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我看到有二伯偷东西,好象是第二年的夏天,因为那马蛇菜的花,开得过于鲜红,院心空场上的高草,长得比我的年龄还快,它超过我了,那草场上的蜂子,蜻蜓,还更来了一些不知名的小虫,也来了一些特殊的草种,它们还会开着花,淡紫色的,一串一串的,站在草场中,它们还特别的高,所以那花穗和小旗子一样动荡在草场上。 

吃完了午饭,我是什么也不做,专等着小朋友们来,可是他们一个也不来。于是我就跑到粮食房子去,因为母亲在清早端了一个方盘走进去过。我想那方盘中……哼……一定是有点什么东西? 

母亲把方盘藏得很巧妙,也不把它放在米柜上,也不放在粮食仓子上,她把它用绳子吊在房梁上了。我正在看着那奇怪的方盘的时候,我听到板仓里好象有耗子,也或者墙里面有耗子……总之,我是听到了一点响动……过了一会竟有了喘气的声音,我想不会是黄鼠狼子?我有点害怕,就故意用手拍着板仓,拍了两下,听听就什么也没有了……可是很快又有什么东西在喘气……咝咝的……好象肺管里面起着泡沫。 

这次我有点暴躁: 

“去!什么东西……” 

有二伯的胸部和他红色的脖子从板仓伸出来一段……当时,我疑心我也许是在看着木偶戏!但那顶窗透进来的太阳证明给我,被那金红色液体的东西染着的正是有二伯尖长的突出的鼻子……他的胸膛在白色的单衫下面不能够再压制得住,好象小波浪似的在雨点里面任意的跳着。 

他一点声音也没有作,只是站着,站着……他完全和一只受惊的公羊那般愚傻! 

我和小朋友们,捉着甲虫,捕着蜻蜓,我们做这种事情,永不会厌倦。野草,野花,野的虫子,它们完全经营在我们的手里,从早晨到黄昏。 

假若是个晴好的夜,我就单独留在草丛里边,那里有闪光的甲虫,有虫子低微的吟鸣,有高草摇着的夜影。 

有时我竟压倒了高草,躺在上面,我爱那天空,我爱那星子……听人说过的海洋,我想也就和这天空差不多了。 

晚饭的时候,我抱着一些装满了虫子的盒子,从草丛回来,经过粮食房子的旁边,使我惊奇的是有二伯还站在那里,破了的窗洞口露着他发青的嘴角和灰白的眼圈。 

“院子里没有人吗?”好象是生病的人喑哑的喉咙。 

“有!我妈在台阶上抽烟。” 

“去吧!” 

他完全没有笑容,他苍白,那头发好象墙头上跑着的野猫的毛皮。 

饭桌上,有二伯的位置,那木凳上蹲着一匹小花狗。它戏耍着的时候,那卷尾巴和那铜铃完全引人可爱。 

母亲投了一块肉给它。歪脖的厨子从汤锅里取出一块很大的骨头来……花狗跳到地上去,追了那骨头发了狂,那铜铃暴躁起来…… 

小妹妹笑得用筷子打着碗边,厨夫拉起围裙来擦着眼睛,母亲却把汤碗倒翻在桌子上了。 

“快拿……快拿抹布来,快……流下来啦……”她用手按着嘴,可是总有些饭粒喷出来。 

厨夫收拾桌子的时候,就点起煤油灯来,我面向着菜园坐在门槛上,从门道流出来的黄色的灯光当中,砌着我圆圆的头部和肩膀,我时时举动着手,揩着额头的汗水,每揩了一下,那影子也学着我揩了一下。透过我单衫的晚风,象是青蓝色的河水似的清凉……后街,粮米店的胡琴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幽远的回音,东边也在叫着,西边也在叫着……日里黄色的花变成白色的了,红色的花,变成黑色的了。 

火一样红的马蛇菜的花也变成黑色的了。同时,那盘结着墙根的野马蛇菜的小花,就完全看不见了。 

有二伯也许就踏着那些小花走去的,因为他太接近了墙根,我看着他……看着他……他走出了菜园的板门。 

他一点也不知道,我从后面跟了上去。因为我觉得奇怪。 

他偷这东西做什么呢?也不好吃,也不好玩。 

我追到了板门,他已经过了桥,奔向着东边的高冈。高冈上的去路,宽宏而明亮。两边排着的门楼在月亮下面,我把它们当成庙堂一般想象。 

有二伯的背上那圆圆的小袋子我还看得见的时候,远处,在他的前方,就起着狗叫了。 

第三次我看见他偷东西,也许是第四次……但这也就是最后的一次。 

他掮了大澡盆从菜园的边上横穿了过去,一些龙头花被他撞掉下来。这次好象他一点也不害怕,那白洋铁的澡盆刚郎刚郎的埋没着他的头部在呻叫。 

并且好象大块的白银似的,那闪光照耀得我很害怕,我靠到墙根上去,我几乎是发呆的站着。 

我想:母亲抓到了他,是不是会打他呢?同时我又起了一种佩服他的心情:“我将来也敢和他这样偷东西吗?” 

但我又想:我是不偷这东西的,偷这东西干什么呢?这样大,放到那里母亲也会捉到的。 

但有二伯却顶着它象是故事里银色的大蛇似的走去了。 

以后,我就没有看到他再偷过。但我又看到了别样的事情,那更危险,而且只常常发生,比方我在高草中正捏住了蜻蜓的尾巴……鼓冬……板墙上有一块大石头似的抛了过来,蜻蜓无疑的是飞了。比方夜里我就不敢再沿着那道板墙去捉蟋蟀,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有二伯会从墙顶落下来。 

丢了澡盆之后,母亲把三道门都下了锁。 

所以小朋友们之中,我的蟋蟀捉得最少。因此我就怨恨有二伯: 

“你总是跳墙,跳墙……人家蟋蟀都不能捉了!” 

“不跳墙……说得好,有谁给开门呢?”他的脖子挺得很直。 

“杨厨子开吧……” 

“杨……厨子……哼……你们是家里人……支使得动他……你二伯……” 

“你不会喊!叫他……叫他听不着,你就不会打门……” 

我的两只手,向两边摆着。 

“哼……打门……”他的眼睛用力往低处看去。 

“打门再听不着,你不会用脚踢……” 

“踢……锁上啦……踢他干什么!” 

“那你就非跳墙不可,是不是?跳也不轻轻跳,跳得那样吓人?” 

“怎么轻轻的?” 

“象我跳墙的时候,谁也听不着,落下来的时候,是蹲着……两只膀子张开……”我平地就跳了一下给他看。 

“小的时候是行啊……老了,不行啦!骨头都硬啦!你二伯比你大六十岁,那儿还比得了”? 

他嘴角上流下来一点点的笑来。右手拿抓着烟荷包,左手摸着站在旁边的大白狗的耳朵……狗的舌头舐着他。 

可是我总也不相信,怎么骨头还会硬与不硬?骨头不就是骨头吗?猪骨头我也咬不动,羊骨头我也咬不动,怎么我的骨头就和有二伯的骨头不一样? 

所以,以后我拾到了骨头,就常常彼此把它们磕一磕。遇到同伴比我大几岁的,或是小一岁的,我都要和他们试试,怎样试呢?撞一撞拳头的骨节,倒是软多少硬多少?但总也觉不出来。若用力些就撞得很痛,第一次来撞的是哑巴——管事的女儿。起先她不肯,我就告诉她: 

“你比我小一岁,来试试,人小骨头是软的,看看你软不软?” 

当时,她的骨节就红了,我想:她的一定比我软。可是,看看自己的也红了。 

有一次,有二伯从板墙上掉下来。他摔破了鼻子。 

“哼!没加小心……一只腿下来……一只腿挂在墙上…… 

哼!闹个大头朝下……” 

他好象在嘲笑着他自己,并不用衣襟或是什么揩去那血,看起来,在流血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鼻子,他挺着很直的背脊走向厢房去,血条一面走着一面更多的画着他的前襟。已经染了血的手是垂着,而不去按住鼻子。 

厨夫歪着脖子站在院心,他说: 

“有二爷,你这血真新鲜……我看你多摔两个也不要紧…… 

“哼,小伙子,谁也从年轻过过!就不用挖苦……慢慢就有啦……”他的嘴还在血条里面笑着。 

过一会,有二伯裸着胸脯和肩头,站在厢房门口,鼻子孔塞着两块小东西,他喊着: 

“老杨……杨安……有单褂子借给穿穿……明天这件干啦!就把你的脱下来……我那件掉啦膀子。夹的送去做,还没倒出工夫去拿……”他手里抖着那件洗过的衣裳。 

“你说什么?”杨安几乎是喊着:“你送去做的夹衣裳还没倒出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忙人!衣服做都做好啦……拿一趟就没有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二爷,将来要用个跟班的啦……” 

我爬着梯子,上了厢房的房顶,听着街上是有打架的,上去看一看。房顶上的风很大,我打着颤子下来了。有二伯还赤着臂膀站在檐下。那件湿的衣裳在绳子上拍拍的被风吹着。 

点灯的时候,我进屋去加了件衣裳,很例外我看到有二伯单独的坐在饭桌的屋子里喝酒,并且更奇怪的是杨厨子给他盛着汤。 

“我各自盛吧!你去歇歇吧……”有二伯和杨安争夺着汤盆里的勺子。 

我走去看看,酒壶旁边的小碟子里还有两片肉。 

有二伯穿着杨安的小黑马褂,腰带几乎是束到胸脯上去。他从来不穿这样小的衣裳,我看他不象个有二伯,象谁呢?也说不出来?他嘴在嚼着东西,鼻子上的小塞还会动着。 

本来只有父亲晚上回来的时候,才单独的坐在洋灯下吃饭。在有二伯,就很新奇,所以我站着看了一会。 

杨安象个弯腰的瘦甲虫,他跑到客室的门口去…… 

“快看看……”他歪着脖子:“都说他不吃羊肉……不吃羊肉……肚子太小,怕是胀破了……三大碗羊汤喝完啦……完啦……哈哈哈……”他小声的笑着;做着手势,放下了门帘。 

又一次,完全不是羊肉汤……而是牛肉汤……可是当有二伯拿起了勺子,杨安就说: 

“羊肉汤……” 

他就把勺子放下了,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炒茄子,杨安又告诉他: 

“羊肝炒茄子。” 

他把筷子去洗了洗,他自己到碗橱去拿出了一碟酱咸菜,他还没有拿到桌子上,杨安又说: 

“羊……”他说不下去了。 

“羊什么呢……”有二伯看着他: 

“羊……羊……唔……是咸菜呀……嗯!咸菜里边说干净也不干净……” 

“怎么不干净?” 

“用切羊肉的刀切的咸菜。” 

“我说杨安,你可不能这样……”有二伯离着桌子很远,就把碟子摔了上去,桌面过于光滑,小碟在上面呱呱的跑着,撞在另一个盘子上才停住。 

“你杨安……可不用欺生……姓姜的家里没有你……你和我也是一样,是个外棵秧!年轻人好好学……怪模怪样的……将来还要有个后成……” 

“欸呀呀!后成!就算绝后一辈子吧……不吃羊肠……麻花铺子炸面鱼,假腥气……不吃羊肠,可吃羊肉……别装扮着啦……”杨安的脖子因为生气直了一点。 

“兔羔子……你他妈……阳气什么?”有二伯站起来向前走去。 

“有二爷,不要动那样大的气……气大伤身不养家……我说,咱爷俩都是跑腿子……说个笑话……开个心……”厨子傻傻的笑着,“那里有羊肠呢……说着玩……你看你就不得了啦……” 

好象站在公园里的石人似的,有二伯站在地心。 

“……别的我不生气……闹笑话,也不怕闹……可是我就忌讳这手……这不是好闹笑话的……前年我不知道吃过一回……后来知道啦,病啦半个多月……后来这脖上生了一块疮算是好啦……吃一回羊肉倒不算什么……就是心里头放不下,就好象背了自己的良心……背良心的事不做……做了那后悔是受不住的,有二不吃羊肉也就是为的这个……”喝了一口冷水之后他还是抽烟。 

别人一个一个的开始离开了桌子…… 

从此有二伯的鼻子常常塞着小塞,后来又说腰痛,后来又说腿痛。他走过院心不象从前那么挺直,有时身子向一边歪着,有时用手拉住自己的腰带……大白狗跟着他前后的跳着的时候,他躲闪着它: 

“去吧……去吧!”他把手梢缩在袖子里面,用袖口向后扫摆着。 

但,他开始诅骂更小的东西,比方一块砖头打在他的脚上,他就坐下来,用手按在那砖头,好象他疑心那砖头会自己走到他脚上来的一样。若当鸟雀们飞着时,有什么脏污的东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么地方,他就一面抖掉它,一面对着那已经飞过去的小东西讲着话: 

“这东西……啊哈!会找地方,往袖子上掉……你也是个瞎眼睛,掉,就往那个穿绸穿缎的身上掉!往我这掉也是白……穷跑腿子……” 

他擦净了袖子,又向他头顶上那块天空看了一会,才从新走路。 

板墙下的蟋蟀没有了,有二伯也好象不再跳板墙了。早晨厨子挑水的时候,他就跟着水桶通过板门去,而后向着井沿走,就坐在井沿旁的空着的碾盘上。差不多每天我拿了钥匙放小朋友们进来时,他总是在碾盘上招呼着: 

“花子……等一等你二伯……”我看他象鸭子在走路似的。“你二伯真是不行了……眼看着……眼看着孩子们往这而来,可是你二伯就追不上……” 

他一进了板门,又坐在门边的木樽上。他的一只脚穿着袜子,另一只的脚趾捆了一段麻绳,他把麻绳抖开,在小布片下面,那肿胀的脚趾上还腐了一小块。好象茄子似的脚趾,他又把它包扎起来。 

“今年的运气十分不好……小毛病紧着添……”他取下来咬在嘴上的麻绳。 

以后当我放小朋友进来的时候,不是有二伯招呼着我,而是我招呼着他。因为关了门,他再走到门口,给他开门的人也还是我。 

在碾盘上不但坐着,他后来就常常睡觉,他睡得就象完全没有了感觉似的,有一个花鸭子伸着脖颈啄着他的脚心,可是他没有醒,他还是把脚伸在原来的地方。碾盘在太阳下闪着光,他象是睡在圆镜子上边。 

我们这些孩子们抛着石子和飞着沙土,我们从板门冲出来,跑到井沿上去,因为井沿上有更多的石子,我把我的衣袋装满了它们,我就蹲在碾盘后和他们作战,石子在碾盘上“叭”,“叭”,好象还冒着一道烟。 

有二伯闭着眼睛忽然抓了他的烟袋: 

“王八蛋,干什么……还敢来……还敢上……” 

他打着他的左边和右边,等我们都集拢来看他的时候,他才坐起来。 

“……妈的……做了一个梦……那条道上的狗真多…… 

连小狗崽也上来啦……让我几烟袋锅子就全数打了回去……”他揉一揉手骨节,嘴角上流下笑来:“妈的……真是那么个滋味……做梦狗咬啦呢……醒啦还有点疼……” 

明明是我们打来的石子,他说是小狗崽,我们都为这事吃惊而得意。跑开了,好象散开的鸡群,吵叫着,展着翅膀。 

他打着呵欠:“呵……呵呵……”在我们背后象小驴子似的叫着。 

我们回头看他,他和要吞食什么一样,向着太阳张着嘴。 

那下着毛毛雨的早晨,有二伯就坐到碾盘上去了。杨安担着水桶从板门来来往往的走了好几回……杨安锁着板门的时候,他就说: 

“有二爷子这几天可真变样……那神气,我看几天就得进庙啦……” 

我从板缝往西边看看,看不清是有二伯,好象小草堆似的,在雨里边浇着。 

“有二伯……吃饭啦!”我试着喊了一声。 

回答我的,只是我自己的回响:“呜呜”的在我的背后传来。 

“有二伯,吃饭啦!”这次把嘴唇对准了板缝。 

可是回答我的又是“呜呜”。 

下雨的天气永远和夜晚一样,到处好象空瓶子似的,随时被吹着随时发着响。 

“不用理他……”母亲在开窗子:“他是找死……你爸爸这几天就想收拾他呢……” 

我知道这“收拾”是什么意思:打孩子们叫“打”,打大人就叫“收拾”。 

我看到一次,因为看纸牌的事情,有二伯被管事的“收拾”了一回。可是父亲,我还没有看见过,母亲向杨厨子说: 

“这几年来,他爸爸不屑理他……总也没在他身上动过手……可是他的骄毛越长越长……贱骨头,非得收拾不可…… 

若不然……他就不自在。” 

母亲越说“收拾”我就越有点害怕,在什么地方“收拾”呢?在院心,管事的那回可不是在院心,是在厢房的炕上。那么这回也要在厢房里!是不是要拿着烧火的叉子?那回管事的可是拿着。我又想起来小哑巴,小哑巴让他们踏了一脚,手指差一点没有踏断。到现在那小手指还不是弯着吗? 

有二伯一面敲着门一面说着: 

“大白……大白……你是没心肝的……你早晚……”等大白狗从板墙跳出去,他又说:“去……去……” 

“开门!没有人吗?” 

我要跑去的时候,母亲按住了我的头顶:“不用你显勤快! 

让他站一会吧,不是吃他饭长的……” 

那声音越来越大了,真是好象用脚踢着。 

“没有人吗?”每个字的声音完全喊得一平。 

“人倒是有,倒不是侍候你的……你这份老爷子不中用……”母亲的说话,不知有二伯听到没有听到? 

但那板门暴乱起来: 

“死绝了吗?人都死绝啦……” 

“你可不用假装疯魔……有二,你骂谁呀……对不住你吗?”母亲在厨房里叫着:“你的后半辈吃谁的饭来的……你想想,睡不着觉思量思量……有骨头,别吃人家的饭?讨饭吃,还嫌酸……” 

并没有回答的声音,板墙隆隆的响着,等我们看到他,他已经是站在墙这边了。 

“我……我说……四妹子……你二哥说的是杨安,家里人……我是不说的……你二哥,没能耐不是假的,可是吃这碗饭,你可也不用委曲……”我奇怪要打架的时候,他还笑着: 

“有四兄弟在……算帐咱们和四兄弟算……” 

“四兄弟……四兄弟屑得跟你算……”母亲向后推着我。 

“不屑得跟你二哥算……哼!那天咱们就算算看……那天四兄弟不上学堂……咱们就算算看……”他哼哼的,好象水洗过的小瓦盆似的没有边沿的草帽切着他的前额。 

他走过的院心上,一个一个的留下了泥窝。 

“这死鬼……也不死……脚烂啦!还一样会跳墙……”母亲象是故意让他听到。 

“我说四妹子……你们说的是你二哥……哼哼……你们能说出口来?我死……人不好那样,谁都是爹娘养的,吃饭长的……”他拉开了厢房的门扇,就和拉着一片石头似的那样用力,但他并不走进去。“你二哥,在你家住了三十多年……那一点对不住你们;拍拍良心……一根草棍也没给你们糟踏过……唉……四妹子……这年头……没处说去……没处说去……人心看不见……” 

我拿着满手的柿子,在院心滑着跳着跑到厢房去,有二伯在烤着一个温暖的火堆,他坐得那么刚直,和门旁那只空着的大坛子一样。 

“滚……鬼头鬼脑的……干什么事?你们家里头尽是些耗子。”我站在门口还没有进去,他就这样的骂着我。 

我想:可真是,不怪杨厨子说,有二伯真有点变了。他骂人也骂得那么奇怪,尽是些我不懂的话,“耗子”,“耗子” 

与我有什么关系!说它干什么? 

我还是站在门边,他又说: 

“王八羔子……兔羔子……穷命……狗命……不是人……在人里头缺点什么……”他说的是一套一套的,我一点也记不住。 

我也学着他,把鞋脱下来,两个鞋底相对起来,坐在下面。 

“这你孩子……人家什么样,你也什么样!看着葫芦就画瓢……那好的……新新的鞋子就坐……”他的眼睛就象坛子上没有烧好的小坑似的向着我。 

“那你怎么坐呢!”我把手伸到火上去。 

“你二伯坐……你看看你二伯这鞋……坐不坐都是一样,不能要啦!穿啦它二年整。”把鞋从身下抽出来,向着火看了许多工夫。他忽然又生起气来……

“你们……这都是天堂的呀……你二伯象你那大……靡穿过鞋……那来的鞋呢?放猪去,拿着个小鞭子就走……一天跟着太阳出去……又跟着太阳回来……带着两个饭团就算是晌饭……你看看你们……馒头干粮,满院子滚!我若一扫院子就准能捡着几个……你二伯小时候连馒头边都……都摸不着哇!如今……连大白狗都不去吃啦……” 

他的这些话若不去打断他,他就会永久说下去:从幼小说到长大,再说到锅台上的瓦盆……再从瓦盆回到他幼年吃过的那个饭团上去。我知道他又是这一套,很使我起反感,我讨厌他,我就把红柿子放在火上去烧着,看一看烧熟是个什么样? 

“去去……那有你这样的孩子呢?人家烘点火暖暖……你也必得弄灭它……去,上一边去烧去……”他看着火堆喊着。 

我穿上鞋就跑了,房门是开着,所以那骂的声音很大: 

“鬼头鬼脑的,干些什么事?你们家里……尽是些耗子……” 

有二伯和后园里的老茄子一样,是灰白了,然而老茄子一天比一天静默下去,好象完全任凭了命运。可是有二伯从东墙骂到西墙,从扫地的扫帚骂到水桶……而后他骂着他自己的草帽…… 

“……王八蛋……这是什么东西……去你的吧……没有人心!夏不遮凉,冬不抗寒……” 

后来他还是把草帽戴上,跟着杨厨子的水桶走到井沿上去,他并不坐到石碾上,跟着水桶又回来了。 

“王八蛋……你还算个牲口……你黑心粒……”他看看墙根的猪说。 

他一转身又看到了一群鸭子: 

“那天都杀了你们……一天到晚呱呱的……他妈的若是个人,也是个闲人。都杀了你们……别享福……吃得溜溜胖……溜溜肥……” 

后园里的葵花子,完全成熟了,那过重的头柄几乎折断了它自己的身子。玉米有的只带了叶子站在那里,有的还挂着稀少的玉米棒。黄瓜老在架上了,赫黄色的,麻裂了皮,有的束上了红色的带子,母亲规定了它们:来年做为种子。葵花子也是一样,在它们的颈间也有的是挂了红布条。只有已经发了灰白的老茄子还都自由的吊在枝棵上,因为它们的内面,完全是黑色的子粒,孩子们既然不吃它,厨子也总不采它。 

只有红柿子,红得更快,一个跟着一个,一堆跟着一堆。 

好象捣衣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了一样。 

有二伯在一个清凉的早晨,和那捣衣裳的声音一道倒在院心了。 

我们这些孩子们围绕着他,邻人们也围绕着他,但当他爬起来的时候,邻人们又都向他让开了路。 

他跑过去。又倒下来了。父亲好象什么也没做,只在有二伯的头上拍了一下。 

照这样做了好几次,有二伯只是和一条卷虫似的滚着。 

父亲却和一部机器似的那么灵巧。他读书看报时的眼镜也还戴着,他叉着腿,有二伯来了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白绸衫的襟角很和谐的抖了一下。 

“有二……你这小子混蛋……一天到晚,你骂什么……有吃有喝,你还要挣命……你个祖宗的!” 

有二伯什么声音也没有。倒了的时候,他想法子爬起来,爬起来他就向前走着,走到父亲的地方他又倒了下来。 

等他再倒了下来的时候,邻人们也不去围绕着他。母亲始终是站在台阶上。杨安在柴堆旁边,胸前立着竹帚……邻家的老祖母在板门外被风吹着她头上的蓝色的花。还有管事的……还有小哑巴……还有我不认识的人,他们都靠到墙根上去。 

到后来有二伯枕着他自己的血,不再起来了,脚趾上扎着的那块麻绳脱落在旁边,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只留了一些片沫在他的左近。鸡叫着,但是跑得那么远……只有鸭子来啄食那地上的血液。 

我看到一个绿头顶的鸭子和一个花脖子的。 

冬天一来了的时候,那榆树的叶子,连一棵也不能够存在,因为是一棵孤树,所有从四面来的风,都摇得到它。所以每夜听着火炉盖上茶壶咝咝的声音的时候,我就从后窗看着那棵大树,白的,穿起了鹅毛似的……连那顶小的枝子也胖了一些。太阳来了的时候,榆树也会闪光,和闪光的房顶,闪光的地面一样。 

起初,我们是玩着堆雪人,后来就厌倦了,改为拖狗爬犁了,大白狗的脖子上每天束着绳子,杨安给我们做起来的爬犁。起初,大白狗完全不走正路,它往狗窝里面跑,往厨房里面跑。我们打着它,终于使它习惯下来,但也常常兜着圈子,把我们全数扣在雪地上。它每这样做了一次,我们就一天不许它吃东西,嘴上给他挂了龙头。 

但这它又受不惯,总是闹着,叫着……用腿抓着雪地,所以我们把它束到马桩子上。 

不知为什么?有二伯把它解了下来,他的手又颤颤得那么厉害。 

而后他把狗牵到厢房里去,好象牵着一匹小马一样…… 

过了一会出来了,白狗的背上压着不少东西:草帽顶,铜水壶,豆油灯碗,方枕头,团蒲扇……小圆筐……好象一辆搬家的小车。 

有二伯则挟着他的棉被。 

“二伯!你要回家吗?” 

他总常说“走走”。我想“走”就是回家的意思。 

“你二伯……嗯……”那被子流下来的棉花一块一块的沾污了雪地,黑灰似的在雪地上滚着。 

还没走到板门,白狗就停下了,并且打着,他有些牵不住它了。 

“你不走吗?你……大白……” 

我取来钥匙给他开了门。 

在井沿的地方,狗背上的东西,就全都弄翻了。在石碾上摆着小圆筐和铜茶壶这一切。 

“有二伯……你回家吗?”若是不回家为什么带着这些东西呢! 

“嗯……你二伯……” 

白狗跑得很远的了。 

“这儿不是你二伯的家,你二伯别处也没有家。” 

“来……”他招呼着大白狗:“不让你背东西……就来吧……” 

他好象要去抱那狗似的张开了两臂。 

“我要等到开春……就不行……”他拿起了铜水壶和别的一切。 

我想他是一定要走了。 

我看着远处白雪里边的大门。 

但他转回身去,又向着板门走了回来,他走动的时候,好象肩上担着水桶的人一样,东边摇着,西边摇着。 

“二伯,你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回答着我的只有水壶盖上的铜环……咯铃铃咯铃铃…… 

他是去牵大白狗吧?对这件事我很感到趣味,所以我抛弃了小朋友们,跟在有二伯的背后。 

走到厢房门口,他就进去了,戴着龙头的白狗,他象没有看见它。 

他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他什么也不去拿,坐在炕沿上,那所有的全套的零碎完全照样在背上和胸上压着他。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连自己也不能知道我是已经向着他的旁边走去。 

“花子!你关上门……来……”他按着从身上退下来的东西……“你来看看!” 

我看到的是些什么呢? 

掀起席子来,他抓了一把: 

“就是这个……”而后他把谷粒抛到地上:“这不明明是往外撵我吗……腰疼……腿疼没有人看见……这炕暖倒记住啦!说是没有米吃,这谷子又潮湿……垫在这炕下炀几天……十几天啦……一寸多厚……烧点火还能热上来……暖!…… 

想是等到开春……这衣裳不抗风……” 

他拿起扫帚来,扫着窗棂上的霜雪,又扫着墙壁: 

“这是些什么?吃糖可就不用花钱?” 

随后他烧起火来,柴草就着在灶口外边,他的胡子上小白冰溜变成了水,而我的眼睛流着泪……那烟遮没了他和我。 

他说他七岁上被狼咬了一口,八岁上被驴子踢掉一个脚趾……我问他: 

“老虎,真的,山上的你看见过吗?” 

他说:“那倒没有。” 

我又问他: 

“大象你看见过吗?” 

而他就不说到这上面来。他说他放牛放了几年,放猪放了几年…… 

“你二伯三个月没有娘……六个月没有爹……在叔叔家里住到整整七岁,就象你这么大……” 

“象我这么大怎么的呢?”他不说到狼和虎我就不愿意听。 

”象你那么大就给人家放猪去啦吧……” 

“狼咬你就是象我那大咬的?咬完啦,你还敢再上山不敢啦……” 

“不敢,哼……在自家里是孩子……在别人就当大人看……不敢……不敢……回家去……你二伯也是怕呀……为此哭过一些……好打也挨过一些……” 

我再问他:“狼就咬过一回?” 

他就不说狼,而说一些别的:又是那年他给人家当过喂马的……又是我爷爷怎么把他领到家里来的……又是什么五月里樱桃开花啦……又是:“你二伯前些年也想给你娶个二大娘……” 

我知道他又是从前那一套,我冲开了门站在院心去了。被烟所伤痛的眼睛什么也不能看了,只是流着泪…… 

但有二伯摊在火堆旁边,幽幽的起着哭声…… 

我走向上房去了,太阳晒着我,还有别的白色的闪光,它们都来包围了我;或是在前面迎接着,或是从后面迫赶着我站在台阶上,向四面看看,那么多纯白而闪光的房顶!那么多闪光的树枝!它们好象白石雕成的珊瑚树似的站在一些房子中间。 

有二伯的哭声更高了的时候,我就对着这眼前的一切更爱:它们多么接近,比方雪地是踏在我的脚下,那些房顶和树枝就是我的邻家,太阳虽然远一点,然而也来照在我的头上。 

春天,我进了附近的小学校。 

有二伯从此也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