺得住,不用鸦片对您更好。您能挺得住吗?”

列瓦雷士用手捂住脸,点点头。麦尔尚想给他整整衬衣,但突然转过脸去对列尼说:

“是您洒的水吗,马泰尔?”

“不是,”列尼低声说了一句。

麦尔尚夺过列尼手中的灯,挪开列瓦雷士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脸之后,急忙去拿鸦片。给病人用过药后说: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孩子?”

几小时后又重新发作,病情是那么严重。麦尔尚在列尼的协助下,连续两昼夜,用了一切镇静止痛剂,都没能减轻病人的症状。也许使用大剂量鸦片能管用一些,但麦尔尚却千方百计地不用鸦片。

第三天的晚上,麦尔尚对列瓦雷士说:

“苦是对其他病人,我早用鸦片了,而不去考虑后果,但是您具有配合我治疗的大无畏精神,所以……”

列瓦雷士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

“照您看,这场戏该什么时候收场?”

“是指您的死亡吗?病给耽误得太久啦。”

贝蒂容刚从病人那里出来。他看到病人已经能够开玩笑了,感到格外高兴。来看望病人的人络绎不绝,当列瓦雷士感觉不好和不能说笑的时候,就很难办到不让人们去打扰。而他的顽强,反使人误会他的病情并不严重。使列尼和麦尔尚感到惊异的是,当问起可否叫人进帐篷看望他时,列瓦雷士会立刻装出喜悦的情绪,急忙用湿手巾擦掉额上的汗水,以热情的微笑欢迎客人,开玩笑,说俏皮话。只有他那不断的喘息和那口吃的话语,才使人察觉到他这样做该多么吃力。他笑得格外厉害,笑得也挺自然。唯有麦尔尚和列尼才能猜到在他的笑声里隐藏着什么。

送走贝蒂容以后,麦尔尚想看看炎症发展情况,他请列尼把病人抬起来。列尼虽是一位熟练的护士,可当他一俯下身去,由于地不平一脚蹬空,差点站不住。

“噢!上帝呀!”列瓦雷士脱口而出。这是一声近乎绝望的号叫。

列尼刚从惊惶中镇定下来,又听到了病人沉重的喘息。但列瓦雷士的脸上很快就露出了一丝歉意的微笑:

“对不起,马泰尔先生,这是意外的喊声,其实我疼得并不那么厉害。再试一次吧!”

这个笑容,列瓦雷士一直保持到检查结束。麦尔尚作了一个暗示,把列尼叫到一旁。

“我们不检查他的时候,”麦尔尚低声说,“他就不必这样勉强克制了。”

踌躇了片刻,列尼低声说:

“您是不是设法说服他别再这样装腔作势!就是当着我们的面也不必这样。要知道这样折磨自己更会增加他的痛苦。当然,应该勇敢地忍受疼痛,但任何事情都有个限度。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竭力要使我们相信他并不疼呢,这样做对他只有坏处呀!”

麦尔尚象一头发怒的狗熊似的向他吼叫起来:

“您当然无法明白这个道理。问题是需要他来忍受疼痛,而不是您。他怎样感到轻松些,就叫他怎样办吧。呶,若是您打算夜里在他床边值班的话,您现在就该躺下休息啦。”

列尼没有表示反对。就是抛开他和列瓦雷士的那种难于解释的密切关系,他也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他感到在这种少有的忍耐精神背后,隐藏着的并非是性格刚毅,也不是高傲和害怕使别人痛苦,而是极端的懦怯心理和使心灵麻木的对人不信任态度,“他为什么这样怕我们呢?”列尼一再反问着自己。“他救了我们每个人的性命,而自己却隐藏着自己的痛苦,仿佛他的周围都是敌人。莫非认为我们对他会无动于衷吧,这是不可能的!”

当列尼在黄昏时分回来时,麦尔尚在帐篷门口遇见了他。

“我今天夜里也在他床边值班吧,他的情况不好。”

“您给他鸦片了吗?”

“给了一点,几乎毫无效果-这次发作得十分厉害。症状若是还不减轻,就需要加大剂量。快去吧,他方才还问到您哪。”

列尼一个人走进去了。列瓦雷士抓住了他的手。

“叫麦尔尚去睡吧,他今天不应该在这里,为什么,以后我给你解释。”

“他希望今天我一个人在这里值班,”列尼出来对麦尔尚说,“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哪?”

“最主要的是别使他激动。您就一个人留下吧,我相信您。”

列尼记录下该办的事情。

“能不用鸦片就尽量别用,”麦尔尚说,“过一小时若症状仍不消失,一定要叫我;若是出现昏迷,就早点叫我。这是很容易发生的。他即使瞌睡,您也不要离开。我不会马上躺下睡觉的。”

麦尔尚走后,列瓦雷士示意叫列尼过去,他的声音是那样低沉,只有俯下身去才能听到。

“您要答应我……不叫他来……无论发生什么情况,甚至我自己请求,也不要去叫他来。”

“他能帮助您,他会给您鸦片的。”

“他可能喝醉,而吉奥梅能……我和您在一起是安全的。”

他克制住自己,说得格外清楚。

“从前,我这样发作时是会说胡话,谁知道我会说些什么呢?您愿意叫麦尔尚了解我们的秘密吗?”

列尼想起了蝴蝶和鱼篓的事,有些动摇了。

“随您的便吧,”他终于说道,“我答应不叫他,不过……”他没有说完。

“不……不过什么……”

“您应该给我一定的行动自由。一旦我觉得……”

“怕我死吗?不必担这个心!您就这样答应我吧!”

“好吧。”

“既然答应啦,请把您的手伸给我。不必担心,我不会轻易死的。”

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以后,他突然又重新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莫非您不知道想杀死我是容易的?无论是敲碎我的骨头-这个滋味我已经尝过了,还是撕裂我的心房。噢,不可能,我是杀不死的,我将永生!”

过了一会儿,他就开始说起胡话了:时而流利地讲西班牙语;时而又讲意大利语,但主要讲英语,使列尼感到震惊的是他讲得非常纯正,没有一点方言土音。有一次他要水,但当列尼把一杯水递给他的时候,他却愤怒地喊起来:“您不要靠近我,您欺骗了我!”把他推开了。

他一再用不同形式重复这样一句话:

“是您把我逼到了这种地步!您!我相信您,可您欺骗了我!”

“可能是什么女人吧。”列尼想。列瓦雷士很快又重复起这句话,高声喊道:“神父!神父!神父!”。这几个字他重复说了一夜。这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相互毫无联系的、而又是令人莫名其妙的、积压种回忆的片断。有些话语无伦次,声音又很低,只能勉强听到,但有时从难以弄清的自言自语中,象闪电般突然冒出几句清晰的话来:

“我知道,一切都破灭了!我滑倒了,我背的袋子该多么沉啊!这都是我在一周里挣来的呀,我快要饿死啦!”

过了一会儿:

“艾克斯列宾?要知道这是一次多么令人疲倦的旅行啊。妈妈不喜欢在不熟悉的旅馆里住,若是您认为必须这样,我们可以租别墅,随身把自己的仆人带去,是不是?”

接着他又用平淡的腔调说起来。

“我非常遗憾,神父,圣厄伦娜让我很不顺心。不,这并不是因为他不在希腊,而是他难以忍受的孤独寂寞,他身上没有半点人性……您不也是这样认为吗?……”

最后这几句话,被一种身陷野兽侵袭吓怕的人发出的绝望的喊声所打断。

“别这样!不要这样!别放狗来咬我!您该看到我是一个跛子。您尽管随便搜查我,我什么也没偷!这件上衣?我告诉您,这是她送给我的呀!……”

有一次,他扳起手指数落起来:

“施切格尔是支持我的,洛尔蒂……也一样……蜈蚣帮助了我,这就是两个了。吉奥梅也找来了,三个了,只应该笑,别忘了。对他的笑话应该笑,麦尔尚……啊,但马泰尔,马泰尔!我该怎样对付马泰尔呢?”

随后,唱起一段土人的快活小调:

别再用小眼睛骗我!

别以为我蠢得象驴骡?

再见吧,我的天使,

我早就了解你的心窝。

接着又模仿起年轻的混血女人那扭扭捏捏、装腔作势的样子,嘿嘿傻笑:

哎,快离开吧,别再骗我!

难道你以为我会随便忘掉?

接着,他时而用男嗓音,时而又用女高音很快地,低声说些粗鲁的下流话。这无疑是马戏班里节目的片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了马戏班。马戏班、病痛和欺骗他的人-他不管说什么都离不开这些内容。

“为什么海姆这样生气呢?因为我失去了理智?要知道这并不是我故意的呀!”

一分钟后,他又叫喊起来:

“神父,您为什么不对我说真话?莫非您认为我会揭穿您?您怎么能这样欺骗我呢?怎么能呢?”

列瓦雷士就这样长时间自言自语地说着那些难以分辨清楚而又互不相干的话,后来突然转到一句惊惶的低语:

“等等!稍等一等!……又开始了。是的,我告诉你,以后一定告诉你……但我现在不能……烧得多红的刀子啊……”

有时爆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

“你的名誉不会受到损伤!我对谁也不会说,他们也会守口如瓶的,既然他因为这件事情已经自杀了。在一个受尊敬的英国家庭里,发生这样难堪的事情,难道能够容忍!不必担心,您与我已经断绝关系-我僵死了,给予我的只是咒骂,而您可以成为天堂里的圣人。对上帝来说,本来都无所误用。他从来都是以别人的痛苦为代价来拯救世界的。”

后来话题又回到了马戏班。

“在那个胖黑人呆的墙角那里,您看到什么没有?还是那个女人和他在一起。这个人上次就打了那堆东西的主意!在海姆熄灯的时候。算了吧,既然需要,就算需要吧,再给我一分钟吧……若是您能知道我该多么痛苦……好吧,好吧,我就走……”

接着又唱起了小调。突然,一个极其凄惨的喊声中断了这淫猥的小调。

“噢,您快杀死我吧,神父!快杀死我吧!我再不能忍受了!……耶稣,你也忍受不了这么长时间的折磨呀。”

列瓦雷士手一抡,打在自己的嘴唇上。

“真蠢哪!诉苦有什么用?本来对他和对耶稣一样都是无所误用的。没有人可以祈祷,你知道吗!要想死-那就自杀吧。谁也不会替你去死的……”

凌晨,那不清楚的喃喃自语代替了呓语。后来病人就沉默了。天亮时,麦尔尚来了。一看到病人的病情如此严重,他就质问列尼:

您就这样履行自己的职责吗?您为什么不去叫我呢?

列尼站在一边默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