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悲痛之极;也许只有呆板的工作能使他分心,可是他提不起精神来画画。朋友们互相约着经常来陪他,不让他孤独。皮克西沃的喜欢约瑟,在一个爱嘲弄的人可以说是到了最大限度,出殡之后半个月也常到画室来。有一天女佣人忽然进来递给约瑟一封信,说送信的老婆子在门房里等回音。

先生:

我不敢称你为弟,但是既然我姓了这个姓,就不能不写信给你……

约瑟翻过信纸,查看信末的签名,一见佛洛尔·特·勃朗堡伯爵夫人几个字,打了一个寒噤,料定哥哥又干下什么卑鄙龌龊的勾当了。

那女的拿着一把一七九三年代的雨伞,当拐杖一般撑着身体。皮克西沃拿起笔来画速写,约瑟问她:“你姓什么?”

过了十分钟,皮安训下楼告诉两个朋友:“我找台北兰去要他开刀,还能救活这个女的。台北兰一定会给她治疗。纵酒的结果,她得了一种奇妙的病,大家本以为那种病已经绝迹了。”

过了三个月,上校特·勃朗堡伯爵在家请杜·蒂埃,纽沁根,拉斯蒂涅,玛克辛·特·脱拉伊,特·玛赛吃宵夜。客人带着安慰的口气谈到他和苏朗日家闹翻的事,主人听了表示满不在乎。

过了一会,出现一个女人,皮克西沃称之为“一堆会走路的垃圾!”的确,你只看见一件套着一件的破烂衣衫,因为时令关系四边都沾满泥浆,底下是一双粗腿,一双臃肿的脚,套着千补百衲的袜子,穿着裂缝里渗出水来的鞋子。一大堆破布上面耸起着一张脸,活像夏莱笔下的扫街女人,包着一条经纬磨光的头巾。

腓列普答道:“再过两年我可以有一千万。”

约瑟道:“好吧,这里还有十法郎。”

约瑟道:“她完全干瘪了!……”

约瑟道:“嘿!卑鄙龌龊到这个地步!内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约瑟接着道:“再说,搅水女人也活该吃苦,不要脸的臭婆娘当初竟会叫人把我砍头,像杀鸡一样容易,她就不肯开一声口,说我是冤枉的!……”

约瑟把信一扔,皮克西沃急忙捡起来高声念道:

身为勃里杜·特·勃朗堡伯爵夫人,不管过去犯了什么过失,死到医院去总不大得体吧?倘若我命该如此,倘若伯爵和你的意思要我如此,那我也没有话说。但你是皮安训医生的朋友,求他说个情送我进医院。先生,替我送这封信的人,到格里希街的勃朗堡府上一连去过十一天,没有能得到我丈夫的帮助。我目前的情形不允许我委托一个诉讼代理人用法律手续取得我应有的权利,使我能太太平平的死。我是无论如何救不活的了,我知道。你要不愿照管你不幸的嫂子,至少请你给我必要的钱,让我从容就死;因为我看出你哥哥要我死,他一向就要我死。他早说过有三个可靠的办法置一个女人于死地,我却是笨得很,料不到他会用这一着。

倘若承蒙你好意肯帮助我,肯亲自来看看我落难的情形,我的地址是乌沙伊街,在香德兰德街口的六层楼上。明天我要不付清拖欠的房租,就得赶出大门!叫我上哪儿去呢,先生?我是不是能称为

你的嫂子 佛洛尔·特·勃朗堡伯爵夫人

皮安训道:“你们走开,让我看看病是不是还医得好。”

皮安训已经奔入院子,急于向台北兰去报告重要消息。过了两小时,约瑟的倒霉嫂子给送往丢蒲阿医生创办的医院;那医院办得很好,后来由巴黎市收买了。

皮克西沃道:“这种人可多着呢!”

皮克西沃道:“她还能哭呢!怪了怪了:骨牌上竟会掉出眼泪来!我这才明白摩西的奇迹。”

皮克西沃道:“咱们瞧瞧去。”

皮克西沃道:“叫送信的女人上来,从她嘴里可以听到故事的开场白。”

皮克西沃搭讪着说:“是不是要我改信了新教才能上你家去呢?”

皮克西沃叫道:“了不起,特洛希!做一桩好事叫人吃吃苦,倒也痛快!”

皮克西沃一边上楼一边对三个朋友说:“腓列普·勃里杜真是曼菲斯托番转世,不过多了一匹马。他摆脱老婆的手段恶毒透了。咱们的朋友罗斯多每月从腓列普手里拿到一千法郎,当然很高兴拉着勃里杜太太和佛洛丽纳,玛丽埃德,多丽阿,华尔诺勃尔一帮人鬼混。等到腓列普看出搅水女人好吃好穿,过惯了奢华生活,马上断绝她的财源,让她自己去张罗……怎么张罗,你们都想象得出。一年半之后,腓列普使他女人一季不如一季的堕落下去;临了又给她一个年轻漂亮的下级军官,引诱她喝上了酒。腓列普一步一步向上爬,他女人一步一步往下跌,如今伯爵夫人竟陷入了泥淖。这女的生在乡下,身体经得起磨折,我弄不清腓列普怎么能把她拖倒的。我很想研究这出戏,因为我要替一个朋友报仇。唉!告诉你们,”皮克西沃的口气叫三个朋友猜不透是开玩笑还是说的正经,“要断送一个人,只消叫他染上一样嗜好。雨果说过:她太喜欢跳舞了,就为着跳舞送命!……我祖母喜欢赌彩票,腓列普就用彩票害死她!罗日老头喜欢淫乐,性命就送在洛洛德手里!可怜的勃里杜太太喜欢腓列普,就为着腓列普气死!……唉!嗜好!嗜好!什么叫作嗜好,你们知道没有?嗜好就是催命鬼!”

画家伸手到骷髅里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赶到玛萨里纳街跳上一辆马车去找皮安训,幸而他在家;皮克西沃奔往皮西街找他们的朋友特洛希。一个钟点之后,四个人在乌沙伊街上会齐了。

玛克辛说:“你要攀亲还可以攀更高的门第。”

特洛希道:“你把她治好了,腓列普可要气疯了。我要把他老婆的情形报告法院;他既没有告过妻子犯奸,妻子应当享有全部权利;腓列普免不了有场官司,闹得他声名狼藉。咱们先把伯爵夫人送往圣·但尼城关丢蒲阿医生的疗养院,让她舒舒服服的治病。接着我进张状子要伯爵回家履行同居义务。”

特洛希笑着对皮克西沃道:“那么你将来准是说笑话说死了!”

特·玛赛很不客气的回答:“你去提亲的话……便是六个女儿中最丑的一个,至少也得一千万。”

拉斯蒂涅道:“噢!凭着每年二十万法郎进款,你可以娶特·朗日小姐,她是侯爵的女儿,相貌奇丑,年纪三十岁,陪嫁一个钱都没有:对你倒正合式。”

房间只是阁楼上的一个斜角,没有糊壁纸,帆布床上的褥子大概塞的是兽毛。躺在床上的女人皮色发绿,像淹死了两天从水里捞起来的,骨瘦如柴,好比临死前两小时的痨病鬼,臭气触鼻,头上包一块方格子的印花布,头发都秃了。凹下去的眼睛四周发红,眼皮像鸡蛋里的薄膜。当年多么迷人的肉体变了一副怕人的骨骼。佛洛尔看见客人,马上把胸口的一块破纱裹紧,大约原来是条小窗帘,边上还留着铁梗的锈斑。房里只有两把椅子,一口蹩脚五斗柜;柜上一个番薯当烛台,插着一支油蜡,地下乱糟糟的放着几个盘子,没有生火的壁炉旁边有一只搪泥的炉子。皮克西沃看见一本从杂货店买来的练习簿,写信给约瑟用的信纸就是从簿子上撕下来的,信大概也是佛洛尔和看护的老婆子商量着写的。那种惨象只有“令人作恶”四个字可以形容,这个形容词本来也没法用别的字加强。病人见了约瑟,腮帮上淌下两滴眼泪。

在腓列普翻转面皮不理的朋友中间,像奚罗多那样的人固然没法报复;但皮克西沃靠着才气到处有人招待,吃了亏绝不轻易原谅。腓列普得意忘形,竟得罪了皮克西沃。有一回在仙岩饭店吃宵夜,皮克西沃要腓列普请他上勃朗堡府第去,腓列普当着许多要人的面回答说:

听到拉斯蒂涅说的新闻以后,促狭鬼第二天在一个做演员的朋友家穿扮齐整,化装得像一个还俗的教士,戴着绿眼镜,雇了一辆马车直奔苏朗日府上。皮克西沃既然被腓列普当作捣乱朋友,也就有心跟腓列普捣乱一下。他一再要求,说有要事面谈,居然见到了特·苏朗日先生。皮克西沃道貌岸然,好像肚子里装满了机密大事。他用假嗓子说出勃朗堡伯爵夫人的病情,说出从皮安训那儿听来的可怕的内幕,说出阿迦德是怎么死的,罗日老头是怎么死的,勃朗堡伯爵还为之得意呢;他又把台戈安女人的死,盗用报馆公款以及腓列普堕落时期的种种行为,一古脑儿全说了。

俏皮的艺术家暗暗发誓:“这头亲事绝不让它成功!”

佛洛尔道:“我是给忏悔的火烧干的。可是我连一个教士都见不到,我一样都没有,便是让我看到神像的十字架也没有!……”她伸出两条像木头雕的胳膊,嚷道:“先生,我固然罪孽深重,可是上帝惩罚罪人也从来没有这样严厉的!……玛克斯替我出过恶毒的主意,腓列普把他杀了,如今把我也杀了。上帝借他的手来报复,就像用天灾来惩罚人一样!……你们好好的做人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都会遇到一个腓列普的。”

他道:“这强盗始终为非作歹!而人家还当他诚实君子!脖子里挂着一连串勋章!明明应该送上吊架,偏偏出入宫廷,耀武扬威!明明是个下流东西,偏偏称为伯爵大人!”

他嘴里这么说,心上想:“哼!就算你是歌利亚,我也有扳机,也有石子。”

从第五层起,四个年轻人走的不是楼梯,而是一种笔直的扶梯,像巴黎有些屋子通往阁楼用的。约瑟见过才貌出众的佛洛尔,这时存心看到一个可怕的对比,但还想不到摆在他艺术家面前的景象会丑恶到这个田地。

上校勃朗堡伯爵马上戴着孝去见苏朗日伯爵,告诉他遭了重大的变故,伤心极了。上流社会里窃窃私语,盛传特·苏朗日伯爵的女儿要嫁给一个人才出众的暴发户,不久就会升做少将,在禁卫军中带领一个团。特·玛赛把消息告诉拉斯蒂涅,拉斯蒂涅在仙岩饭店吃宵夜的时候谈到了,皮克西沃正好在座。

三星期以后,《医院汇报》上发表一篇报告,叙述现代外科学上的一次极大胆的试验,病人的姓名简称为F.B。她的死亡与其说由于开刀的反应,毋宁说由于生活太苦,身体支持不住。

“讨一个葛朗里欧家的小姐,要多少家私?”腓列普问特·玛赛。

“荒唐医生,算了吧!难道她只有一种病么?”皮克西沃问。

“等你当了部长再来吧?”

“病人可不管你穿衣是不是?”皮克西沃道,“当年我老祖母尽管追三连号,身上倒还穿得整齐。”

“我姓葛吕日。”她看见皮克西沃对她冷笑,不免有点生气,朝着他说:“我的好少爷,我从前也有过钱呢。要不是我可怜的女儿迷上一个男的,我今天也不会落到这一步。她是投河死的,可怜的伊达!我昏着头,拼命追四连号的彩票;为了这缘故,亲爱的先生,活到七十七岁还在看护病人,一天拿十个铜子,吃病人的……”

“她到底是什么病呢?”

“哎!先生,女修士会的医生来看过了,说到她的病么……”葛吕日太太好像不好意思说出口,“医生认为应当送医院……病是不会好的了。”

“先生,她什么都没得……我是说……钱,你知道。要说她的病么,叫医生看了都要吓一跳……她欠着我两个月工钱,所以我还在服侍她。丈夫是个伯爵,她还是伯爵夫人呢;她死后,她丈夫一定会付我的账。为此我有一个钱给她垫一个钱……现在我也完了,所有的东西都进了当铺!……她欠我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还有三十法郎工钱;她想用煤气自杀,我告诉她使不得……我不在家的时候托看门女人防着她,说不定她会跳楼。”

“你看护的那个太太得了什么呀?”

“伯爵,你许配小姐之前最好向各方面打听一下,不妨问问他早年的朋友,例如皮克西沃,奚罗多上尉等等。”

“不过我十个铜子里头还要付房租……”

杜·蒂埃微微一笑,说道:“今天是一八二九年正月十六;我干了十年,还没弄到这个数目!……”

腓列普说:“咱们多交换交换意见,你就能看出我在金融方面的眼力。”

“你统共有多少财产?”纽沁根问。

“我的田地和住宅包括在我世袭的庄园之内,我不能动,也不愿意动;但是抛出了公债,总该有三百万……”

纽沁根和杜·蒂埃很狡猾的互相望了望,杜·蒂埃就说:

“亲爱的伯爵,要是你愿意,咱们来合作吧。”

特·玛赛发觉杜·蒂埃又向纽沁根瞟了一眼,意思是说:“这几百万是咱们的了!”的确,那两个银行家对政局内幕非常熟悉,能在紧要关头和腓列普在交易所中对赌,但等局势从各方面看来都有利于腓列普而实际是有利于他们的时候,十拿九稳的赢他。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到一八三○年七月为止,杜·蒂埃和纽沁根帮腓列普赚了一百五十万,勃朗堡伯爵不再提防他们,觉得他们诚实可靠,主意很高明。腓列普是靠王政复辟起家的,尤其瞧不起布尔乔亚,所以看错大局,以为王上的敕令必然见效,对公债行市看涨;纽沁根和杜·蒂埃却相信革命一触即发,对行市看跌。两个狡猾的伙计假装同意腓列普的看法,让他抱着希望以为几百万财产可以赚上一倍;暗里却安排定当,准备把腓列普的几百万赚到自己手里。

查理十世对抗七月革命的成败,攸关腓列普的四百万法郎;因此他奋勇作战。他的忠诚被上面知道了,王上在圣·格罗宫中召开会议,叫腓列普随同莫弗利原士公爵出席。这点儿宠遇可救了腓列普;因为七月二十八日他本想向大街上冲锋,来一次扫荡战;他的朋友奚罗多正带着革命军的一个支队,很可能送几颗子弹来,结果腓列普的性命。

一个月以后,勃里杜上校的偌大财产只剩下住宅,田地,古画和家具了。他说他还犯了一桩大错,相信波旁家的长房能够夺回王位,到一八三四年为止还不肯变节。直到看见奚罗多升为上校,腓列普才心中嫉妒,要求回部队。不幸他在一八三五年上被派到阿尔及利亚去带一个团,在极危险的岗位上守了三年,希望升做将官;无奈奚罗多将军暗中作梗,始终不让他晋级。腓列普变得性情暴戾,对部下过分严厉,虽像缪拉一般勇敢,大家还是恨他入骨。在形势险恶的一八三九年年初,腓列普遇到优势的敌人,不得不退却,中途又对亚剌伯人展开反击:他只带一连兵冲锋,不料对方是主力部队。战斗非常剧烈,残酷,都是一个对一个的肉搏,法国的骑兵只有一小部分幸免。离得远一些的部下望见团长陷入重围,觉得犯不上白白牺牲性命去救他。他们听见他喊着:来救你们团长!帝国时代的上校!接下来是一阵凄厉的呼号;但部下自顾自逃回去跟大队会合。腓列普死得极惨:在马上中了乱刀翻在地下,差不多已经剁成肉酱,还被割下脑袋。

那个时期,约瑟靠赛里齐伯爵帮忙,娶了一个做过包税商的百万富翁的女儿,承继了勃朗堡的府第和田产。腓列普生前虽不愿意让兄弟得他的遗产,可是没有能把产业变卖。约瑟最得意的是到手那批出色的古画。他的丈人活像奥勋先生,不过带点土气,每天在替他攒钱。约瑟每年已经有六万法郎收入。他画出一些很精彩的作品,帮艺术家很多忙,但是还没有进学士院。按照政府关于贵族世袭产业的条例,特·勃朗堡伯爵的封号竟落在约瑟头上。对于这一点,他在画室里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忍俊不禁,觉得滑稽透了。

“伯爵心地善,衣衫穿得美!”雷翁·特·洛拉对约瑟说。洛拉虽则成了有名的风景画家,还是那个老脾气,喜欢把成语改头换面。他看见约瑟交了好运表示谦虚,又打趣他说:

“嘿!嘴巴是越吃越渴的!”

一八四二年十一月 巴黎

一九五九年四月至十二月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