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候,宴乐园的朱红大门高头,闪亮着四个红纱宫灯。彩绸被风吹的哗哗直响。迎门影壁上悬着四个大字“恭贺新禧”,在大字周围挂着五色霓虹灯。影壁后是前院,经过穿堂可通中院,穿堂两侧的房间是饭庄的普通散座,今天为了招待“贵宾”做了临时休息室。中院宽敞开阔,一律是方砖铺地,正中间一条由黄白紫三色卵石砌成的甬道直达中厅。中厅门外有五级白色石阶,六根朱红柱子,迎门两侧有副红字对联,写着:

名驰冀北三千里,

味压江南第一家。

横额高悬梨花木匾,三个泥金大字“宴乐园”。中厅里宽敞空旷,可以摆几十桌酒席,是个大型宴会的好地方。通过中厅可达后院,那里还有很多附属建筑。总之,宴乐园是驰名的饭庄,顾客们不是西装革履,也是长袍马褂,粗手粗脚的劳动汉子,没有到这里吃东西的。据说有个受穷的市民曾表示不服气。他说:“谁订的这个等级,有钱还能不卖给?”他硬着头皮进了宴乐园,在普通散座里选好自己的座位。他知道旧社会里有“店大欺客、客大欺店”的习惯,便争取主动,响亮地叫喊:“来人,来人呀!”“你先生吃么饭?”天津口音的堂倌把抹布握在手里,慢悠悠地走到跟前,瞅着来客的衣帽、装束,但没有动手擦桌子。客人忙开口说:“来个中碗肉丝炸酱面!”“吃么菜?”“有肉丝当菜就得咧呗,不要菜!”“先生,门口有猪肉杠,割上四两,自个回家吃!”这位市民还想争辩,抬头看时堂倌已经走远。在“高贵客人”们的哄笑声中,他面红耳赤的走了。

宴乐园过去布置的很排场,中厅挂满名人字画,条几上摆着很多珍品古玩。夏天,中院搭起高高天棚,白兰花、红石榴、橡皮树、柳叶桃等大盆花摆成行列,几十盆小盆的奇花异草列在东西两廊,爬山虎的油光翠绿枝叶蔓延在整个中厅,映的庭院都绿生生的,空气中透着清香,给人一种幽雅恬静的感觉。因此这里整天车马盈门,高朋满座,不用说进来吃饭,只要从门前经过一下,那些梅汤汽水香槟啤酒散发出来的浓郁气味,阵阵扑人的鼻子。日寇占领后,顾客一天天减少了,中厅几乎空起来。掌柜的几次递歇业,得不到批准。他便勾结了两个伙友,一个是李歪鼻李科长,另一个是前些天被杀的龟山,三人合股经营。龟山任经理,他们两个中国人当副理,饭庄照常营业,兼着倒腾粮食贩卖商品,日期长了,随着物价飞涨,吞吞吐吐投机倒把,赚了很多昧心钱,光是分到李歪鼻名下的就买了五六所城宅。龟山死后,李歪鼻升了经理。他预感到没有日本人作后台,难免被敲竹杠,听说伪省长和高大成司令要请多田首席顾问,他便招揽到这里来开会。他想:军政各界头面人物在这里聚会,门口摆上两列汽车,这就等于挂上一把上方宝剑,满可以镇唬镇唬那些乌嘴抹黑的家伙们。为了这个目的,宴乐园上下人等一齐动员,停止了两天营业,前庭后院扫的一干二净,桌椅板凳摆的整整齐齐。

晚七点,李歪鼻提前到了。他象个大总管,率领所有人员从前庭到后院,比手划脚地指点了半个钟头,直到他认为可讨主子欢心的程度为止。

八点钟,开会的人滚着疙瘩来了。前面是伪省府的厅处长,后跟的是靠近省城和铁路沿线的二三十名伪县长。新民会科长以上的职员们是第三批。伪治安军的营团主官是坐大轿车来的,他们从中厅甬道迈上石阶的时候,故意高抬皮鞋发出卡卡的响声,响声中充满了旁若无人的优越感,吓得那批青衣小帽的伪新民会的职员们,从已经登上石阶的地方又退让给这帮趾高气扬的“武士”。那伙土匪装束的伪保安团长和警备队长,认为有资格可附“骥尾”,便跨过新民会职员紧跟在伪治安军的屁股后面。顶属最后进来的一帮人形象复杂了。单从胡须上区别吧!有弯腰驼背老白了胡子的,有仁丹胡的,有日本胡的,还有男身女象把胡须拔光变成老公嘴的。这帮人就是财务、税务两个部门的科局长。他们是因职务上的关系来出席会议的。这支队伍被人唤作“三爷队”,因为他们是由于姑爷、舅爷和丈人爷的身份作官的。

东西两侧的休息室,原打算分别招待两位军政首脑的家属和随员,由于首席顾问提前到来,两家的随员临时合并在西休息室,田副官首先抢过电话机,连吹气带敲打。“我是高司令的临时公馆,我说。你们死净了没有,没有?那你快给我接贾老板……呵娄!你是贾老板,好,你给我跑步叫红宝去!……你是小红,……”他回头看了伪省长的随员们一眼,声音低了。“高司令吩咐:你们今晚一定来,人越多越不嫌多,小凤姐妹几个可得来,打扮漂亮点。老板?他敢找麻烦,告诉他一声就行。对!再等半个钟头就动身。进后门。能进,我告诉门岗,凡女的就让进来。”田副官克哧扣上电话机,把滑到脸上的长发抖上头去,想到红宝那两句体己话,自己微笑了。这时电话铃又响了,他又夺过来,听说是伪省长公馆来的,他递给伪省长那位老跟班的。后者拿起电话:“是姨……”想到为加个“姨”字,挨过很多的骂。急忙改口称太太。然后他问有什么事。电话里声音很尖:“别管什么事,我先问你,为什么电话老叫不通?”“这个,太太,刚才是高司令公馆用着呀!”“又是小田给窑子里打电话吧!你们缺德挂冒烟啦,我当太太的,还不如那群婊子!”“这话,是太太你说的,我可不敢说,呵!是,是是,是是是,对!你同少爷准备吧,顾问一开始讲话,就可以动身啦,对!进后门。

……”

东休息室的屋子很宽敞,耀眼的灯光下,一块发亮的漆布罩着八仙桌,桌上摆满了适合日本人口味的水果和各种凉菜,打开口的啤酒咝咝的冒气。多田顾问只手擎着酒杯:“我已说了很多,总之,为了完成‘大东亚的圣战’,为了确保省城的治安,也为了你们的融洽和睦,我想在干杯之前,能满意地听到你们的回答。”

伪省长同高大成蓦地从两侧同时站起来。身躯肥大的高司令瞪圆那只独眼想开口的时候,被他的对手捷足先登了。“首席顾问先生!”伪省长脸上投出谄媚的微笑。“我常说,只要有利于‘皇军’,有利于‘皇军’的事业,我个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至于鄙人跟高司令的关系,顾问如此关心,真叫人感激涕零,今后我们保证乳水交融,同舟风雨。……”

“我是你顾问胯下的一匹马!”高大成抢过话板,他怕伪省长把好听话都讲绝娄。“顾问的鞭头指向哪里,我就能跑到哪里。顾问要认为海里的月亮能捞,我高大成不脱衣服就跳下去。我管两个师,从连长到团长,都跟我拉竿起来的,谁的奶名叫啥我都知道。他们象儿子服从老子一样地服从我。我常说,不管是八路军还是旁的冤家对头,要拆我的台,那是梦想。顾问只要看的起我,我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什么时候看我不中用,你写个纸条,我马上滚蛋,”他瞥见多田偷瞧手表,立刻剪短了话头:“至于和省长的问题,我按照首席顾问的吩咐办事,旁的没啥可说啦。”

高大成把自己比成马,多田也有这样的看法:他认为伪省长是匹滑头的识途老马,轻车路熟时,扬鞭即走,路途坎坷时,挥鞭也不动。不要说肝脑涂地,拔他根汗毛也得考虑考虑。高大成是匹野马,又踢又咬还容易把骑马人掼下来。但真遇到劲头儿上,狠抽他两鞭子,他肯拚死拚活的卖命。重要的问题决定在驭手的本领,象他这样神明的驭手呢,想到刚才他们所表示的,多田笑了,为自己的优异才华笑了。主子又是贵宾的这样一笑,下首作陪的两位文武官员,认为是千金难买的机会,连忙满脸陪笑的举起杯来。

麻狼子团长隔着门缝看到他父亲同顾问和高大成碰杯,知道调解关系的问题告一段落。进去报告;说开会人业已到齐。于是两位文武大员陪同多田进入中厅。中厅到会的人虽然就座,但他们不晓得多田顾问提前赶到,更没想到他们不声不响地从休息室走出来,因而有的人信口开河,有的人喁喁私语。坐的也很不整齐。

伪省长走在前面,也看到这种景象,想提起大家注意,他说:“诸位同仁,首席顾问多田先生特来……”他的语音有点斯文和矜持,想在日本人跟前不大卑微,在大家面前不失他身份上的严肃。然而,这话在高大成听来非常不入耳,感到这种语音既叫人听不清,又不能算是军语,便前跨一步遮住伪省长的全身,伸直脖颈猛喊:

“统统站起,立正——”他这一声吼,意在表示日本顾问的尊严,表示有他们军人在场应该显示的隆重,也有意识地表示与省长的假斯文截然不同。他这大震人心的一声喊叫,产生了多种效果:站在会场核心的军官们,皮鞋克哧一响立正了,因他们是原地立正——按照立正是不动姿式,——以致有不少的军官屁股对着讲台;距离高司令近的这伙人是伪省府的高级职员,他们平常多半是书呆子,太阳底下站久了要灼伤脸皮,办公室打个茶杯都会吓的心跳,猛听高大成闷雷似的叫喊,丢神失魄地站起,碰倒前沿两三张方桌;税务人员中有一个日本胡起的过猛,手肘碰落邻居的瓜皮帽盔,帽盔滴溜溜滚转到高大成脚下,高大成怕顾问看到不礼貌,乘势一脚把它踢的无影无踪。日本胡有边是位戴金丝眼镜的,他怕被日本胡猛起时撞了脑袋,急忙闪身歪头,金丝镜勾挂住身旁老科长的花白胡须。即使这样乱七八糟,但在怕人的立正命令下,谁也不敢动,一律保持着肃静。静的能听见西休息室田副官口吹送话器的声音。

在这种情况下,听众们多么希望首席顾问发点慈悲叫大伙坐下呢。可是,多田没有满足他们的愿望。他认为:他是来训话的,被训的不能坐下听,特别是训话内容里还要传达日本最高领导方面的意图。听众只能立正受训。高大成也没体会到这些,他不断清理喉咙,等待多田什么时候允许坐下,再喊一嗓子。等了多时不见动静,他和伪省长四目对射之后,象大小二鬼给阎王把门似的侍立在多田的两侧。多田并不关心两位文武官员的表情和动作,甚至没考虑到他们的存在。舐了舐口须,他开始训话了。他的中国话很流利,流利到能熟练运用中国的古典传说,并富有东北方言的风味,若非不断在语尾中出现“沙沙”“咝咝”的声音,你听不出他是个日本人。

多田首先谈到东条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八号的演说。提起东条,多田表示:他个人只是一个地方政府的长官,而东条英机已是国际舞台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想当年他们在陆军大学是同学,在关东军宪兵司令部时,又是一起工作的要好朋友。他又含蓄又暗示地说了这么多,话板直转到当前的国际形势问题。

“……首相承认:在德苏战场上,譬如在斯大林格勒,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这不影响大局。轴心国家强大无比,我敢保证,历史会无言地证实我的保证:在不久的将来,大日本皇军同希特勒总统的闪击部队在西伯利亚、在天山山脉会师。

“你们都有眼睛,看吧!东北兵站基地、华北粮站基地,这是不败之势。不要听信英美造谣,你们翻开近一个世纪的历史,看看这两个国家的行为,他们是老虎戴素珠——假充善人,实则把中国人民的鲜血当饮料。

“我们在中国树立的新政权大大的巩固了,蒋介石要走‘和平’道路,有他的饭吃;蒋帮在日本银行的私人存款,可以考虑发还。要想抵抗,那我们日本皇军伸出一个手指头,可以敲碎他的头颅。”他越说越激动,在激动时他反对任何纷扰,正因为这样,他怒目拒绝了李歪鼻亲自送来的咖啡茶。然而这终于使他作了个顿挫,他呼出一口长气,说到共产党:

“苏联、中共,不论他们把自己的主张宣传得多么好,我可以保证,对你们今天到会的人说,是没有好处的。但我们绝不能轻敌,要正视共产党工作的深入性和它的顽强性;对付他们不是伸一个而是伸十个手指头去抓他。为了这样作,你们知道,截至去年十月,单是在华北平原上,我们的碉堡新建了七千七百余座,遮断壕长达一万二千公里,相当中国六个万里长城,约合地球外围的四分之一。为什么花费这么大的劳动建筑这样巨大的工程呢?一句话,大日本皇军要用全力对付共产党。”提起共产党,他忽然想起前夜鸣枪拒捕和杀死龟山的事。觉得没家鬼引不进外祟来,说不定今天到会的人里就有危险分子,不禁胆怯地悸动了一下。他怕旁人看透他的心思,脸色立刻狰狞了:“现在居然有人勾结匪徒到城里制造骚乱,大日本皇军绝不能忽视,大家亦有责任协助检举。遗憾的是:不少的人抱着混事吃饭的态度,对紧张的圣战,充耳不闻;更可恼的是某些人思想上受了共产党的熏染,说不定龟山经理的事件,同内部的伪装分子有关系。我郑重宣布,大日本帝国,大日本皇军,对破坏‘东亚新秩序’的人,是不吝惜子弹的……”

伪省长原打算在春节请顾问来讲讲话,借以提高大家的情绪。他也准备顾问讲完之后,自己煽风助火地说几句。想不到顾问给大家来了一场威胁。这一瓢冷水,打消了他的原意,便怂恿高大成说几句。高大成是个表面粗野内心精细的人,自然不肯讨这份无趣。何况多田马上就要走,他只形式地又喊了一声“立正”,喊声比起初开会的时候,显着少气无力了。

多田走后,乘着两位文武官员送客的空隙,中厅自行休息了,很多人流鼻涕,挤眼泪,打哈欠,偷吞黑药丸。很多人伸手探脚打舒展。军人解皮带,文官吸纸烟,金丝眼镜从老科长毛茸茸的胡须上摘下镜钩,频频道歉。瓜皮帽盔又被一个武夫从墙角踢出来。会场出现了活跃的空气,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胡乱聊天。

“今天的会开的不赖!吭?”说话的人是有意识的探听旁人的口气。

“那是自然,人家就是有学问;光凭这口中国话就够棒的。”

“日本军就是有办法,不用说有希、墨那两怪杰的声援,单是大日本帝国的武士道精神,加上中国的南洋的资源,可以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伪新民会的宣传处长绰号鲁大头说的。他故意摇晃身躯,以便飘起胸前的桃红领带。

“你没看东条演说中写的种种困难吗?”高大成的第一团长关敬陶打断了鲁大头的话。他认为鲁大头故意闭着眼睛颠倒黑白,有困难就说有困难,为什么不抱正视现实的态度呢。

“说真的,俄国人实在不简单,破釜沉舟,一直在斯大林格勒顶着干。”有人暗合着关敬陶的意见。

“那有什么不简单的,斯城二十四个区,被德军打下了二十三个,剩下的还不是釜底游鱼瓮中之鳖。”鲁大头又提出了反驳。

“你翻来复去讲报纸登的官方消息,这些对小学生都不是新闻了。”关敬陶再次抢白了鲁大头一句。

“你认为我们新闻处不知道新闻?不说罢咧,试问你们谁知道龟山先生是怎样被杀害的?”鲁大头的话获得了听众,立刻凑来十几个黑脑壳围挤着他的大脑袋,象一群屎克螂滚住个大粪珠。

鲁大头见大家静下来听他的,故作机密地说:“龟山经理为什么被害呢?我讲出来,大家切不可外传,这可是内部的绝密消息。龟山经理,专门收买解放区的粮食物资,共产党认为这对他们非常不利,派来便衣队混进城。晚间先在街头捣乱,迷乱我们的视线;暗地里派人包围龟山私邸,残忍地结果了经理先生的生命……”

“你这话不是自相矛盾吗?上次开会你向大家宣传说:‘土八路’百分之九十九回乡生产了。少数坚决的‘老八路’,也已把大枪锯掉,曳着剩下的半截短枪,钻到老山老岳不见天日的地方去了。怎么现在又有许多便衣队混进城来呢?”说话的是伪省府的陈局长,外号“陈半城”,意思是说城圈里的房产,有一半属于他的。他本人一不读书二不看报,至少有三年没敢出过城关,除了每周上三个半日班,主要精力是核算房租的收入。他最害怕八路军,只要谁提起八路军,就象老虎要吃他一样。他不愿意任何人讲说便衣队进城的消息(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这倒不是同情龟山,主要是害怕临到自己。

“你们整天蹲机关听谣言,就认为没有八路军,好说你啦。河里没鱼市上看。不信你到沟外炮楼住两天试试,海着哩。按说有八路军也有好处,象今夜这个没完没了的会,该有八路军来扔两个手炮,大伙就提前散会回家过年啦。”关敬陶不单是讨厌陈半城,也讨厌今天的会议。他想起爱人在家等着他回去过年,心里十分焦急,把满腔不平,冲着陈半城泼出去。

站在关敬陶身后的第一营营长,跟他关系至厚,生怕他们团长任起性来,还会谈出一些不顾影响的话。他有意识地提醒说:“咱们莫谈国事,我看刚才宣传处长说的话,就不利‘防谍’。今天是好日子,省长和高司令为了庆祝新年,大摆宴筵,咱们闲话少说,多吃为妙。”

一营长的话,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到宴会本身了。陈半城带着不赔本的意思说:“说的对,把顾问这顿臭骂的代价,可着肚子吃回来。”留仁丹胡的税务局长有风趣地说:“陈局长呵!你想可着肚子吃谁呢,这是狗吞jiba自吃自呀。”中厅泛起一阵哄笑。伪治安军第四团赵团长是商人出身,专会打算盘,他警惕大伙说:“你们笑什么,仔细着出血吧。上级还能白请咱们,吃一个铁雀,至少得出一只耕牛。好好算一算,熬过今天晚上这一关,才知道当这一年的团长是赔啦,还是没亏本。”

银环打定主意,直奔宴乐园的大门口。不等卫兵说话,她主动上前说:“我是警备司令部的机要员,刚收到一份加急电报,我要亲自交给省长。”

“不行,不行!”卫兵甲粗暴地拒绝了。

卫兵乙打量了银环一眼,便说:“不是我们拒绝,上边的事我们作不了主。”

银环说:“这与你们有多大关系呢?我跟省长很熟,进去就当面交给他啦!要是普通的信件,我何必亲自跑一趟呢?”卫兵乙说:“本来可以给你传禀一下,现在顾问正在讲话,你到后门看看去吧,那边有他们的随员。”

银环绕到后门时,正赶上一群花花绿绿的女人向后门拥进,卫兵谁也不拦,她不明原因,也不敢冒失,还想用送电报的名义试一试,不料她刚走到跟前,还没开口,卫兵向她朝里摆头说:“快进去吧!”她抓住这个机会,迈步紧跟进去。

中厅灯火辉煌,多田还在讲话,她从中厅夹道,绕过前面穿堂,这里的服务员们正忙着预备酒菜,没人干涉一个女人的出入,他们知道今天女客是很多的。银环直接进入了账房,账房先生正同一个招待员开列清单,猛然看到银环进来,误认为是高吴两家的眷属,必恭必敬地问:

“小姐!你有事吗?”

“我是警备司令部的,有事要麻烦你们。”她把准备好的信件拿出来。“这是上峰机关给到会军政首脑人物的贺年片,烦你们分头送交本人,能作到吗?”

柜旁两个人同声答应:“愿意效劳。”

银环把所有信件很整齐地放在一个托盘里,叮嘱那个招待员说:“酒菜上齐的时候,烦你把贺年片送上去,一定要作到,这是钧部的指示!”

银环在这位招待员护送下,又从夹道绕至后门,正碰见高大成同伪省长送多田回来,银环停住脚步,等他们进门后,才辞谢招待员走出后门。

这对文武官员,倒是发现了银环,但没引起注意,一来觉着警卫森严,二则互相认作是对方的女眷,不便干涉。特别的原因是两位大员陪着多田吃了很多凉菜,肚子咕咕作响,都忙着跑厕所,因而顾不上盘查什么别人了。

两位大员急不择路,进入伙房的厕所,这里只有一个粪坑,双方急不能待,便平分秋色,对着屁股蹲下,即使这样,为了行将实现的发财迷梦,双方进行着激烈的争辩:

“你兼了警备司令,弄到两个肥缺,把腰包都撑破啦,我这个穷当兵的可饿着肚皮呢!”

“一家不知一家,我跟‘友邦’宦海五年,搭上了三顷好地……”

“你别哭穷,我也不朝你打饥荒。咱们谈正格的,今天这后半场戏咋唱?”

“按照原订计划行事吧!”吴赞东提着裤子站起来。“原订计划,二一添作五,我没意见。”高大成也站起身。“我要说清楚,今天到会的这儿十个保安团长和警备队长,可得归我整治整治他们。他娘的,这些家伙,平素蹲在炮楼里,作威作福,称王称霸。每逢下乡‘讨伐’,总是不敢过夜。夜里遇到民兵在煤油筒里响两挂鞭,硬说是八路军放机枪,吓的尿裤子。真正碰上八路军的主力,哪遭儿不是姓高的给他们壮胆子。今天,没说的,狗日的都得坐下来,老老实实打几圈。”

高大成说的打几圈,是他的拿手杰作。每次他把这样的牌手请到,一摆就是十桌八桌。说是打牌,高大成可不动手,每桌都有个“捧牌”的姑娘。按照规矩,每次是三家归一——叫姑娘赢。赢钱多少就看姑娘的本事,打多少钱一锅,锅大赢的多,姑娘的小费也多。每当打风的时候,捧牌的总是讨价:“每人出一千元的锅。”打牌的其他三家往往还价,还价都用可怜相:“姑娘;我们是穷差使,可吃不住呀!”或是:“请你抬抬手吧,我那个城圈小,八路军围的紧,弟兄们吃小米都困难呵!”要不就干脆说:“姑娘向高司令多加美言吧!我们兄弟三人,权当陪你坐一坐,共掏一千块吧!”这就是高大成招财进宝的妙诀。一点钟前,田副官电话里叫姑娘来的越多越好,就为的这一手。

高大成走出厕所,瞥见西休息室——他的临时公馆里,闪动着不少油头粉面的人影。他草草地结束了同伙间的谈话,迈开大步,响着咯咯的马刺长靴,象只贪馋的大狗熊,拱起身子急扑过去:

伪省长转过头来,发现老跟班的向他点头,知道是眷属到了。一时精神抖擞,进入东休息室。

这里三姨太太早已等急了,看见她的猫面丈夫,第一句便是:“人家的牌手凑齐啦,你的算盘是怎么打的?”

伪省长鄙夷地说:“那种庸俗低级的调子,只有姓高的才能弹。至于我……”他向姨太太附耳说:“酒会开始的时候,你和少爷到宴席上坐一坐,认识的打个招呼,生人连睬也别睬,别等散席,就回休息室坐等,来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要是空钩子呢?”姨太太很不放心。

“哪能?哪能呢?十面埋伏,我预先布置好啦。”

她听完话,眼里冒出金花,仿佛从高空云端里悠悠降下无数笑脸,笑脸握着很多钞票,直向他们母子衣袋里塞,塞到无法携带时,她从幻想回到现实中了,抬头用疑惑的眼睛盯住他,后者感到这种眼睛的力量,便说:“没问题,今天的收入,完全归你。”

“光叫我当过路财神,再弄鬼捣棒槌可不成!”

“哎呀!谁骗苦你啦,我的雏……”他想伸手拧她那脂粉涂有铜钱厚的脸蛋。

“报告省长!”随从秘书探进一颗脸色煞白的脑袋。

“中厅里发生事情啦!……”

五分钟前,中厅酒菜摆齐了。到会的人,急于等着开餐,有人馋的直流口水,眼巴巴瞧着休息室,等候送多田的那一对文武官员。这个时候,服务员笑吟吟地捧着托盘走进来。

“端的什么好吃的?”

服务员说:“是贺年片呀。”

“谁这样早送贺年片呢?”

服务员说:“是钧部的指示,女机要员亲自送来的!”他把银环交代的经过说了一遍。

“钧部是谁家,怎么送到这里来?”麻团长觉得有些蹊跷,上前抓过一封信,立刻拆开了。嗅到文件上的油墨气息,他那有花白麻子的鼻孔,连续搧动着,眼睛盯住文件,从上至下连看了几行。忽然他象被什么咬了一口,惊呼:“哪里是什么钧部的指示,这是共产党的宣传品!”

“共产党的宣传品?”大伙不约而同的发出惊呼。一时谁也不敢动弹,仿佛谁动一下,便立刻踩翻了地雷,马上会引起爆炸。一会儿,有人头脑清楚了,便说:“左不过是几张宣传品,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索性翻开看看。”这个建议被大伙无言地采纳了。对着服务员的托盘,伸出几十只手,你抢我夺,百十份宣传品,比卖“号外”还快,顷刻之间被抢空了。

伪省长和高大成步入中厅时,有人正在高声朗读:

苏联红军正沿着广阔战线,突破德国法西斯军队的防线,击溃敌人一百零二个师,俘敌二十余万,缴获大炮一万三千余门,向前推进四百公里。

“听这一段!”李歪鼻也开始念了。

斯城红军歼敌三十三万,俘中将少将十五名,生擒德国元帅鲍利斯。……

“元帅被俘?你念错啦!”伪团长关敬陶含着满不相信的语调,从李歪鼻手里要过宣传品,看到朗诵人确实宣读无误,他自言自语地说:“鲍利斯,德国最著名的将领,第六坦克军的总司令,希特勒总统前几天才授给他元帅的称号,难道这是真的?”

李歪鼻又打开一篇,他骂骂咧咧地说:“这一篇是他妈的顺口溜,共产党文化低,只好弄这一套。我在外防的工夫,不断看到这玩艺,诗不象诗,词不成词。不用对称,不讲平仄。”

一面竭力菲薄,他又高声宣读了:

正月里来是新春,

奉劝伪军官兵深夜摸摸心;

既然是,祖宗田园都在中国地,

为什么帮助日本鬼子屠杀中国人?

西方的德国大鬼子眼看要完蛋,

东洋的日本小鬼还能闹几天;

早打主意早盘算,

事到临尾后悔难!

伪军伪组织的人员有姓名,

解放区对你们个个记的清;

种瓜得瓜豆收豆,

到头来,黑的黑来红的红。

……………

“你他妈的还念!”高大成上去给了李歪鼻个嘴巴,夺过宣传品撕个粉碎,他一手插腰一手指着高喊:

“这个会场里有匪。田副官!叫警卫把前后门关紧,立刻搜查!”

这一声令下,跟随高大成的军官和警卫人员,立刻拉枪栓顶子弹,桌凳推翻,酒菜泼地,东西喝呼,前后奔扑,把一座“恭贺新禧”的宴乐园,霎时间变成厮杀交锋的战场,从室内到室外如临大敌似地搜索了一遍。

战斗胜利结束了,宴乐园的全体职工统统作了俘虏。

李歪鼻挨了个嘴巴,已经感到冤枉,现在把柜上的人都逮起来,他真急了。站出来为他们辩护,并说借用这里作会场是省长同意的。

伪省长心里正盘算这件事,怕与自己有什么瓜葛,偏是李歪鼻又提出他来,眼神一转,他说:“李科长,你现在还是不说话的好,因为你是宴乐园的经理呀!”

高大成听到这句话,想到刚才是他大声念宣传品,立刻叫人把他绑了。并借这个原因把其余的文职人员统统监视起来。

稍一消停,宴乐园又变成临时法庭,先审问伙友,大家异口同声说是一位年轻姑娘送来的。高大成不愿从这条线索追问,一则他认为女人做不了大事,再者后门开放女眷跟他有直接关系,便草草结束了第一审,把李歪鼻带宴乐园全体东伙统统锁在前院派人看守起来。接着第二审——轮到参加会议的伪职员。他们逐个受了人身检查,职级低的不断受到申斥和辱骂,随身带的金票或其他稀罕物件也被一扫而空了。

深夜下两点,宴乐园张开大嘴,把一群无精打采极端疲乏的局处科长吐出来。一个个紧皱眉头谁也不说话,只有那位宣传处长摇着大脑袋,出了口长气:“好家伙,这个新年,差一点儿没被送到宪兵队去过。还好,没出大事,不幸中之大幸……”他习惯地摸了一下桃红领带,但领带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被人揪去了。

伪省长吴赞东回到家,象被卖肉的剔了骨头,浑身懒洋洋地连头也抬不起来。想跷脚叫姨太太给他拔皮鞋,瞥见她那气的发青的脸色,便没敢招惹她,自己脱下皮鞋,登上拖鞋,象倒树一样把全身扔到沙发上,紧闭眼睛,一声不响。他一不是酒醉,二不是思眠,是在运用脑筋研究今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

“你多田顾问是骂谁?是不是骂我?好!任你骂,这个鬼政权的事,反正谁也干不好,无非闭着眼睛瞎混。呵!瞎混可不成,多田还说要肃正思想。”提起肃正思想,伪省长从内心里打了个冷战,象被花脚蚊子叮了一口。姨太太认为他发冷,拿件狐皮大衣给他盖上。他睁眼看了看,没有作声。她火了:今天这个倒血霉的会,伤神惹气,分文捞不到手,老东西回来还这般拿捏人。她一赌气,先摔大衣,后扒袄裤,滚到床上,用红绫缎被蒙住头再也不理他。他知道她在生气,往常遇到她生气,他总得想法温存她,现在他顾不了这许多,接着刚才的思路继续想。想到多田说大日本皇军不吝惜子弹那句话,“我佩服日本人说到做到的精神,刀砍吧,枪毙吧!可有一宗,苍蝇不抱没缝的鸡蛋,再说轮到我头上的时候,省城里混洋饭的人就十室九空啦。多田哪,多田,你说的是浪言大话哟!”他脑子里得到这个满意的结论,在沙发上翻了翻身。

“哎呀,不好!”思潮里滚来一个大的浪花,汹涌地向他冲击过来,他惊呼出声了。姨太太吓的掀开缎被,一跃而起。看到他那凝神发呆的样子,才知道他是想心思,骂了声:“魔症!”索性脱掉内衣,头朝里睡了。

伪省长惊呼的是宴会上散传单的事。他把整个过程回忆了一番:“这件事要叫多田知道娄,就是有缝的鸡蛋啦。况且,不只多田这一面,还有共产党这一面,不是吗,他们已经直接攻到我的头上。”这时候他想起从宴乐园带来的那封信,立刻站起,摇撼睡在床上的女人:

“喂!别生闷气啦!快把那封信给我!”

“什么信?”

“八路军送来的。”

“那有啥看头,要看,你自己有手,信在大衣兜里。”

伪省长掏出信,依偎在她的身旁躺下,打开床头绿色台灯,戴上花镜,信中字迹立刻清楚多了:

……你要知道,帮助日寇残害中国人民,万古千秋被人唾骂。他笑了,他笑信中的内容无力,跟日本人混事,挨骂算什么,做官不挨骂,难把洋刀挎;曹操还主张:不能流芳百世,宁可遗臭万年哩!信中接着揭露了他历史中的罪恶,他冲动了:“对我写信,为什么辱及先人,骂遍子女,真真是岂有此理。”一怒把信扔到床下,冷静了一会儿,觉得信里含有内容,单是对他了解这样多的情况就不简单,又翻身从床下捡起那封信,继续看:

你认为是享乐吗?不!出卖祖国、出卖灵魂的人,心地卑微,人格下贱,生存是屈辱,享受也是卑鄙的,而且任何金钱物质上的所谓享受,也填不满上述损失于万一。

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眼镜的位置因摇头滑动了,正了正眼镜,继续朝下看:

我们全面分析过你的一切,认为你的地位并不稳固,也不安全。眼光短的看不远,无远虑者有近忧。你纵不为国家民族着想,也要为自己的下场打算。……

最后这句话,打中了他的要害。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有一分钟不为自己打算吗?日本人占领了平津上海,我看国家没希望了,为了个人生活,就走了这条道路。以后太平洋战争爆发,南京的朋友告诉我说,汪精卫和蒋介石是明暗一条腿,就同他们挂上钩,在华北百团大战之后,又同高参议拉了一条线,这些都是为自己呀。现在,形势摆的很清楚:日本人霸占中国、占领南洋这是一派;美国帮助蒋介石是一派;中共和苏联又是一派。不多不少整三派,三派有三条路线,需要三只脚走。是嘛!狡兔还有三个窟窿呢,有奶就是娘,就是老母猪有奶,也可以叫娘……”他用力推动身旁的姨太太。

三姨太太骤然坐起,双手上去捋住他的胡须:“老东西,你说谁是老母猪?”

“你听的哪去啦!”他解释并安慰了她之后,说道:

“高参议不是几次找我吗?他再来电话,你给他规定个时间。”

“又臭又硬的穷棒子,理他作什么?”

“这是北方的实力派呀!”

“你到底一个闺女聘几家?吃着日本饭,盼着蒋介石,又想投共产党的机。当心些,跟着庞拐子庞炳勋队伍过来的那个姓范的家伙,已经到日本特务机关接洽好了,听说他要当剿共委员会的主任啦!”

“当个三条线起飞的风筝有什么不好,适者生存嘛,好的舵手会使八面风呢。八路军这一阵闹的多欢哪,我得摸摸他们的底。”

现在宴乐园里剩下高大成和他的卫队了。高大成躺在休息室里,仰面朝天,头枕两个手心,左腿搭着右腿,独眼盯住天花板。红宝同他挨着脑袋作人字形躺着,胸前茶盘上放一盏黄色烟灯。在跳跃的灯头上,她伸看焦黄的食指和拇指烧烟土,烟土从米粒小泡烧的开了花。她揉捻成半截粉笔长的烟泡,安插在烟斗上,用烟针扎个孔,吹了吹气,自己试着先吸了个烟尖,然后肩头碰了碰高大成:“给!别生气啦,吹了这个吧!”

高大成没吱声,张嘴含住烟枪,抽的滋滋作响。红宝一面用烟针替他拨泡,等他快吸完的时候,乘势说:“高司令,刚才你在火头儿上,我也不好开口。说正格的,跟我一块来的姑娘们,都是大大的好人。田副官都清楚。”

“我清楚!”小田立刻接过话头,他早同红宝商量好了帮腔说情的。“她们都是好姑娘,司令,依我看把她们放回去算啦,女人的手是扎花的,谁敢弄这玩艺儿。”

“呸!你满肚子大粪,就懂的吃我的冤枉。”

小田不敢作声了。红宝知道高大成喜欢奉承,变着法儿给他说好听的,果然高大成有活口了,他说:

“红宝!本司令把面子赏给你,凡跟你一块来的,我一概不追究。快把她们都喊来,给我捶捏捶捏。”

红宝同她的伙伴围着高大成,卡头,捶背,揉腰,捏手指头。

高大成仰面朝天四脚拉叉地躺成一个“大”字,倒拧着两道牙刷似的黑眉毛,紧闭住那只顶用的眼睛,心里叨念着:今天的传单上有扑鼻的油墨气息,一定是从内部印刷的,这就是说,城内有共产党的组织,有他们的宣传印刷机关,有通讯连络人员,通讯人员有男有女,今晚散发传单的就是个年轻女子。呵!……想到这里,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挣开大家喊:“你们统统是危险分子,给我滚开!”她们并不理解他这时的心思,一个个吓的变貌失色。小田连忙向红宝使眼色,红宝乘此机会领着她的伙伴离开了宴乐园。

高大成并不关心她们的去留,命令小田去叫副官长。

刹那间,一个年近六旬、小头窄脸佝偻腰的人,身着长袍马褂,一脚轻一脚重地走进来。

“你说,怎么办?”高大成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没错儿,刚才我跟商会会长谈过,出事说出事,办事说办事,人头落地,大伙也得掏钱。”

“你肐膝盖上钉掌——离了蹄(题)啦!糊涂……”

平时副官长在高大成眼里倒是个诸葛亮。他生在清朝的科举制度时代。先习文,学八股,多次县考不中,是望进的同生;后改习武,学兵法,练武功,眼看武秀才到手,举重时被石头砸了脚;以后学中医,卖炮药,捎带着相面算卦看风水。高大成还当土匪时,就把这位风水先生吸收入伙了。起初人们喊他师爷,以后随着伪军几次改编,升到副官长。高大成对他确有几分敬重,刚才本想骂他糊涂虫,因为敬重,话到嘴边把虫字咽回去。

副官长挨了申斥,脸上灰溜溜的,急中生智,他想起八路军送给高大成那封亲启的信。

“司令!是叫我念给你听吗?”他从衣兜里掏出信,清了清嗓子,就要念。

高大成眉毛倒竖,眼睛睁圆,把烟灯一推:“快给我烧掉那劳什子!”

副官长二次碰了钉子,心里更慌了。“有话照直说呀,干么攥着拳头叫人猜?”毕竟他是熟悉高大成的,他意识到高大成是思谋今天出事的后果和责任,便献媚地说:“高司令!你是担心目前的吉凶祸福吧!不要紧,今天夜里诸神下界,求神问卜最灵验,我给司令爻一卦。”

“我还有心思算卦!今天的事,纸里包不住火,多田总会知道的。那时节,人是咱们抓的,官司是咱们审的,凶手没找出来,他当省长的倒躲了个干净,这一盆稀屎还不扣在我的头上……”高大成故意把话说了半截。

“高司令,我看不会的。宴会是两家召开的,有责任两家担负。我看懂了吴省长的意思。他拉出李歪鼻就是要找个替死鬼。我回头找咱们麻团长合计合计,把问题一古脑儿推给歪鼻子算啦!”

“光拿李歪鼻问罪,那就太便宜啦。你跟前来。”他终于向副官长小声说了他的全部计划。

“我倒同意司令的意见。”副官长的话口有些犹豫。“我担心吴家根子硬,不好拱动,再说剿共委员会的范大昌主任新到职,会不会跟咱们一个鼻孔出气呢?”

“范大昌离开咱们的枪杆,他能开展工作?都象你这般犹豫,那颗警备司令部的大印,什么时候姓高呢!”说完他再也不理副官长。命令田副官,把全部嫌疑犯人统统带回司令部去。

伪团长关敬陶的家,住在红关帝庙以北,地名叫北沟沿。从西城流来的水,灌入这条沟。沟长一华里,横架两座木桥。桥北是一排民房,其中有个乌黑大门连着一所小三合院,就是关团长的家。本来军官有官家几幢楼房当宿舍,他们为了寻求僻静,特意搬到这里的。

关敬陶怀着懊丧疑虑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家。

他敲了敲门,没人答话。用手电照了照,发见门未上闩,只是门顶上用插销拨住。他身形高,踮起脚尖把插销拨掉。进院之后,又轻轻关了门。屋里有灯光,隔窗玻璃一瞧,他爱人陶小桃趴在桌子上睡了。他虽知道她是为的等他,但也不大原谅她。进屋后,脱下大衣,用力摔到床铺上。

她惊醒了,看到丈夫的脸色,知道又是从外面生了什么气。她无声地走过去,帮他挂好大衣,宽了外衣,拧一把热湿毛巾递给他擦脸,替他拔去长筒高皮靴,打了洗脚水,亲自给他洗净双脚,放好拖鞋,最后端来一杯可口的香茶。关敬陶象往常的烦恼时候一样,本想从老婆身上撒气,偏是老婆在这时候,伺候的特别周到,使他狗咬刺猬没处下嘴。陶小桃确实对他有一百个好,在历史上对他也有过很大的恩情。

在芦沟桥事变的那年暑假,关敬陶在北京读大学二年级,平津陷落敌手,学生们纷纷离校,他也随着大流搬家,住到西城的二龙公寓,每月房饭费共十二元,日期久了,家里汇不来款,手里的钱花一个少一个,他心里十分焦虑,每天四处打听消息,希望时局有所好转。有一天上街,恰逢日本兵入城示威,军用汽车填街塞巷,这引起了他的害怕和激愤。这天回到公寓,听说很多同学离开北京,奔赴抗日前线,二龙公寓里有一批同学要走——他们是投奔共产党去。他对共产党一点认识也没有,自然不想去。怎奈大家异口同音说北京呆下去危险,便也想着离开,凑了最后的零钱,跟同学一起买了车票。他想:先跟大伙上天津坐轮船奔青岛,然后设法回河南老家去。临行前日,大伙都去推头,为的是化装商人改变学生的身份。他跟同学一块到了理发馆,连问也没问就推光了。同学们发现后告诉他说:我们都是带垫推,头发槎留的长,你这秃光光的,日本人查问时准说你是学生改扮的。他心里既害怕又难过,万般无奈,硬着头皮跟大伙到了车站。车站谣言更多,说从北京到天津这一段要经六次大检查,检查出有嫌疑的人来,立刻拉下火车去枪毙。听到这些话,又看到那些呲牙裂嘴的日本兵,他心里沉不住气了,想迟走几天,等头发长长些。决心下定后,跑到车站退票,从人山人海的旅客拥挤中,好容易涌到票房窗口。他把票先递进去,高声申诉情由,刚说了两三句话,那张票从小窗户里飞出来。

“不退也罢,豁着我这颗脑袋,赶车一块走!”他想着急忙俯身捡那张票,看看票要到手,手被一只皮底鞋踩住了。抬头瞧看踩他的人,票被另一个人拿走了。他看准这两个家伙的相貌,不顾一切地追出去。抢票人又从一位年轻女人手里夺皮包的时候,他赶到了,伸手帮助女人。“你们偷我……还抢人家……”他的骂声未落,头部遭到铁器猛击,立刻昏了过去。

他躺在二龙公寓,迷迷糊糊地过了四五天,照顾他的是给公寓客人洗衣服的叫陶小桃的姑娘。她给他煎汤熬药并付出医药费。他身体好些了,知道净靠这个穷家姑娘不是长久之计,便决定由北京南下,追赶中央军。他想:只要中央军能被他追到,无论如何,都要跟到底。

他洒泪告别了陶小桃,沿平汉线步行南下。他在后面追赶,国民党军队在前面撤退,总是赶不上。他的拗脾气来了,不吃饭不睡觉也要赶上。这天他咬着牙走了一百二十里路,赶到定兴城。然而这一天国民党军队撤退的成绩,又创造了惊人的记录。在著名的逃跑将军刘峙率领下,整整撤退了二百三十里。为这件事,日本人都为他出了号外。关敬陶追赶中央军的幻想被打破了,讨饭回到北京城。住公寓,公寓不收。

只得又去找小陶。

小陶的爹娘早死了,跟舅父过日子,舅父扫马路,她拆洗衣服,两人住在一间仅能容身的小矮房里,添上关敬陶这口人,供不起吃也供不起住。但小陶还是说服舅父,收留了他。不久,敌人搜查单身汉,登记户口。他住不安生,急于找个职业。恰逢汉奸齐燮元登报招生,他便考取了伪清河军校。他具有大学文化程度,又有两次集中军事训练的基础,毕业之后,见习三个月,就担任了连长。连续配合鬼子“扫荡”中,他的连多少占了些便宜,八路军在反扫荡中间,靠山边所有敌伪碉堡被拔掉了,他所守的大碉堡坚持了三天两夜终于保存下来。为此曾受到日本华北派遣军的奖励,并提升为营长。这时他才同陶小桃结婚,为了纪念她的好处,他由原名关金涛改作关敬陶。一九四二年伪军扩大,他当了团长。在高大成所属这一批伪军官中,他打骂士兵比较少,喝兵血的事也不多;不嫖不赌不娶姨太太,一直跟小陶的感情很好,并按照她的愿望,搬到清静的北沟沿来。……

今夜,小陶看到丈夫不高兴,不愿意过早打扰他,等他舒适地躺下,她把暖水袋放到他被窝的时候,才问:

“为什么这样晚才回来?”

他把宴乐园的事从头到尾向她说了。象平素一样,无论军政大事或身边琐事,他只要高兴,对她毫不隐瞒。

“怪不得……”她微微浮肿的眼睛透着惊奇了,伸手从沈头下掏出一封信:“你若不提及,我早已忘记了,咱家里也有这样一封信。”

“快给我烧掉它!不!让我先看一下。”他从头到尾很快看了一遍。说,“烧掉吧!都是八路军的宣传品。”

“宣传品怕啥,人家不是说八路军会宣传吗,看看又怎么的?信后面那三句话,不正打中了你的心思……”

“人家说人家,自己管自己,我们别沾八路军的边。别管他们说的天花乱坠。”他回忆了宴乐园的经过。小声说:“咱们是骑在老虎脊背上作事,错一点脚步儿,得了呢!”

“这封信送的可蹊跷啦!”她把信塞往火炉的时候说。

“是呀!这封信是怎样送来的?”他忽然想起这是个重要问题。

“十二点前,左等右等,你总是不来,我揪心死啦。要是普通日子也罢咧,这可是大年三十晚上呀,没有你怎么成。电灯亮的我眼晕,钟摆嘀嗒的我心烦。我走到院里想清凉清凉,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星星密麻麻的也挺乱,便坐在花池旁边那冰凉的石凳上。刚一定神,听见轻轻推门,我想是你回来了,忙去给你开门。刚走到门洞,发见有人隔着门缝往里递这封信。我咳嗽了一声,送信人扭头就跑,透过门缝一望,那小家伙迈着灵巧的快步,呼咚终地跑往桥南,我估摸着是个女孩子。……”

“又是女孩?……”关敬陶沉思了许久,得不出合乎理想的结论。按照平日的见解,他说:“世界上的事,五花八门,有提倡的就有信服的,干共产党够多危险,偏有很多人跟他们一块卖命,甚至是年轻轻的女孩子。这个世道,唉!咱们操这个心有啥用。小桃,地下怪冷的,快上炕钻被窝,呵!你再念念信上的那三句话。”

“……你是中国人不?你脑子里有没有祖国?你就甘心侍敌卖命。”小桃小声念叨着。

小燕跟银环学说了去关宅送信的危险经过,银环安慰她又鼓励她,并给她介绍了在不同场合散发传单的方法。同时把去宴乐园的经过也学说了一遍。杨晓冬在一旁听完银环的话,心下很为惊异。他想:平素只看到她温厚老实,甚至单看她意志薄弱的一面,没想到她竟敢在如此众多的敌人面前,不声不响地作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对她的印象不知不觉中更加深了。其实,银环干这项工作很有经验,受地方党领导时,曾经多次散发传单,有时直接交到本人,有时竟在公开场合散发,由于掩护的巧妙,从来还没出过漏子。

杨晓冬他们四人集合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街头上陆续出现了真正送贺年片的人,大家松了口气,都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归途路经奎星阁,韩燕来把剩余的宣传品统统要到手,他说:“你们前头走,我要来个飞机散发传单。”见大家不懂他的意思,便指着奎星阁低声说:“我小时候逢年过节,净到奎星阁捉迷藏,一般孩子至多爬到六层楼。轮到捉我的工夫,我每次都从六楼窗户探出身去攀到阁顶。同伴们眼巴巴地望着,谁也不敢上去捉。阁顶横脊上插着一列小小的三股铁叉,每次不小心,都要划破肉皮。现在我想把传单挂在铁叉上。天明刮起西北风,传单一张一张地从空飘落,飞满全城。人们看到天空飞这玩艺,还不说共产党派飞机散发传单呀。”

杨晓冬觉着燕来说的很新鲜,决定走慢点等候他。燕来做事也真快,不到十分钟,他就完成了任务,赶上大伙一同回到西下洼。

现在剩下的是善后工作了。杨晓冬说:“五天以内,停止活动,也不出门,坐看敌人的动静。”并叫银环连夜离开西下洼。银环收拾停当要走的时候,韩燕来见她提着油印机,便主张用车送她。一经大伙研究,觉着里边有问题,因为送人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大明大亮,哪有正月初一出车的呢。

银环看这问题不好解决,便说:“我自己可以单独回去,提包份量还不太重,正好趁着又响鞭炮又有行人的工夫走。”

小燕说:“你自己走倒行,可谁知道你出事啦没有,还是我送你一趟。”

杨晓冬说:“就是小燕送也有问题,她回来的时候,如果碰上空中飞传单,也是麻烦事。”

“都这样蝎蝎蜇蜇的,什么事也别办啦!”韩燕来用力抖了一下棉罩衣,他是想穿好罩衣出车送银环去。由于抖劲过猛,吓的房梁上的鸽子连着咕咕了好几声。

杨晓冬眼睛一亮说:“小燕!不是常夸你的鸽子吗?”“对了!”小燕懂得杨晓冬的意思,马上搬凳子攀上吊帘,把雪里白掏出来,二话不说,就往银环的怀里塞。

银环见小燕递给她这样个暖突突的东西,一时有些糊涂,小燕在她耳边小声叨念了几句,后者才把它很珍重地接收起来。

黎明之前,四城鞭炮一阵紧过一阵。西下洼一带,象受到感染一样,也哔哔剥剥地响起来。不管鞭炮怎样响,韩燕来因为连夜没睡好觉,早已呼呼地入梦了。小燕心里有事不肯睡,杨晓冬刚一下炕,她立即出溜下来跟着,杨晓冬没阻拦也没同她说话,两人轻轻出门,慢扶木梯,登上房顶。

天空里青悠悠灰蒙蒙的,有的是云,有的是硝烟气,四下里鞭炮在继续响。沉闷的大乜灯炮响的象敲大鼓,仿佛响过之后就钻到地下去。二踢脚打到天空,响音象炸雷。风刮着撕碎了的鞭炮纸片,带着火星和药味从空中飘落下来。

杨晓冬站在房顶望着东方,陷在沉思里。小燕突然手指着天空发问:

“杨叔叔,你看今年收什么?”

“你说的啥呀!”杨晓冬心不在焉地。

小燕饶有兴趣地说:“爸爸活着的时候,常说,正月初一,起五更看天色;东天边露什么颜色,当年就收什么庄稼。银白色收棉花,金黄色收谷子,鲜红色收高粱。……咦!”她急剧地拉住杨晓冬的袄袖,高兴地双脚跳起来:“杨叔叔!看到没有?东边冒天云里,雪里白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