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需要您的帮助了,”在包维斯给比阿特丽斯端来茶的时候,她欠起身对他说。

她浑身无力,一动不动地躺了三个钟头。从村子里回来以后,她去看望孩子,在那儿忙了一阵,累得出了一身冷汗,筋疲力尽地回到书房,就躺下了。现在后背的疼痛已经开始减轻,自从发生那场灾难以后,每当比阿特丽斯精神上或体力上过度紧张时,后背就疼。她脸色苍白,眼睛下出现了黑圈,她看了看包维斯,收起了笑容。他的脸看上去非常象满腹牢骚的老公羊,露出一副习以为常的鄙视而又不满的神色,他把一枝她喜爱的石楠放在桌上的盘子旁边。她了解他的脾气,断定今天可以和他谈话。

“里维斯先生回来了吗?”她问。“他刚出去,夫人。和特尔福德先生一起出去的。您看他们正顺着小路往下走。”

“这么晚才去?”

“他们算了一整天,现在是去找比尔商量。”

“还要和包尔维尔谈谈。早晨我们见过了老头。但我们太匆忙了,只来得及露了一个面,光感谢了他,答应晚一点再去,因为要涨潮了。请坐吧,包维斯。我们想收养潘维斯的一个男孩当儿子,我哥哥告诉您了吗?”

“告诉了,夫人。”

他很不乐意地回答道。比阿特丽斯微微一笑。

“您大可不必对我说,我担负起一项困难的任务,非常困难的任务。如果我不想失败,就要拿出自己的全部力量,还需要朋友们所能给予我的一切帮助。”

“是这样的,夫人。”

“但我仍然相信,我能担当得起来。”

“但愿如此。”

“您认为不行吗?请告诉我,包维斯,您知道今天早晨潘维林家出了什么事吗?”

“当然知道。特尔福德先生告诉了我一些。里维斯先生也谈了。”

“父母裼争论,他们也对您谈了吗?”

“对,这并不使我感到惊奇。”

“据您看,我是不是太冒险了?这一点我知道。但无论我们选择什么途径,难道我们能肯定准会有幸福的结局吗?”

“未必。”

“我也这样想。您了解他的父母——他们怎么也谈不拢。”

“每个人都把孩子往自己那一边拉,而孩子又有自己的想法。是呀,事情很清楚。既然您想解救他,哪怕只是想试一试,您也不能中断。”

“他的父亲救了我的儿子。”

“他却差一点使自己的孩子成为孤儿。是啊,的确是这休闲,您只能作这种选择。哪怕只有一点希望,也比什么都没有好,而且看业,要不就自杀,或者就是顺便杀人,不然,就都得一下子来解决。”

“这么说,您也想到过这一点?”

“当然,没说的,把肉拿给饿狗看,然后又拿走——这是危险的把戏。比尔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您大概不知道,他多么困难。他们想让孩子成为机械师,已经六年了。他和妻子年复一年省吃俭用,攒了一点钱,在一只捕鱼帆船上入了一股——这一切都是为了攒钱让他上学。可船在特列沃兹海角遇上了雾,沉了底,他们受到的损失太大了,弄得分文不剩。”

“多可怕啊!”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还有呢。后来他突然决定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卡梅福德当佣人,她傻头傻脑。任何人都可以预先警告比尔,会有什么结局。姑娘长得不错,蓝眼睛,淡色的头发,就是脑子太笨。从小受的教育就是:父亲的话是圣旨。他本来应该明白,换个人向她发号施令,她也同样会俯首帖耳。用脚踩她,她也不会反抗。可是偏不行,他坚持自己的做法。我对他说: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干力所能及的事。但是他连听都不听,他只要一拿定主意,就象熊一样地硬闯。”

“我理解。后来又出了和里维斯夫人闹翻的那件事。”

“对。她和蒙特斯图亚特夫人想把他们一家从这儿赶走。”

当时那儿正流行麻疹,他的一个男孩死了,他们只有这个孩子机灵一些。不,还没有亚瑟那样灵,但比其他孩子强。后来玛吉就和美以美会拉上了关系;她现在只知道唱赞美诗,什么也记不住,无论是什么日子,总把饭烧糊,她只唠叨一件事——无辜羊羔的血。我有时就想,在这儿可不要流什么血。现在,当幸福终于向他微笑的时候,如果她还用那些美以美会的怪念头去挡他的道,他脑袋一热,大概会掐死她,等他以后醒悟过来,又会一头扎到悬崖底下去。您不要以为比尔是一个恶棍;有多少人因为杀人而被绞死,其中大概有许多人连想都没有想过要杀人。更多的是因为一时糊涂,并非怀有恶意。”比阿特丽斯一字不漏地听他讲。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很高兴,您也理解这一点。但如果我胜任不了,那将是一种不幸,对我的打击,并不比对潘维林一家小。你理解吗?”

他笑了。

“您仍然认为,”她补充说,“我会失败吗?”

“既然您如此直率地问我,夫人,如果您不见怪,我就坦率地回答您。我不说这件事毫无希望。既然您问我,据我看,事情的实质在于,您和您的全家是否能担起这副担子。收养儿子也有各种方式。您当然比许多人都好,我不否认。但你们都是贵族,孩子是渔民的儿子。您既然收养了他,就要让他觉得他是你们家的人,否则不会有好结果。真要是那样,还不如让他留在家里,和爱他的那些人一样挨饿哩。”

“您认为我不会爱他吗?不,我明白您想说什么。但是您对我丈夫的看法不公平。能增强我的生活欲望的事,都会使他高兴。不知您是不是相信我的话,即使是贵族,有时也爱自己的妻子。”

“对,我明白这一点,夫人。就象许多别的东西一样,爱情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的。”

“对,在我们中间,这种幸运儿并不多,这是对的。那么您是对谁不放心呢?我的儿子吗?”

“有点。”

“是呀,您对他们有看法,我并不惊奇。他们粗鲁、愚蠢,给大家带来许多麻烦。可是您自己也曾经当过孩子。难道在他们这种年龄,您就是规规矩矩的吗?”

“当然不是,夫人!我也遭到毒打。”

“折了腿和手腕脱臼,跟挨一顿鞭子抽是一样的。您不觉得昨天早晨发生的事能使他们学到点东西吗?”

“好象是这样。”

“您试着尽可能对他们体谅些。您见到的,是他们表现最不好的时候,但总起来说,他们并不比别的孩子坏。这是最难对付的年龄,学校给他们的影响也不如我希望的那样好。再说,您别忘了,整整一年,他们过的是没有母亲的生活。的确,在这件事情中,我的罪过比他们的大。”

她长叹一声。

“从去年夏天起,我没有给他们写过一封信。他们回来过圣诞节的时候,我正在重病之中,经不住惊动。可是孩子们成长的时候,需要人照管。现在全都过去了;我心灵上的病也痊愈了,只剩下肉体上的病痛。您瞧,他们会好好对待亚瑟的。他们几乎老不在家,总在学校里;可亚瑟将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的小闺女现在也要从头学起,头一年,我可以教他们一起学习。”

“就是,就是,夫人。全部灾难就在这里。使我最担心的并不是男孩子,而是那位年幼的小姐。”

“格拉迪斯吗?您怎么想的,包维斯。她还不到九岁呀!”

他点点头。

“已经不小了。有教养的小姐,就是八岁也能使穷孩子感到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象个穷光蛋一样来到人世间。到时候您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比阿特丽斯突然笑了,打断了他的话。

“有教养的小姐!如果您了解我的格拉迪斯……她简直是一个翘鼻子的淘气鬼,世界上没有第二个这样好心肠的姑娘。还是一个小娃娃的时候,不管她碰见谁,都把糖或者苹果递给人家。六岁的时候,她愿意收养走失的狗,愿意把任何不念旧恶穷茨冈人带到家里来,那才真是脏得要命的乞丐,狡猾透顶,每次我们都费好大劲才能阻止她这样做。格拉迪斯完全相信,世界上所有的人和飞禽走兽都是她的好朋友。再说以后亚瑟也不会很脏。”“当然,夫人,我知道会把他洗得干干净净。但吃饭时的举止和优雅的谈吐,这些好风度不是一下子能学会的。我不愿意看到孩子成为笑料。”

“更需要担心的是另一种情况。自从……格拉迪斯感到很孤独。哥哥们亲近她,什么都让着她。要是您知道他们多么爱妹妹,您对他们的看法就会好一些。但是她很少见到他们,他们也认为她很小,所以娇惯她。她会感到幸福,因为她又有了伙伴,她会象一只小狗一样,跟在亚瑟后面跑的。如果他还不是那样不懂礼貌,她就会非常喜欢他,不断向他表示亲热。”

“您的佣人呢?”

“他们都规规矩矩,心肠好。您已经见过了爱莲和罗伯茨。他们都珍惜自己的位置,您不必担心,我会随时提防着。我们的老管家会给我以大力的帮助。只要我们能回家,我就能把一切都安排好。可是在这儿,我非常需要别人帮忙。那孩子很激动,被弄得有点糊涂了,起初对任何小事都会很敏感的。他对我们完全不了解,这儿还有一位里维斯夫人……在他洗完澡,换好衣服以前,在多少教会他一些正确的言谈举止以前,不管我们怎样保护他,他也必然会有不愉快的时刻。以后他就会感觉到,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已经不一样了。”

“比尔傲里傲气,玛吉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左邻右舍的舌头比毒蛇还要毒,妒嫉心又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依我看,这孩子还是越早离开越好。”

“您说的对,但是在迪克的骨折愈合以前,我们不能动身。这怎么也需要两个月。一切都不顺心。那孩子总好象如坐针毡:摇摆于两个世界之间,痛苦地等待着和母亲分别。但这都是不可避免的。为什么我需要您的帮助,现在您明白了吗?”

“我一定去做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谢谢,包维斯,我只要求您这一点。咱们就开始行动吧。照您看……”

“依我看,首先应该好好给他洗洗,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留下脏东西玛吉尽管很穷,却也很注意卫生,但是……”

他富于表情地耸了耸肩膀。

“但是,”比阿特丽斯接过他的话说道,“如果咱们也不得不十个人住在一间茅屋里,也不会比他们显得更干净。当然,必须关心他的清洁卫生,又不让他感到受了委屈。”

“把这件事交给我吧,夫人。我会和他处得很好的。把他交给我一两天。只是有一个问题:可以把他洗得干干净净,但是如果他又穿上那套有臭味的破衣服……”

“迪克的衣服他不能穿吗?尽管亚瑟大一岁,恐怕他的衣服亚瑟穿着还太大。但是,在他还没有新衣服以前,先穿穿也许没有关系吧?”

包维斯摇摇头。

“不行,夫人,在他离开这里以前,不要给他穿好衣服。兄弟们穿得破破烂烂;他会感到自己象鹦鹉一样——邻居们也会瞪大眼睛,又该胡说八道了。不要一下子全变。在帕德斯托有卖当地小孩子们穿的衣服。您给他买,给吉姆和琼尼也都买一件绒衣、一件工作服、一双平常穿的鞋、一件比较体面的、假日穿的上衣,就象包尔维尔的孩子们去教堂时穿的那种。在你们回家的途中,亚瑟可以穿迪克少爷的衣服,把他的东西都给琼尼。”

“您说的全对。大概我明天就可以和他一起去帕德斯托买这些东西。”

“未必行,夫人,您的精神不那么好。再过一两个星期咱们就要忙了,如果您再躺倒,我们就不好办了。去帕德斯托太远,路又不好走,而且还要跑商店——这得整整一天。如果您信得过我,我去给孩子们买衣服,只是您告诉我可以花多少钱。您自己暂时休息一下,看看孩子们,而且我也会有机会仔细观察一下这个小伙子。”

“这就大大减轻了我的负担。当然,您根据需要去花钱好了。”

头天晚上,亚瑟听杰布斯说,让他“一清早先到上边去,”

天刚朦朦亮,他就到了,穿着家里仅有的最好的衣服,一副顺从的而又惊慌的样子,就象一只知道要当牺牲品羊羔。

玛吉尽了最大的努力。一丝不苟地用肥皂给他擦身子,脸、脖子和耳朵都干净得发亮,又软又滑的淡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双瘦脚穿着哥哥的那又打了补丁、已经走形的大鞋、因为家里没有再好的鞋了,腿因而显得更细。上衣看上去又实在太小,这使他感到很难为情。

比阿特丽斯在哥哥的书房里穿衣服,她从窗户里看见,一个打扮得难看的小孩,顶着风雨,爬上悬崖,便亲切地朝他招了招手。她很快来到厨房,亚瑟已经坐在爱莲和包维斯中间,象经常挨饿的孩子那样,贪婪地吃着早餐。她走到他跟前,吻了吻他淡黄色的头发。

“好孩子,来得真早。我有一个任务委托给你。你能帮助我吗?”

“可以,夫人。”

“今天我不能抽出很多时间关照你,因为可怜的迪克早晨情况不太好,显得垂头丧气;我要照顾一下他和哈里。咱们暂时还不能开始学习。但包维斯要去帕德斯托,我想让你和他一起去,帮助他给吉姆、琼尼和你自己挑选衣服。我知道他们衣服的尺寸。”

“请原谅,夫人,是给我们买新衣服吗?男孩子全有吗?”

“不光是男孩子——大家都会有新衣服,你们全家都是会有新衣服。”

“妈妈呢?”

“当然。但是妈妈的衣服,你可不会挑选。等迪克稍微好一些,我就和你妈妈到帕德斯托去一天。可是如果你和包维斯为你们兄弟几个买些吃的和穿的,就是一个好的开端。清单在您手里吗?包维斯?请顺便找一下土地丈量员,请他来一趟。出了什么事,亚瑟?”

“请原谅,夫人,我们要快点动身。大车十点钟出发去特列南斯,路程很远——步行要走两个钟头;我们应该快一点。”

“你们不乘大车去,小朋友,我们有轿式马车。包维斯赶车。瞧,马车从山上下来了。包维斯,不必忙。我们通知亚瑟的母亲,说他夜里才能回来。你们俩在帕德斯托好好吃顿午饭。”

小孩的眼睛里仍然露出不安的神色。

“请原谅……”

“什么事?”

“他病得很重吗……迪克少爷?”

是啊,和这个孩子谈话,需要字斟句酌。他那灵敏的嘴角已经垂下来了,一种强烈的怜悯之情又打动了比阿特丽斯的心。她连忙安慰他说:

“不,不,小朋友,别担心,他很快就会好的。他很快就会好的。他就是腿疼。很明显,他受的罪比哈里多。下星期你就可以见到他,但你先要尽量习惯叫他迪克。他还不知道,他有一个新哥哥。好吧,我该去看看他了。这是给你的,”她在他的盘子旁边放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半克朗硬币。

他瞪大了眼睛。

“请原谅,夫人,我拿它有什么用呢?”

“随你便。在帕德斯托买自己喜爱的东西。”

他众桌子后面走出来,象着了迷一样,把硬币紧紧攥在手里。早晨刚醒来的时候,他认定昨天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在梦里什么都能见到。可是现在他并没有睡觉,梦却还在继续:马车,象是给老爷准备的;早餐吃的是肠子和马林果酱,半克朗货真价实的银币,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没有人说你。

晚上,他回来了,吃得饱饱的,抱着大包小包;眼睛困得都睁不开了,但嘴角上还浮现着一抹微笑:多么美好的一天啊!但当他听说,等待他的是洗一个热水澡,在穿这些新衣服以前,必须爬到澡盆里去,便感到大失所望。他彬彬有礼、但又坚定不移地解释说,虽然还不到星期六,但他昨天晚上已经好好地洗过了,到下星期六以前不必再洗澡了。可是一切都得照规矩进行,。他碰上了包维斯那不可动摇的决心,尽管又辩解了一番,最后还是很有礼貌、但又不以为然地顺从了,好象是为了保持和睦,才向极不合理的要求让步一样。任何人都明白:连着两天洗澡——这未免太过份了,即使对最随和的人,也不能要求他具有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

包维斯走出厨房,汇报事情的进展情况,笑眯眯地瞧了比阿特丽斯一眼。“不管孩子多么听话,也可能有固执的时候。但愿您不要认为收养了一个石膏小雕像。我说服他洗澡,就费了好大的劲。”

“这真是谢谢您了,”沃尔特小声说道。

“没有什么,”亨利宽容地说,“依我看,这也不能怪他。无论如何你们也不能忘记,他是怎样的家庭里长大的。顺便说说,很少有小孩喜欢肥皂和水。我还记得,我那么大的时候,琼斯太太不止一次和我吵架。还有迪克……去年还把这种事记在他成绩报告单上。没什么,亲爱的,他长大就会明白的。”

比阿特丽斯愉快地大笑;只是在童年时她才这样笑过。沃尔特哆嗦了一下,好象他突然看见了幽灵。

“你们知道,我是多么高兴,因为他毕竟是一个凡人,而不是一位天使,”她说。“今天早晨我吓唬了他一下,他真是个好孩子。”

“你可以放心,”沃尔特说,“这个最怕洗澡的孩子,即使很好,也总还是个孩子。”

“也可能,”亨利补充说,“等他和我们熟悉了以后,就不会显得如此的完美。”

“不老爷,”包维斯说。“他会很好的,您不必怀疑。您瞧,他用自己的钱都买了些什么。当然,不管他多好,你给多少冰糖,他会全吃光,他吃的那顿午饭足够两个成年汉子吃的,他不会饿死。他是好孩子,这是必然的,他不会象某些人那样,违背自己的意志行事。”

亚瑟很快就出现了,象一位穿结婚礼服、羞答答的新娘子,被领进客厅,让他新认的亲人看看。他鞠躬致意,比昨天更稳重,回答问题时也不吞吞吐吐,但声音仍然只是勉强听得见。由于这种认亲颇不寻常,亨利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尽量保持一个当父亲的应有的态度。

“好吧,让我们看看,你都买了些什么。瞧,你有多少包东西。鞋,挺好。但愿鞋很耐穿,不然在这里的石头地上很快就会穿破。这是工作服。吉姆和琼尼的全套衣服——和你的一样。孩子穿工作服可太好了——短上衣不会弄脏,母亲就省点事。篮子里的纸包里是什么?”

“礼物,先生。”

“啊呀,礼物!哪儿来的礼物呢?”

“特尔福德夫人给了他半克朗零花钱,老爷,”包维斯说。

“你买了这么多东西,亚瑟,剩的钱大概不多了吧?”

“是的,老爷。包维斯先生给了我一个先令和五个便士。”

“原来如此!那么你一共有多少钱呢?”

“三个先令十一个便士,老爷。还剩下半个便士。”

他把自己买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给弟弟妹妹买的便宜玩具,给最小的孩子买了一个小铃铛,给珍妮的丝带,给吉姆的一卷细绳子,给琼尼的小一珠子,又给潘维林买了一包烟丝,给全家买了一包点心。亨利每次都恰如其分地赞扬一句。

“我简直不明白,这点钱能买这么多东西。这大概是你给自己买的吧?看来,给每个人都买了。你什么也没有给母亲买吗?”

“”买了,老爷,包维斯连忙替亚瑟回答。

篮子里还剩下两包东西,其中有一包很长,包扎得特别仔细;这时孩子流露出一种非常可怜的神态,比阿特丽斯插话了:

“最好下次再说吧。已经很晚了,如果亚瑟摸黑回去,路又很滑,他还带着这么多东西,母亲未必放心。”

亚瑟胆怯地说:“对。我该回家了。”

“对,”亨利说。“他快要睡着了。好吧、回家去吧。告诉你父亲,我明天再去。”

沃尔特站起身,拿起几包东西。

“比,我把他送过那一段不好走的路。要是我,就把这些小东西都塞到衣服口袋里去,亚瑟。”

他们已经走到门口,但从孩子的脸上可以看出,他还有心事。他在门口回过头来,用央求的目光看了包维斯一眼;包维斯跟着他走了出去。他很快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纸包。

“这是给您的,夫人。他怎么了不敢亲自交给您。差点哭了。”

比阿特丽斯给丈夫看亚瑟送的礼物时,眼泪蒙住了眼睛。这是一只廉价的带碟子的茶杯,上面是红蓝玫瑰花图案。还有题字:《帕德斯托纪念》。

“这是他的深情厚意,”亨利说。“好样的。但是胆子太小了,应该教他不要这样。他为什么不愿意让我们看他自己买的东西呢?等一下,等一下。如果那一包东西是给母亲买的,也就是说,他什么也没有给自己买。”

“他给母亲买了两件礼物,老爷;第二件在他的衣袋里,可不轻易给别人看。其他的他都不在乎,可是得给母亲买两件礼物:一件他今天就给她,另一件要在明天早晨才给,好让母亲吃一惊,因为据他说,“母亲一辈子都没有收到过礼物。”我们挑选了半天。找遍了整个城市。什么都看过了——成本的赞美诗、锅、丝带子。最后选中了一枚镶着一块天蓝玻璃的铜胸针和一盆天竺葵。”

“这么说,他什么也没有给自己买?”

包维斯止不住地大笑起来。

“不,不,老爷,他还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圣人!他只不过是忘了,等他想到的时候,只剩下一个半便士了。他当时很难过,我以为他一定要哭了。我又给他六个便士,但是他不要。后来看到只卖一便士的口琴,又高兴起来了。高兴极了,在街上就吹了起来,象个六岁的孩子。”

沃尔特顺利地把他送过了危险地段,便向亚瑟道了晚安,亚瑟摆摆头作为回答,慢慢往悬崖下走去;他新上衣的所有口袋都鼓鼓囊囊,手里还拿着几包东西,还有些东西搭在肩膀上。他脸上是一副忧愁和担心的表情。

现在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一阵阵怀疑袭上心头,他感到难以忍受,浑身发冷。三个先令和十个便士他花得对吗?没有花错吗?如果他再考虑考虑,不忙着买,他也许可以挑选得更好一些吧?他一次又一次地算着自己花掉的钱。

六便士的点心,五便士的玩具——一共十一便士。我还不如给最小的妹妹买一又防寒的小手套。冬天一到,她大概又会冻坏的,可怜的小妹妹。去年,她的手指都冻肿了;她哭得多么可怜啊。给母亲应该买一个印有圣卫斯理先生画像的高水罐,这真不错……三个先令十个半便士——可观的数目,可是一花起来,不知不觉就花光了……

雨停了,天空多么晴朗,呈现出一片绯红色,云朵就象雏鸡的羽毛一般……黄澄澄的。天是那么高……这是要起风的征兆:风要是从那边吹来的,早晨就一定会变天。

他舔了一下手指,把它举起来,想知道风向。

啊,帕德斯托的煎牛里脊真好吃,那些调味汁和青菜都是很可口。遗憾的是,家里没有人尝过这些东西。

老爷们呢,只要他们想吃,就可以吃到煎牛里脊,还有李子酱点心一类的东西。“这些老爷真无聊,”父亲说过。他有时候说些话,简直就是一种罪过。实际上他并没有那样想。包维斯先生是这样说的:“你应当为你的父亲感到自豪。不是任何人都敢到魔鬼牧场去救溺水的人。”这是真的——没有人敢钻到那儿去,而且还是在涨潮的时候。老爷也不都是坏的。里维斯先生心地善良,包维斯先生就这样说过。可是里维斯夫人——再也没有比她更坏的人了!还有那所大院里的老太太。她们俩坏透了。

也许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吧?不对,这位夫人就不这样,她心眼好。她不愧是里维斯先生的妹妹。

万一她不喜欢那个杯子呢?真够贵的……整整六个便士。我要是不买杯子和口琴,就可以买小手套了。七个便士。天竺葵八个便士。真不少钱。可是妈妈会喜欢的。花都是红的,每朵花的当中有一颗星,一颗小红星;象别针那样翘着,多漂亮。每颗星发五道光。正好五道,我数过。

海星也发光,可是它们是一条一条的,象几根针那样翘着。有了海星,鱼可遭殃。它们有时发五道光,有时三道,有时四道,有时整整七道。

天上也有星星。它们没有光,只有在雾中才有。一般看上去它们好象是圆的。有雾的时候,它们怎么会有光呢?也许这在字典里说明吧?

早晨妈妈看到胸针会高兴的。她非常喜欢蔚蓝色的东西。牧场上的那些蔚蓝色花朵,她也爱……

应该还剩下半个多便士……珍妮的丝带花了四个便士,胸饰六个便士。还有四个便士……这四个便士买了什么呢?啊,对,买了烟草!有了烟,父亲好受一点,一点烟末都没有,已经是第四天了。啊呀,父亲恐怕脚疼,脚都发黑了,肿了。

迪克少爷的腿也折了,大概也疼……迪克……她吩咐我叫“迪克”和“沃尔特舅舅”。那末管绅士老爷叫什么呢?

瞧,海燕飞起来了。多么近,一伸手就能抓到。吱吱叫——先是大声,然后小声,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我的口琴也能这样: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好象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翅膀多么漂亮……长长的翅膀尖卷了起来。父亲说,是为了兜风。

你们这些天使,

降临到我们地上来吧……

天使的翅膀尖也是卷着的吗?他们也许不需要兜风吧?他们也许象大野鸟一样翱翔,也许就在空中行走,象耶稣在加利海上行走一样……多好啊——加利利海……加利利海……多么舒畅。

那么多小鳗鱼,明天可以捞它一大批。可是父亲不能去捕鱼——他脚疼,船也没有了。上帝啊!没有船我们怎么办呢?那位绅士老爷可能给他买一只新的吧?应该买。

海燕又在飞翔。多漂亮的翅膀——长长的,长长的……好象它能飞啊、飞啊,永不停留。要是我们也能这样……飞……而且飞得很远,很远……很远。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