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哀兰德的头撞在门框上受了重伤,地位的高低跟耳朵差不多,正是女孩子家开始用纸卷儿卷头发的部分。第二天肿起一大块。吃早饭的时候表姊和她说:“这是上帝罚你的。你不服从,不愿意听我说话,我一句话没完,你站起身来就走,对我毫无规矩,应该吃这个苦。”

洛格龙道:“可是还得用湿布敷着盐,包起来啊。”

那个星期的结束同开始一样,只是连续不断的受罪。西尔维变得心思越来越巧,蛮横霸道的手段越来越细到,越来越凶狠。伊利那人,彻罗基人,马希康人[99],大可向她请教。比哀兰德头里作痛,说不出的难过,只是不敢声张。表姊生气是因为她不肯招出布里谷来,比哀兰德偏偏拿出布勒塔尼人的固执脾气死不开口,这种沉默也很容易了解。孩子瞧着布里谷的时候是什么一种眼风,现在读者体会到了吧?她相信人家一发现布里谷,她和布里谷的关系就要断绝;但她的本能只希望朋友留在身边,知道他在普罗凡心里很高兴。真的,她看到布里谷不知有多么快活!见着童年伴侣的面,她当时的眼神好比放逐的人远远望着家乡,殉道的人望着天国,他们凭着热情熬受毒刑的时候往往有这种奇妙的幻象。比哀兰德最后一个眼风是什么意思,布里谷完全懂得;他刨板子,拉开两脚规,或者量尺寸,配木料的时候,老是搜索枯肠,要想个方法和比哀兰德通信。临了想出一个最简单不过的计策。更深夜静之后,只要比哀兰德从楼上放下一根绳子,他就好把信系在上面。比哀兰德头上的伤正在变成脓肿,身体的发育本来受着阻碍,双重的病使她痛苦不堪;幸亏她也转着和布里谷通信的念头,才能支持。两人心中抱着同样的愿望;虽则分离,彼此的心思完全一致。比哀兰德精神上每受一次打击,剧烈的头痛每发作一次,总是私下想:“布里谷在这里!”这么一想,她就熬着痛苦,一声不出。

西尔维狞笑着回答上校:“她让你抱着不是很好吗?”

西尔维已经摸过胸褡,觉得里头有纸张。她让比哀兰德溜走了,对大家说:

西尔维对表妹的严厉变成细磨细琢的残忍,使比哀兰德严重的病势愈加恶化。可怜的孩子经常发烧,头越来越疼,简直无法忍受。八天以后,洛格龙家的常客都看得出她满面病容,只要大家不是利欲熏心,看了那样子也会表示同情。可是奈罗医生一个多星期没有出现,也许是受了维奈的嘱咐故意不上门。上校受着西尔维猜疑,生怕破坏自己的亲事,不敢对比哀兰德露出一点儿关心。巴蒂尔特认为孩子的变化是青春期应有的现象,没有什么危险。一个星期日晚上,比哀兰德终究受不住那么多痛苦,在客厅里当着许多客人晕过去了;上校第一个发觉,过去抱着她放倒在一张长沙发上。

西尔维嚷道:“太丢狒!十四岁已经这样了!哼!什么性格!这样下去,将来不变做一个下流东西才怪!”

西尔维不再往下追问,走了。比哀兰德不懂表姊为什么这样客气,心中怕得要死。西尔维忽然打定主意不马上发作,而要把上校和比哀兰德一齐捉住,当场拿到他们的信,叫两个欺骗她的情人无地自容。比哀兰德感觉到危险,用布包着两封信缝在胸褡的夹层里。

表姊说:“今晚你替我点一支油蜡,坐在饭间里做活。客厅里没有你的位置,我不要你看了我的牌替你心爱的人出主意。”

精神作用对这个体质娇弱的孩子影响极大,比哀兰德第二天起来像云雀一般轻松愉快,容光焕发,说不出的高兴。这变化当然逃不过表姊的眼睛;她这一回不骂比哀兰德了,只像喜鹊那样把她细细打量。她哪儿来的这许多得意呢?西尔维这个想法不是由于霸道,而是由于嫉妒。要不是一心在上校身上,西尔维就会像从前一样对孩子说:“比哀兰德,你太吵闹了,人家和你说话,你只当耳边风!”现在她决意拿出老姑娘刺探秘密的手段来刺探比哀兰德。那天屋子里无声无息,沉闷得很,好比大雷雨以前的一刹那。

监护人的话,可怜的孩子已经觉得是关切了。

特·夏日伯甫太太道:“上校说得不错。你该请个医生来瞧瞧。今天早上从教堂里出来,个个人都在谈论洛兰小姐身体不好,那已经一望而知了。”

洛格龙听着姊姊的话莫名其妙,只是对比哀兰德说:

比哀兰德道:“噢!表兄,不要紧的。”

比哀兰德读着信感动得不得了,看了又看,念了又念,直消磨了一个多钟点;一想到手头没有纸笔,心里急起来。她马上在顶楼与客厅之间作了一次艰苦的旅行,拿了纸笔墨水,总算不会惊醒凶横的表姊。半夜前一会儿,她写成下面一封信,后来也在庭上宣读的:——

我的朋友,噢!是的,我的朋友,只有你雅各和我奶奶是爱我的。但求上帝不要见怪,的确只有你们两个人,我不多不少,一样的爱。我年纪太小,记不得好妈妈;可是我爱你雅各,还爱我奶奶,还爱我爷爷,——求上帝允许他进天堂,他活着的时候为了破产痛苦极了,而他的破产也就是我倒霉的根源,——如今只剩你们两个,我爱你们的程度同我受罪的程度一样!所以要知道我多么爱你们,就得知道我多么痛苦;可是我不愿说出来,免得你们受不了。我们对狗说话也不像他们对我那么凶。他们简直不当我人看。我曾经像面对上帝一样盘问自己,也没找出对不起他们的地方。你不曾跑来唱那支新婚歌以前,我把所受的痛苦看做上帝的慈悲,因为我老是求告上帝让我离开世界,既然我病得厉害,准是上帝听见了我的祷告。可是布里谷,如今你来了,我就要同你回布勒塔尼去投奔我奶奶。她是爱我的,他们说她吞没我八千法郎,我也不在心上。我会有八千法郎么,布里谷?倘使有,你能不能打听出来?那一定是胡说:有了八千法郎,奶奶怎么会住在圣·雅各堂呢?奶奶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我不愿她知道我的苦处,叫她活了这么大年纪还要牵肠挂肚:她晓得了会气死的。当初她倒霉之后我要帮她做活,她拦着我说:“不用,不用,小宝贝;好好一双手别弄坏了!”现在人家叫她孙女洗碗,给她知道了还了得!唉!你没看见我的手指甲才干净呢!我常常买了粮食提不起篮子,从菜市上回家胳膊酸疼得要死。可是我不相信表兄表姊天性恶毒,只是喜欢一天到晚嘀咕埋怨,还认为我不能离开他们。表兄是我的监护人。有一天,我忍耐不住,想逃走,对他们老实说了,表姊回答说警察会把我抓回的,监护人有法律撑腰。我完全明白,表兄表姊代替不了爸爸妈妈,正如圣者代替不了上帝。可怜的雅各!叫我拿了你的钱干什么呢?还是留着,将来咱们做旅费吧。噢!我多想念你,想念邦霍埃,想念大池塘!咱们的好日子在那边过完了,因为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雅各,我病得厉害。头疼的时候真要叫起来,还有骨头疼,背脊疼,不知为什么腰酸得要命;只想吃古古怪怪的东西,像草根树叶之类;也喜欢闻印刷品上的油墨味儿。没有人的时候,我哭了;因为他们不让我有一点儿自由,连掉眼泪都不许。我们所谓伤心原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恩典,但我对上帝淌眼泪也得躲在一边才行。你会有那个好主意,到我窗下来唱新婚歌,不是受了上帝的启示吗?啊!雅各,表姊听见你的歌,说我有一个情人。倘若你想做我的情人,就得好好的爱我。我永远像过去一样的爱你,做你忠实的仆人。

比哀兰德·洛兰

你永远爱我的,是不是?

比哀兰德浑身一震,低下眼睛望着菜盆。

比哀兰德无论什么都能忍受;半夜里布里谷准会送回信来,这个希望使她能挨过白天,可是剩下的一些精力为此消耗完了。她熬着不睡,听外面的大钟一小时一小时的敲着,只怕闹出声响来。终于敲了十二点,比哀兰德轻轻的开了窗,这一回是用好几根线连起来做的绳子。她听见布里谷的脚声,便放下绳去,吊上信来,她念着信快乐极了:——

亲爱的比哀兰德,既然你这样不舒服,就不应该再等我,把你累坏了。以后我学鸱枭叫,包你听得见。幸亏我跟爸爸学会那种鸟儿的声音。倘若连叫三声,就表示我来了,要你放下绳子。可是这几天我不会来。我希望能报告你一个好消息。噢!死吗?比哀兰德,你真的想死吗?我心都发抖了,想到这一点,好像我自己已经死了。不,比哀兰德,你不会死的,你会快快乐乐的活下去,不久就能从虐待你的人手里释放出来。为了救你,我现在用的办法要不成功,我就告到法院去,我要对着天,对着地,说出两个卑鄙的亲戚怎样待你!你只消再受几天的罪,这是我有把握的;耐着性子等吧,比哀兰德!你该记得,当年咱们滑在池塘里,两人几乎一齐送命,我把你从大窟窿里拖出来;现在和那时一样,你仍旧有布里谷保护。再见了,亲爱的比哀兰德,只要上帝保佑,几天之内咱们就幸福了。只有一件事情使我们不能结合,我可不敢告诉你。不过上帝是喜欢我们的!要不了几天,我能自由自在,毫无顾虑地看到比哀兰德了,没有人出来阻拦了,因为我真想看见你啊,比哀兰德!比哀兰德竟然肯爱我,并且对我说了。是的,比哀兰德,我要做你的情人,但是要等我挣起一份家业来,不辱没你的时候;在此之前,我只想做你忠心的仆人,让你来支配我的生命。再会了。

雅各·布里谷

比哀兰德在厨房里拿了一个面包头,挖了一个洞,把信嵌在里头,使绳子有个重心。半夜里她小心翼翼打开窗子,吊下面包和信,碰到墙或者百叶窗都没有声音。她感觉到绳子被布里谷抓住了。布里谷拉断了线,蹑手蹑脚的慢慢走开。他走到广场中间,比哀兰德才趁着星光模模糊糊的看见他。布里谷借着屋内的烛光打量比哀兰德。两个孩子呆望了一个钟点。比哀兰德挥手要布里谷回去,布里谷走了,比哀兰德仍旧站在窗口;布里谷回到老地方,比哀兰德又叫他回去。这样的戏做了好几次,直到比哀兰德关了窗,躺上床去吹熄了蜡烛才罢。她一上床,虽则浑身难过,也快快活活的睡着了,枕头底下放着布里谷的信。她那一觉睡得像受难者一样,天使们把她的梦装点得花团锦簇,金光闪闪,充满异国情调,还有拉斐尔所看到而表现出来的那些天国的景致。

比哀兰德和布里谷的爱情故事至此为止。

比哀兰德听着眉头都不皱一皱。

比哀兰德吓了一跳,回答说:“没有,表姊。”

比哀兰德叫了声:“我要死了。”

比哀兰德光着脚开了门。她没防到有人撞来,撂在旁边的绳子不曾收好,表姊看见了,抓着绳子问:

比哀兰德一片天真称为的情人,这一次的来信对比哀兰德简直是个猜不透的谜,但她信心很强,绝对相信布里谷的话。她仿佛沙漠中的旅客远远望见了水井四周的棕榈。她的苦难几天之内就可以完了,这是布里谷告诉她的;她把童年伴侣许的愿当作定心丸。可是她拿两封信叠在一起的时候有个可怕的念头,被她形容得好不凄惨。

布里谷没有告诉比哀兰德他写了一封信到南德去给洛兰太太:——

洛兰太太,你的孙女不堪虐待,你要不来领回去,她就要死了。我差点儿认不得她。附上比哀兰德给我的信,你看了可以估计她的处境。此地的人说你拿了孙女的财产,你应当把这个名声洗刷干净。总之,只要可能,你快快来吧,我们还能有快乐的日子;再拖下去,比哀兰德不会在世界上了。

你的恭敬的忠诚的仆人 雅各·布里谷

住普罗凡城内大街,木工弗拉比哀先生家

布里谷唯恐比哀兰德的祖母死了。

布里谷决定暂时不来,比哀兰德非常高兴:没有了材料,表姊尽管猜疑也是白搭。果然,西尔维一连三夜没睡觉,从黄昏起就暗暗注意那毫不相干的上校;可是不论室内室外或者比哀兰德房里,都看不出两人沟通的痕迹。她打发比哀兰德去忏悔,趁此把孩子的卧室全部搜了一遍,那种老练和细到不亚于间谍和巴黎税卡上的关员。结果一无所得。她气恼到极点,要是比哀兰德在场,准会被她痛打一顿。像西尔维这种性格的老姑娘,忌妒不像一种情欲,而是一种消遣,让她精神有所寄托:有了忌妒,她才觉得自己活着,心在跳动,感到从来未有的紧张兴奋: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醒着不睡,哪怕是极细微的声响,都仔细听着;她憋着一肚子怒火,聚精会神的打量比哀兰德。

她解开比哀兰德的袍子,正要摸到胸褡,比哀兰德忽然用足力气硬撑起来,叫道:

她对自己说:“该死的丫头把我的命都要送掉了!”

她叫道:“比哀兰德,你可是病了?”

在教堂里遇到比哀兰德以后的第一次赶集,布里谷在菜市上偷偷的等他的小朋友。比哀兰德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晃晃,像十一月里快要脱离枝干的树叶:布里谷看了竭力定下心神,走过去和卖水果的女人还起价来,因为凶悍的西尔维也在和那个女的争多论少。他塞了一张字条给比哀兰德,传递的手法非常自然,一边照样和卖水果的说笑,像老奸巨猾一样镇静,若无其事的神气仿佛是一辈子干这个勾当的。其实他的血在心房里沸腾,静脉动脉几乎都要爆裂;耳中只听见嘶嘶的声音。表面上他的坚决果敢不亚于老资格的苦役犯,内心却天真老实,直打哆嗦,完全像做妈妈的夹在两种危险,两座悬崖之间进退不得。比哀兰德和布里谷同样头昏目眩,把字条塞入围裙口袋,腮帮上一块块的红晕变成火辣辣的樱桃红。两个孩子当时精神上的激动,普通人便是经历十次爱情也不过如此。他们以后单单想到这一段时间就觉得心惊肉跳。西尔维听不出布勒塔尼口音,料不到布里谷是比哀兰德的情人;比哀兰德便带着宝贝回家了。

吃饭的时候,西尔维说道:“小姐,你可是不难过了?”她不等比哀兰德回答,大声对兄弟说:“我不是告诉你么,她闹来闹去无非要我们不得安宁!”

台丰特里唤西尔维替表妹解开衣服。西尔维一路走过去一路说:

两个可怜的孩子的信,后来在一场丑恶的官司中成为重要文件;要不闹出可怕的事,那些信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下面就是比哀兰德晚上躲在房里看的字条:——

亲爱的比哀兰德,半夜里大家睡觉的时候,我要为你熬夜,每天晚上守在厨房窗下。你从楼上放一根绳子下来,让我的手能够抓到;你有什么话,写下来缚在绳上;那不会有一点儿声音。我用同样的方法给你回信。听说你经过他们教导,已经认得字,会得写了。你的可恶的亲戚应当待你极好,偏偏待你极坏!比哀兰德,你是为国牺牲的上校的女儿,两个混账东西胆敢逼你替他们做饭!……你的鲜艳的皮色,强壮的身体,原来是这样送掉的!我的比哀兰德,你现在怎么样?他们怎样摆布你呢?我看得出你不舒服。噢!比哀兰德,咱们回布勒塔尼去吧!我挣的钱尽够供给你:你可以有三法郎一天,我每日挣到四五法郎,只花掉一法郎半。我重新见到你之后,就向老天爷祈祷,求他把你所有的痛苦给我,所有的快乐给你。你替他们干了什么,他们会收留你啊?你奶奶比他们好多了。两个洛格龙竟是两条蛔虫,弄得你生气全无。你在普罗凡走路的样子,跟你在布勒塔尼的时候不同了。咱们回家乡去吧!不管怎样,反正我留在这儿帮助你,听你吩咐;你要什么,你说吧。你需要钱的话,我有六十银洋[100];可是我没法吻着你的手交在你手中,只能扣在绳上递给你。唉!比哀兰德,在我眼中,久已没有晴朗的青天了。自从送你上了那辆该死的班车,我没有快活过两小时;等到我重新和你相会,你又不是原来的面目,只剩一个影子了;那老妖精的表姊扰乱了我们的幸福。现在我们的安慰只有每星期日一同向上帝祷告,这样也许上帝更容易接受我们的要求。我不同你说再会,亲爱的比哀兰德,今天夜里等你。

上校道:“你表妹的确病得厉害。”

“那么干吗半夜三更点着火?开开门。我要瞧瞧你做什么来着。”

“装腔!”

“表姊,我还是不舒服,好像在发烧……”

“我不懂你的意思,”比哀兰德说着,抬起一双好看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表姊。

“她是故意的,”西尔维望着阿倍小姐和牌桌上别的客人说。

“可怜的布里谷,”她心上想,“他哪知道我落在虎口里呢!”西尔维听见比哀兰德的响动,也听见窗下布里谷的响动,起来赶到窗口,从百叶窗里张望,看见月光之下有个男人走到上校住的屋子前面站住了。老姑娘轻轻开了房门上楼,发觉比哀兰德房内有灯光,十分诧异,从锁眼里望进去什么都看不出。

“发什么烧?你开心得像小雀子,大概又同什么人相会过了吧?”

“假惺惺!”西尔维说着走出去了。

“你拿这个干什么?”

“你们俩怎么啦?比哀兰德,你得想法讨表姊喜欢。她气量大,性子好,要是对你生气,准是你不对。你们干吗要吵架呢?我喜欢安静。你该看看巴蒂尔特,拿她做榜样。”

“不用!不用!让我去睡吧。”

“不干什么?好!老是扯谎!这样你将来可进不了天堂。快睡吧,要着凉了。”

“不干什么,表姊。”

“哎!你们对她的病还有什么话说?完全是假戏!你们才想不到这孩子多么坏呢。”

客人散后,西尔维留着维奈。她气愤极了,非报复不可。上校向她告辞,她态度十分恶劣。上校恶狠狠的把维奈瞪了一眼,好像威吓他要取他性命,连子弹打在他肚子上什么地方都决定好了。

西尔维要维奈留下。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老姑娘说道:

“我一辈子也不嫁给上校,死也不嫁给他!”

维奈道:“既然你对这件事打定了主意,我可以说话了。上校是我的朋友,但我同你们的交情比跟上校的深得多:洛格龙帮我的忙,我永远忘不了。我能做一个势不两立的冤家,也能做一个极好的朋友。不用说,一朝我进了议院,大家就看得出我能爬到什么地位,凭我的势力,洛格龙一定能当上税局局长……不过你先得发誓,咱们今天谈的话永远不说出去!”

西尔维点点头表示同意。

“第一,这位了不起的上校是个大赌棍!”

西尔维叫了声:“啊!”

律师接着说:“要不是吃这个嗜好的亏,说不定他已经做到法兰西元帅了。所以你的家私会给他败光的!不过他是个厉害家伙。你别以为结了婚要不要生孩子可以随你的便:那完全操在上帝手里;后果怎么样,你早已知道了。你要结婚,等我进了国会再说,那时台丰特里老头可以升到法院院长,你不妨嫁给他。你想报仇,眼前就让你兄弟和夏日伯甫小姐结婚,她那方面由我去说不会不同意。她有两千法郎进款,你们也能像我一样攀上夏日伯甫了。相信我的话,早晚有一天,夏日伯甫族里的人要来跟咱们认亲戚的。”

西尔维回答说:“古罗爱比哀兰德呢。”

维奈道:“很可能,也可能在你身后和比哀兰德结婚。”

“倒是如意算盘,”她说。

“我刚才不是告诉你吗,他那个人狡猾得像魔鬼!还是让你兄弟娶亲,只说你打算终身不嫁,把财产留给侄儿侄女,那就一举两得,把古罗和比哀兰德一齐打中了,他要不哭丧着脸才怪!”

“啊!不错,”老姑娘叫道,“他们逃不出我手掌。我送比哀兰德进铺子去当学徒,分文不给,让她赤手空拳,像我们从前一样自个儿挣饭吃!”

维奈把他的计划装进了西尔维的头脑,走了。西尔维脾气执拗,他素来知道。老姑娘慢慢儿会把这计划当作自己想出来的。维奈走到广场上看见上校抽着雪茄等他。

古罗道:“慢点儿走!你拆我的台,可是倒下来的砖瓦石子尽可把你活埋。”

“上校!”

“别假惺惺!我要对你不客气了,第一,叫你永远当不成议员……”

“上校!”

“我手中有十票,选举的结果要靠……”

“上校,你听我说啊!单单是为了西尔维那老姑娘吗?我刚才还替你洗刷呢。她一口咬定你写信给比哀兰德,说看见你半夜里走出屋子到她窗下去。”

“故事编得不错!”

“她要让兄弟和巴蒂尔特结婚,把她的一份产业留给兄弟的孩子。”

“洛格龙会生孩子吗?”

维奈道:“事情是这样。可是我答应你替你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给你十五万法郎陪嫁。你不是糊涂吗?咱们俩怎么能吵架?我尽了我的力量,事情还是变得对你不利。唉!你还没认识我是怎样一个人呢。”

上校道:“对,应当弄弄清楚。选举之前,你得介绍我一个女人,要有十五万陪嫁;要不然对你不起!我不喜欢睡样儿恶劣的人,被窝都被你一个人卷过去了。再见。”

“将来必有分晓,你瞧着就是了,”维奈说着,好不亲热地和上校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