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凡的小客店老板,老奥弗莱的大女婿洛格龙老头,脸色通红,鼻子上布满血筋,腮帮好似被酒神贴了两张发红而有小疱的葡萄叶。虽是矮胖身材,大肚子,两腿粗壮,双手肥厚,却和瑞士的旅馆老板一样精明,长相也跟他们相像,仿佛一株被冰雹打过的大葡萄藤。当然洛格龙长得难看,可是老婆和他大同小异。夫妻要配得更相称是不可能的了。

洛格龙喜欢吃喝,叫漂亮姑娘侍候。他不但自私,而且举动粗野,只晓得满足嗜好,天不怕地不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贪得无厌,唯利是图,谈不到什么良心不安;为了图快活,尽量把赚来的钱吃在肚里,直到掉了牙齿为止。但啬刻的脾气依然如故。到晚年,他出盘了小客店,又像上文说的,差不多得了丈人的全部遗产,从填房的丈母娘,比哀兰德的外婆手里,三钱不值两文的买下广场上的小屋子,搬进去养老。

针线店老板嘴里咀嚼着刚刚下肚的中饭,站在门口,靠着橱窗,呆呆的瞪着眼睛,做着光华灿烂的好梦:他看见一所奇妙的屋子,他在自己的园子里散步,听着喷泉洒落在石圆台上,明晃晃的像珍珠;他一会儿打弹子,一会儿种花。要是他姊姊手里拿着笔,忘了埋怨伙计而转起念头来,也会发觉自己在招待普罗凡的布尔乔亚,戴着款式新奇的帽子对着她客厅的大镜子照来照去。姊弟俩开始觉得圣·但尼街空气不卫生了;中央菜场的泥浆味儿使他们想闻闻普罗凡的蔷薇香了。为了不得不卖完最后一段纱线丝线和最后一个纽扣,他们的思乡病和自溺狂受着抑制。两个希伯来人的确吃过长时期的苦,针线业好比一片荒凉的沙漠,一路上弄得他们上气不接下气,相形之下,普罗凡那块“福地”愈加吸引他们了。

针线商脸上浑浑噩噩的表情,迟钝的脑子,痴呆的态度,在生理学家和哲学家看来,原因或许就在于生活的孤独,只限于吃喝睡觉,年轻的时候没有钱,不曾尝过快乐的滋味。姊姊一直不让他结婚,大概怕自己在家里失势,也想到娶进来的女人一定比她年轻,没有她那么丑,怕增加开销,弄穷人家。大抵痴呆愚蠢有两种表现:或者沉默,或者多嘴。不开口的愚蠢还可以忍受,洛格龙的愚蠢却是嘴碎得厉害。那零售商养成一种习惯,专爱埋怨伙计,向他们解释半批发半零卖的针线生意上的细节,穿插一些无聊的打趣,就是小商店里流行的那种俏皮话。千篇一律的打诨从前叫作油嘴滑舌,如今时行军队里的俗语,叫作说死话。老板说起话来,铺子里的一小撮人不能不听,自鸣得意的洛格龙便慢慢凑成一套词汇。唠叨多嘴的家伙自以为能说会道,像个演说家呢。零售商平日需要向顾客说明他们想买的东西,刺探他们的意思,把他们不想买的向他们兜销,所以一开口总滔滔不竭。洛格龙久而久之学会一种本事,能说一套没有意义而讨人喜欢的字句。遇到他向主顾解释一些比较冷门的制造方法,当场还觉得自己比主顾高出一等。但一离开他对铺子里一千零一样商品的一千零一样解释,他在思想方面就好比鱼躺在太阳底下的干草上。人家私下替洛格龙和西尔维起了个绰号,叫作机器人。他们没有那种能培养真正感情生活的感情,不管是潜伏的还是活动的感情。姊弟俩生性十分冷酷,肚子里疙瘩多得很;工作的繁重,生活的清苦,长时期做牛做马的学徒生活的回忆,使他们心肠越发变硬。姊弟俩不同情别人的苦难。对于处境困难的人,他们并非不肯原谅,而是不肯通融。在他们看来,所谓德行,荣誉,诚实,一切人情道义,只在于付清到期的票据。他们没有心肝,啬刻得不成体统,专门找人麻烦,在圣·但尼街的生意场中名气坏透。要不同普罗凡人来往,恐怕根本没有人肯到他们店里当学徒,做伙计。他们在能够歇业二三天的季节,一年回乡去三次。乡下总有些听父母安排,要吃生意饭的可怜虫;洛格龙老头替儿子女儿招揽下来,在普罗凡代做学徒交易。他还一味虚荣,向人夸耀两个小的如何如何发财。做家长的想到儿女在巴黎有人好好的教导,好好的监护,将来还有机会接替洛格龙儿子,不由得动了心,把家里嫌多的小孩送往两个单身人开的针线铺。可是花到三百法郎膳宿费的男女学徒,一有办法马上逃出那苦役监,逃出以后的那种高兴使洛格龙姊弟凶悍的名声越来越大。不怕烦的洛格龙老头却自会找新的替死鬼送来。西尔维·洛格龙从十五岁起,为了做买卖就惯会装腔,她有两副嘴脸:一副是售货员的眉开眼笑的嘴脸,一副是干瘪老姑娘原有的嘴脸。她用假装的面目做起戏来妙不可言,竟是满面春风,声音又甜又巴结,对顾客自有一种生意上的魔力。但那天早晨在半开的百叶窗中露出来的才是她的真面目,叫下着决心追求妇女的哥萨克兵见了也要望风而逃,而一八一五年代的哥萨克兵[53]还是对各式各样的法国女人一律喜欢的呢。

这个风景被两个针线商一年一年的看熟了,不时会在圣·但尼街泥泞的路面上出现。在番尔堆–哥希和普罗凡之间,一片灰色的平原真像沙漠,可是物产丰富,种着一望无际的小麦;过了那个区域就登上一个山头,你突然看见脚下有个城市,城中有两条河,山岩之下展开一片青葱的盆地,起伏的线条柔媚可爱,四处的远景隐没在缥缈的烟霭中。倘从巴黎来,你看到的是普罗凡的侧面;千篇一律的公路在山坡下蜿蜒如带,有时横断山坡;路旁照例有瞎子,有化子,你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秀丽的地方正预备细瞧一下,他们却哼哼唧唧的和你做伴。倘从脱洛阿来,就从平地上入境,先望见古堡,老城和城墙,重重叠叠铺在山岗上。年代较近的市区坐落在山岗底下。普罗凡分做上城和下城两部:上城四面通风,街道陡削,风景优美,四周是山涧式的凹下去的小路,像车辙似的布满在山脊上,长满胡桃树:上城幽静,整洁,气象庄严,高头是残废的古堡。然后是开设许多磨坊的下城,勃里地区的贺尔齐河跟丢尔丹河在城中穿过,水流细小迟缓,可是很深;小客店,商店,告老的布尔乔亚都集中在那里;班车,轻便篷车,运货车,都在下城经过。由两个部分合起来的这个城,有历史的遗物,有情调凄凉的古迹,有赏心悦目的山谷,斜沟中杂草丛生,百花盛开,河道两旁的园子像城上的雉堞;怪不得地方上的子弟和奥凡涅人,萨伏阿人[60],以及一切的法国人一样,尽管出外谋生,临了都要回到本乡。“死到老窠里去”这句俗语本是形容兔子和忠于乡土的人的,好像就是普罗凡人的格言。

老头儿出了三百法郎房饭钱,送西尔维·洛格龙到圣·但尼街去做学徒。铺子是普罗凡人开的。过了两年,西尔维升做小店员,工钱固然没有,爷娘可不必再付膳宿费了。这就是在圣·但尼街当小店员的待遇。那时西尔维的母亲每年供给她一百法郎零用。再过两年,西尔维拿到三百法郎薪水。从十九岁起,西尔维自食其力。到二十岁上,她在圣·但尼街于里阿店里当副领班,店号叫“蚕宝宝”,专卖成捆的丝。

洛格龙结婚两年生了一个女儿,过两年又生一个儿子:不料一代不如一代,两个孩子长得奇丑。父母出了很少的钱送他们在乡下寄养。可怜的小家伙们回到家里,带回了乡村的坏习惯。法国农民的屋子又矮又潮湿;奶妈下田做活,把小娃娃关在房里,他们吃不到奶,老半天的大哭大叫。时间一久,嗓子叫坏了,脸上的线条变得粗糙了。妈妈看了觉得脸上无光,想纠正他们的坏习惯,手段的凶狠使老子的严厉反而近乎慈爱。两个孩子在院子里,马房里,小客店的下屋里跑来跑去,或者在城里闲荡;有时挨几顿鞭子;有时给送往外公奥弗莱家去住几天,外公也讨厌他们。这一点薄情使洛格龙夫妇后来把老混蛋的遗产大部分独吞的时候,更多了一个理由壮他们的胆。但洛格龙照样送儿子上学,买了手下一个推车的代替他的兵役。女儿西尔维长到十三岁,老子打发她上巴黎,进一家铺子去学生意。两年之后,走着老门路把儿子奚罗姆–但尼也送了去。遇到朋友们,运货的车夫们,或是小客店的老主顾们问他对两个孩子打什么主意,洛格龙三言两语说出自己的一套办法,倒比一般做老子的还坦白些。

洛格龙的拿手本领是包扎;学徒们最佩服他扣绳子,解绳子,拆开,重打等等的手段。洛格龙能一边包扎一边望着街上看热闹,或者监督铺子里的工作,不管铺面有多少进深。他把纸包递给顾客,说着“太太还要什么别的东西么?”的时候,什么都没逃过他的眼睛。要没有他姊姊,这个蠢家伙准会弄到破产。西尔维很懂事,有做买卖的天赋。她指挥兄弟向厂家进货;为了在一样商品上赚一个子儿,不惜打发兄弟到偏远的内地跑一趟。女人家多多少少全有的一点儿精明,西尔维不用在感情方面,全用在生意上。盘进铺子的资金还没拔清呢!这个念头好比一个唧筒,鼓动那架机器拼命运转,忙得不亦乐乎。洛格龙始终是个领班伙计,不懂生意上的筋络。利益最能开人心窍,偏偏没法叫洛格龙有一点儿进步。西尔维料到某种商品快过时了,吩咐亏本出售:洛格龙看着目瞪口呆,事后又傻支支的佩服姊姊。他想不出好主意,也想不出坏主意,压根儿就是没有主意。他听从西尔维自有他的理由,可不是从生意上着眼。

洛格龙夫妻俩每年大约有两千法郎进款,内中一部分是普罗凡四周二十七块田地的租金,一部分是小客店盘了二万法郎所生的利息。奥弗莱老头儿的屋子虽则破旧不堪,洛格龙住进去却是原封不动,好像动了会得瘟疫似的:所有的啬刻鬼都赛过耗子,越是墙壁开裂,到处破烂,越是心里喜欢,退休的小客店老板爱上了园艺,拿出积蓄来扩充园子,一直伸展到河边,辟成一个长方形,两旁砌着围墙,尽头用石子筑起一条堤岸,水生植物不用人工培养就大量繁殖,开着各式各样的花。

洛格龙喝着酒,或者拿手背抹着嘴唇,回答朋友们:“等他们大起来,懂了事,我朝他们屁股上一脚,叫他们自个儿找生路去!”

洛兰老夫妇的信送到的时节,洛格龙正戴着老子的孝,承继了遗产,内中有从比哀兰德的外婆手里差不多抢来的屋子,有老头儿生前所置的田地,还有用高利放出去的押款;老酒鬼洛格龙以为农民好容易挣起来的几亩地,将来不能不向他抵债。巴黎的铺子才结清当年的账目。盘进“姊妹行”的资本已经全部拔清。洛格龙姊弟共有六万法郎左右存货,四万现款和有价证券,铺子本身的价值不在其内。姊弟俩在账台后面,坐在靠壁一张暗条子绿丝绒的长凳上,商量今后的计划。所谓账台是凹进在墙里的一小块地方,对面还有同样的一座是领班小姐用的。做买卖的个个希望升格做布尔乔亚。姊弟俩盘掉铺子大概可有十五万,父亲的遗产在外。出盘铺子的钱多半只能分期收回;就算这笔款项统统拿去装修老家的屋子,单单把能够调动的现金买进公债,各人每年也有三四千法郎收入。这样,他们可以回到普罗凡去住着自己的产业,一同过活了。店里领班小姐的父亲是陶纳马里地方的一个富农,有九个孩子;家私分做九股,各人所得也就有限,做老子的不能不替每个孩子找个职业。不料五年之内九个儿女死了七个,领班小姐马上成为一个出色的对象,洛格龙想娶她做老婆了;可惜试探了一下毫无希望。那位小姐对东家厌恶透顶,叫人一点儿手段都使不出来。西尔维非但不肯帮忙,还反对兄弟结婚,认为让那么厉害的一个姑娘接手他们的铺子倒很合适。她把洛格龙的亲事搁过一边,等回到普罗凡安了家再作道理。

每逢星期日和节日,姊弟俩总在一起用经济办法玩儿,到巴黎郊外去吃一顿,逛圣·格罗,墨同,贝尔维,范赛纳。一八一五年年终,两人把流着满头大汗挣来的资金合起来,一共有两万左右,从葛南太太手里盘进有名的“姊妹行”,针线零售业中的一家大铺子。姊姊管出纳,记账和来往信札。兄弟做老板兼领班伙计,西尔维开头一个时期也兼做领班小姐。

正想着那个美妙的远景出神的时候,来了洛兰家的信。两个针线商竟不大知道有比哀兰德这个表妹。小客店老板解决奥弗莱的遗产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还在两个小辈刚开店的时期;洛格龙生前也很少提到他的产业。姊弟俩年纪轻轻就上巴黎,不大记得有一个洛兰姨母。只要把家谱讨论了个把钟点,才想起有个姨母是外公奥弗莱的续弦生的女儿,和他们的母亲是异母姊妹;而洛兰姨妈的娘就是倒了霉气死的奈罗太太。他们这才觉得外公的续娶对他们大大不利,奥弗莱的家私被后妻分掉了一半。再加洛格龙老头嘴皮刻薄,脱不了小客店老板的本色,当年怪怨老丈人的话,儿子女儿也听到过一些。

某些小商人过着隐花植物[54]式的生活,没有一个过路人看得出他们的生命力在哪里:大家望着他们,心上想:“他们靠什么活着的?为什么活着的?将来怎么样呢?他们从哪儿来的呢?”你想加以解释,结果被一些小枝节弄糊涂了。要发现在那些头脑里抽芽,鼓动那些人生活的些少诗意,只消往下挖掘,很快就能找到关键所在。巴黎的小商人全抱着一个多多少少无法实现的希望,而没有那希望他们就活不了;有的想造一所戏院或者当戏院经理;有的巴望在区公所有个头衔;有的想在巴黎郊外十几里的地方有一所别庄,盖一个花园,有彩色石膏像,有喷泉,喷出来的水像一条游丝,却花了他们一笔惊人的款子;有的想在民团中当个高级的司令官。

姊姊的经历就是兄弟的经历。小家伙奚罗姆–但尼·洛格龙进了圣·但尼街最殷实的一家针线铺,叫作“三锭子”;老板也是普罗凡人,姓甘班。西尔维二十一岁才升为薪工一千法郎的领班小姐,奚罗姆–但尼机会好,十八岁就在甘班店里做到领班伙计,薪水一千二。

因此,洛格龙姊弟一心想念他们心爱的普罗凡。弟弟卖线的时节,上城的景致历历在目。一边把钉满纽扣的纸板堆起来,一边想着山谷出神。把缎带拉开,卷起,好像看到了闪闪发光的河流。望着插账册的架子,仿佛自己在山沟里往上爬,小时候父亲一恼火,他总逃往那儿去捡胡桃,摘桑子吃。普罗凡的那个小广场,他尤其念念不忘:他打算把屋子翻新,梦想着将来改造过后的门面,卧室,客厅,弹子房,饭厅;菜园可以改为英国式的小花园[61],铺上草皮,堆起假山洞,安置一个喷泉,放几座雕像。圣·但尼街上多半是七层楼三个窗洞的高房子,颜色黄黄的;姊弟两人的卧房就在这样一幢屋子的三楼上,只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动用东西;可是巴黎没有一个人的家具比那针线商的更华丽了。他每次上街,往往神气像鸦片烟鬼似的打量橱窗里摆的漂亮家具,做窗帘椅披用的花绸,他屋子里就堆满这些东西。回家老是对姊姊说:

做了五年买卖,到一八二一年,针线业的竞争变得非常剧烈,姊弟俩勉强拔清盘店的本钱,好不容易的维持着老店的信用。当时西尔维四十岁,但长相的难看,一刻不停的劳动,天然的生气面孔,再加上心事,看起来像五十岁。三十八岁的奚罗姆–但尼愣头傻脑,顾客们在账台上碰到的嘴脸要算这副尊容最蠢了。扁平的脑门因为疲劳而陷了下去,刻着三道硬邦邦的皱裥。剪着平头,灰色的短头发有种说不出的冷血动物的蠢相。似蓝非蓝的眼睛既没有热情,也没有思想。一张扁圆脸绝对引不起好感,即使你喜欢拿形形色色的巴黎人作为研究的对象,看了那张脸也笑不出来,只觉得心里难受。他身材矮胖像父亲,可不像小客店老板没头没脑的发福,许多小地方都显出他身体虚弱得不像话。老子皮肤红得过分,他却白得像死人。凡是守在不通气的后店堂里,坐在装着铜栏杆的账桌后面,只会收账,付账,把线团拉出来,绕上去,不是作难伙计,便是对主顾像背书一般说着同样的话的人,就有这种特殊的皮色。姊弟俩的一点儿聪明全部用在本行的生意经上,只知道人欠,欠人,巴黎市场上特有的规矩和习惯;脑子里只记得针,线,缎带,别针,纽扣,裁缝用的东西,以及巴黎针线业所包括的无数商品。两人为了对付来往的信札,发票,清册,把全身本领都使尽了。一离开本行,他们简直什么都不知道,连巴黎都没见识过。在他们心目中,巴黎就是圣·但尼街那一带。狭窄的心胸只把自己的铺子作为活动的天地。他们最擅长跟男女伙计找麻烦,找错儿。要看到大家把货物搬出,收进,所有的手像小耗子的脚一般在柜台上忙个不停,姊弟俩才心中快乐。听见七八个青年人和售货小姐嘁嘁喳喳,满嘴都是应答主顾的老调,他们就觉得日子吉利,天气真好!等到巴黎天空碧蓝,巴黎人在街上溜达,想不到踏进铺子来的时候,糊涂老板就说:

他挤挤眼睛装出一副精明样儿,又道:

两个针线商对人间乐园的普罗凡热烈崇拜,正如一切美丽的法国城市的居民崇拜他们的本乡一样。说句公道话,香巴涅一带[55]的确值得喜爱。普罗凡是法国最可爱的城市之一,绝不比法朗奚斯丹[56]和加什米尔盆地逊色;既有波斯大诗人沙地[57]所描写的诗情画意,还有治病的药物在医学上不无贡献。十字军带回的奚里谷蔷薇[58]在普罗凡风景秀丽的盆地上保存着原有的色彩,还多出一些新的特性。普罗凡不仅是法兰西的波斯,而且有矿泉,可能成为巴顿,爱克斯和巴斯[59]一类的名城。

下一次洛格龙又买进一件新的,老是买个不停!上个月买来的,第二个月又卖出去。要是称他的心改动屋子,把全部收入花上去还不够:他见一样要一样,永远喜欢新花式。他望着新盖的屋子的阳台,有些窗外的装饰只是胆小的尝试,他研究之下,觉得那些嵌线,雕塑,花样,放在这儿糟蹋了。

“这些漂亮东西搬到普罗凡去才好呢!”他心上想。

“淡季来了,没生意做了!”

“某某铺子里有一样客厅用的家具,对咱们再合适没有了!”

“她是我姊姊嘛,”他说。

“哎!哎!他们不见得比我饭桶。我爷当初踢我三脚,我只踢他们一脚;爷只给我一个路易[52],我给他们十个:他们运气比我好多了。这个办法不错吧?说到我身后,剩下多少就是多少;公证人自会帮他们找出来。为着儿女省吃少穿才傻呢?……我生下他们,养大他们,又不要他们报答,我总不欠他们了吧?乡邻,你说是不是?我开场不过是个推车的,还不照样娶了老混蛋奥弗莱的女儿?”

两个针线商凭着这些不利于比哀兰德的回想,考虑洛兰家的来信。招留一个孤儿,一个女孩子,一个表妹,万一姊弟两人都不结婚的话将来还是他们的承继人:这就有从长计议的必要。他们从各方面研究问题。第一,他们从来没见过比哀兰德。其次,照管一个姑娘总是件麻烦事儿。他们不是要对她负责吗?倘若不中意,又没法退回;再说,将来还得把她嫁人。万一在普罗凡待嫁的姑娘中,洛格龙找到了“合适的鞋子”,全部家私不是都应当留给自己的儿女吗?在西尔维心目中,对兄弟“合适的鞋子”必须是个又蠢,又丑,又有钱,肯让她一手摆布的姑娘。两个生意人决定不接受比哀兰德,由西尔维写回信。当时店务很忙,回信给耽搁下来,好在事情不急;不久老姑娘竟忘得干干净净,因为领班小姐答应谈判受盘姊妹行的价钱了。在布里谷出现之前四年,西尔维·洛格龙和兄弟两人回到了普罗凡。四年之后,因为布里谷来了,比哀兰德的生活才引起大家的注意。可是姊弟俩在内地的所作所为,和他们在巴黎的一段生活同样需要一番解释;因为普罗凡给比哀兰德的致命伤,不亚于表兄表姊过去做买卖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