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很早的起来,想出去看看。因为早上这个地方是空气要干净一点,这于约翰·傩喜先生则尤为需要。他的需要很好空气的脾气,也如需要很体面的衣服一样,从环境能够达到他的需要时就养成了。为什么说这脾气是能够达到这个需要的环境时才养成,这便是说约翰·傩喜先生是一个连在希望上也很可称赞的正派人。我们是知道,有许多许多人,生活还不是一个绅士时,也就搭起绅士架子充数的。我们又知道有些人是生活安安定定按照着一个时代习惯变成悲呀愁呀的人的;——约翰·傩喜先生可是到能作绅士时才作绅士,又如象在小时到饿了才去学找面包吃的方法情形一个样。

他如今要干净空气,那就很早的起来,不然,就照到中国绅士办法睡到十二点起床,也很可以。

“傩喜先生,”那时阿丽思小姐正在穿一件绒短褂,她说,“可不可以坐汽车坐得远一点儿?”

他说:“我很愿小姐把这意思说得明了一点。”

阿丽思小姐是希望同约翰·傩喜先生到乡下去,当这个希望经阿丽思小姐解释明白时,不消说这一边的傩喜先生就赞成了。

他们下乡。

把车子开得很快,是为得可以早到一点。

清早上的世界,只是一些在世界上顶不算人的人所享受,这大约是一种神的支配。把上流人放在下午,放在灯下来活动来吃喝,黑暗一点则可以把这些爱体面的绅士从黑暗中给别一个看来成为全是体面的脸,说谎话时也可以把说谎话的脸色给蒙糊不清。一面让另一种下等人,在这样好好的清晨空气下,把一切作工的,贡谀的,拉车的,……等等的精力充分预备停妥,到各样办好,于是那些上流人就可以起床了。

神的支配使人类感到满意的,实在这事应算一种。当然此外还有很可感谢,如象……到出了热闹地方时,时间将近八点钟。

那早上的冷风,是湿的,是甜的,又是象其中揉碎得有橘子薄荷等等芬香味道的。阿丽思小姐为这个享受乐得只在车上跳。兔子先生是一面好好的顾全到车子在这石子路上进行,一面把鼻子扇开着嗅着,一面口上又哼哼唧唧在唱一只土耳其看羊人的曲子的。

路上全是一些蜣螂,好好的,慢慢的,各推了一部粪车在那里走着。

“傩喜先生,我说你瞧这个,多好玩!”

“他们是这样整天玩的。”

“我想你把车子开得慢一点,我们同那前面一个班壳蜣螂并排走,我要同他说说话。”

就是这么办。他们的车子就同那一只蜣螂粪车并排了。

她,阿丽思小姐,看到那蜣螂一副神气,就是作工时流着大颗的汗的神气,就同傩喜先生说,“这个我们那儿也有。”

“不,”那蜣螂否认了以后,且补充说:“你们那儿有,是我们这里传过去的。”因为这是一个深明国度的蜣螂。

“我可不信。”因为阿丽思听格格佛依丝姑妈学故事,就学到蜣螂推车的话。

“我们这儿人说的!”那蜣螂愤然的把这证据搬出。

“是谁?”

“走吧,别耽误时间!”另一个蜣螂就来打岔。

于是那蜣螂就不再说一句话顾自弯起个腰推着粪车走了。

“他说我们那儿推粪也是中国传过去的呢。”

傩喜先生是也相信许多很好的文化全如那蜣螂所说搬过去的,就不同阿丽思小姐分辩,只点头道对,又打着哨子把车开走了。

他们的车子,开到不知道有了多远。凡是城堡,凡是房子,凡是一切一切市上的好东西都不见到了。越离得远空气也越好。最先的空气若说是橘子的味道,以后就是蜜味道,再后是……傩喜先生的车若不是触在一样东西上,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止!

他们的车子是为一堵斜墙挡着了,正想退,把车倒开退回到宽处来,从那墙的一个缺处露了一个瘦瘦尖脸。

这脸虽然瘦,可是却为傩喜先生第一次看到顶和气象人的脸。虽然从这陡然一现中使他记起了旅行指南上面说的“匪徒”的话,但这和气的脸却给了他一种对付匪徒的勇敢了。

“怎么啦?”

“不准走!”那尖脸汉子,忽然变戏法一样把脸一横,拿了不知一件什么东西直逼过傩喜先生这边来。

傩喜先生并不怕。就因为第一次他见到过这个和气的脸,他信是当真这人的本来面目。第二次是假装的。

“朋友,怎么啦?放下你的棒子罢。这里有小姑娘,她不大欢喜别人作丑样子给她看,回家恐怕夜里作梦。”

这汉子却忽然又恢复了先前样子,颓然的退倚到墙边,棒子掉在地下了。

“我瞧你先生是瘦得很,怎么不吃一点药?兜安氏补药我吃过,象很好。”

那汉子对这话一点不懂。这不明白处正如约翰·傩喜先生那一次找食物遇到那玛丽·瓶儿姑娘同他讨论口味时一样。

“怎么不说?”阿丽思小姐先是惊吓,这时却见到对面这尖脸汉子可怜的情形来了。“你是不是那个蜣螂打发你来作那个刚才我们讨论的事的证据的人?”

那人说是。其实他不知道答应什么。但听到这外国小姐说是不是,他想或者是说“请安”一类事,就答应说正是蜣螂打发他来的。

那人就走到傩喜先生的车边来,如一匹瘦狗,身上用一些布片包作一条很有趣味的棍棒形状,手象一些细竹子作的,但颜色却是蜡。

他说,“我饿了。”

“那你怎么不去吃饭?”阿丽思小姐奇怪这个人说的话有趣,你是才来这里找不到馆子吧。

“不是。”

“那是不欢喜他们作的口味了。”

“也不是。”

“那是——”

“我没有钱。”

“没有钱他们不把你吃?”

“是的。”

阿丽思姑娘更奇怪了。为什么一切吃的东西要钱才能吃?

若说要钱买,那许多人家养的狗它们打哪儿得钱?她就从不曾见到一只狗身上有装钱的口袋。她家中的狗同到吃蔗伯伯家的牧羊狗,全是没有钱口袋,也不拿过钱,东西却是可以随便吃。其次是即或说狗是为人优待,象到人家做客,但是人人都有钱,为什么这汉子又无钱?结果她想必定是这人舍不得用,所以才饿。

傩喜先生对这个可了然得多了。他明白有些人是一生下来就有许多钱,有许多人又一辈子不会剩一个钱的。他又明白有些人不作什么事可得许多钱,有些太又作许多事仍然无钱。他又明白钱这东西不单是可以吃饭。譬如说,你有钱,要一个父亲,马上就有二十个人来说他愿作这个事业。你要太太,要儿女,也办得到。拿钱去送人,人就恭维你,这恭维言词且可以由你自己选择。总之有钱活着很方便,这个是约翰·傩喜先生从自己生活上考究得出的。

他听到这人说是没有钱,就同情他,问他为什么缘故就没有钱。

“这谁知道?”

“那你自己总比我知道一点。”

那人听到傩喜先生说,才慢慢的来想怎么样就这样穷的原因。不提起,当真似乎自己也早把这为什么穷的事忘记了。

然而他想起的仍然是不明白。

他说先是有钱,是能够把那个钱买饭吃,到后钱完了,也就没有一个人送他饭吃了。

“你怎样不找一点事作作?”

“找了。”他记起所到各处找事的情形。“全不让我作。听他们说招兵地方可以吃饭,我就去,饭是吃了,到后把仗打完又不要我了。我又到外国人办的工厂作工,到后又不要我了。我去各处请人给我一点事作作,他们倒全很慷慨,立刻给我事情做;可是却无饭给我。我问人什么地方可以有饭吃,他们说你有钱就成,也不拘什么地方。我又问他们作什么可以得钱,他们说出许多方法,譬如说作经理可以,作总长可以,作教员可以,……很多很多。可是我要他们让我作一下经理,他们却不愿。我说,那就小一点,给我一个教书先生吧,(我字是认得到,读过书的)他们也不愿。我又看到他们家中养得有狗,养得有雀子,我就说,让我算一个狗,好不好?他们笑。先生,我是这样就只好讨饭了,讨饭倒是一件方便事,我不知道你先生信不信?我讨了两年——或者是十二年,我记得不清楚,在这一段时间中倒觉得比当兵好些。感谢那些老爷,你喊两声他总扔给你一个钱。可是近来讨饭也讨不到了。老爷走得很快,追不上他们。那些人家的大门边又不能呆。街上讨乞的又多,因为多,怕送不得许多钱,就全不送了。虽然不得钱,冬天又冷,我不明白我就活下来了。

我要活,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活。到昨天我走到一个地方,捡得一张报纸,上面有文章,写明说是给我们穷朋友的,我就看。看了才知道活不了时我们还可以死。我就照到他那方法来作,如今我想我是已经抢了你,你把我杀了好吧。”

傩喜先生可为难了。他说,“原来你是要死?”

说,“是的,劳您驾杀了我吧,我真活不下去了。那书上说得好好的,说您外国老爷也很愿意帮中国人的忙,为杀中国穷人,我看您先生必定可以作这事,所以我在此抢您。”

“那你并不把我抢!”

“那这书上也说并不一定要抢了东西。不然你把我当作共产党杀了也好吧。”

“我可对不起,忘记带刀了。”

“那在那个文章上又说不一定是刀,您外国先生有枪!劳驾吧,这一点点小事,帮个忙,象修路搭桥一样,菩萨会保佑你的。在那文章上说英国人则尤其对这个义务乐于担任,您先生不正是一个英国人吗?”

傩喜先生窘得了不得。他记起《旅行指南》上赌咒一条,就连忙赌咒说自己只是属于苏格兰一个小镇上的兔子,可并不是英国绅士。

这两个人都为这事不能得到解决搓着手。阿丽思小姐还算好一点,她记起她小绒褂里还有两包朱古力,见到这两个人情形,忙说“是这样,这里有点糖,请这位先生吃到一下,充充饥,回头再商量这事情吧。”这算一个办法,于是不久那两包朱古力糖就在那尖脸汉子的白牙齿下啃成细末随同唾液咽到胃中去了。

傩喜先生一面望到那汉子吃糖,一面设计想跑,不成。想当真就杀死了这个人,又的确无一把刀或一把枪在身边。想——想不出。可是他却想起那汉子身边的那张报纸了,他说,既然你是按照那文章上说的办法找死,来,把文章给我瞧瞧吧。

那汉子略一思索,就从那胁边破布里寻出了一报纸煤子一样的东西,他用他那蜡黄的手战着抖着展开这一张东西摊给傩喜先生看。

“您先生认得到这个?”

“认得这个。”于是他就接过手来看。这是一篇随感录样的文字。凡是随笔,傩喜先生就明白这题目也许是很浪漫的不切于实际的。

那一段文字,前面题目写得是:——

《给中国一切穷朋友一个方便的解决办法之商榷》署名是:一个挨饿的正直平民。下面是那内容。——正月初二我饿了一天。这是简直可以说是一个荒唐不经的事。因为在此时我不应当挨饿!然而人是真饿过了。

为什么要挨饿?无米,无油,无钱,就是那么饿的。

也不是要故意装穷,要人怜悯。又不是装穷怕绑票,怕亲戚朋友“告帮”。只是穷。穷就非饿不可了,穷了没有法子吃饭,我是能泰然处之,只要当得下,不至于过不去,找不出要人怜惜以及平空悲愤的。因为我的生活目的是在吃饭以外还用一用思想,不至太吃亏,则纵间一两顿不吃饭,从许多别的幻想上也就俨然享用过一餐了。在别一个地方,同样是生就两只方脚板,两只手,一个满是白色成粒的牙齿的口,挨饿而至于死的,岂少人!就在住处附近(住处是善钟里),一样的是人,没有法子得饭吃,一家束手无策,空了肚子来过这个年,也总有。我们全是人!有饭吃,那倒可以说个也许不是人了,这证明不必举例。相反的,是因为人若按到一个人的本分活下来,就多数要经过几段挨饿的日子。如果作工才能吃饭,有许多人是一辈子不应得有饭吃;然而这类人照例都吃得很好,因此我们好好的人却全挨饿了。为什么要饿饭,把这个去问问那据说管理一切人类命运、人类良心的主宰吧!设没有回答,只是一个永远的沉默,那这就是一个回答了。

我挨饿,居然到这个地方来也会发生,这事为朋友们知道也许又有不解处了。为什么挨饿,我自己也不很明白。只知道,房子中剩下的是一半瓶煤油(这个倒可以作自尽用),剩一点儿蒜一点儿盐,其他可吃的全没有,可以去买东西来吃的钱一个也没有,时间又是新年,就只好不吃饭了。我在这样情形下挨饿是当然不算出奇的。

借钱,是一借一,又并不是别人欠我的债,当然我们即或有着那向各处敲诈勇气,也决没有强制人给我一个吃饭机会的蛮气。我不明白,我的事,既已如此清楚,可是一说到这些时,眼中还仍有泪。这眼泪,似乎是为那作工无可作,挨了饿以后,人糊涂了,去到要去的地方勉强作出吓人的凶狠样子,希望借此得一顿饱,而又终于为人捉到把头砍了的汉子流的!在这个时候,我记起我平生曾见过的将近四千个在这种情形下结果以后的血污肮脏的头。这头是在用刀砍下以后,用绳子或木笼,悬挂在那有众多人走过的地方,好让那过路的行人昂起活头来欣赏这死头的。惨白的肉与紫色的血,久一点又变成蜡黄和深紫。使人看了,知道这就是法律的尊严与弱者的下常这办法,中国各处都会作,很简便,有时还有外国人来帮忙。这样事,以及把肚子破了,取肝,取胆,就是当真见过有四千次以上了。亲眼见的,于是这眼睛便不能不常常为这些头颅流泪。

其实见到这类头颅,眼睛多是闭得很好,脸也很少比这人生前还多苦闷的皱纹,一个人望这个东西太久了一点,也许是所感到竟是“与其那样不如这样”的吧。

在尽力要使自己活下,各处找工找不到,居然尽过最后的力得到了的是死以后的恬静,于社会则也算尽过了“极力减少挨饿分子”的义务,这事又似乎是一件在个人国家两方面都有着很大的利益,而应在各处反共的省分内都可以用一种学说来奖励的事!

也许有人说,好是好,不过这一种事不一定是大家全愿意。(我们是知道有好些人是受得有很好的文化薰陶,宁愿老老实实活到世上到处乞讨象一只无家的狗的。)又奖励这事必定还要消费国家或个人许多钱,(虽说中国目下的兵是如此多,在大地方警察又这样办得好,奖励人去抢劫总有法子把他们捉来杀死,不必怕影响社会治安。)但为了国家的财政及个人的财产着想,还是提倡旧有文化,让他们能够安安分分活下来,苦下来,且可以设一两个粥厂,帮助一下他们,使他们常在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状态下好。是的,这个对。

资本家,富绅,以及作官从打仗上赌的东道赢了钱的退位督军省长,见穷人一般的在好马路上走路,有时且追到讨钱,嫌恶不嫌恶?象是虽然嫌恶却也很愿意这类人在世界上下缺少,也不很舍得这类人全死,大约这算是“人道”,“人道”不止为国粹之一,实为世界的。“人道”是什么?是开纱厂的可以发财,开矿的可以发财,办慈善事业的则在为人颂扬以外仍然发财,政府有公民拥护,军阀有打仗的兵,社会上有姨太太丫头,娼妓,有——一切全有,是挨饿人对人的贡献。

中国挨饿人贡献了中国历史的光荣。中国全盘的文化,便是穷人在这世界上活着而维持下的。

担心中国文化沦亡,各处有人在,此即所谓爱国之士,遗老中有人,军阀中有人,少爷小姐以及革命同志中也并不缺少:他们忘食忘寝于文化之失坠,很可感。我们应感谢这关切的还有外国人。日本与英国则尤为尽力。在这样一种同心协力合作帮忙的情形中,还要担心中国文化不能保留,真太过虑了。照这几年情形看来,实则中国旧有文化因不必担心难于保留,恐怕还会有不少新兴文化发生,这新兴文化且决不会与固有文化冲突,大有相得益彰之妙!

为了文化的保留,留一些旧的穷人,造一些新的穷人,这工作是遗老与军阀两种人分担。在革命胜利了的区域,也仍然并不缺少关心这文化的人。此时的法国,已成了纯民主国家,在自己国里是纵恋恋着那帝国专制时代的文化,也不能公然在国内行使的,于是到中国来就在中国地面上建筑公园,在公园门前来写上“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字样,把轻蔑侮辱给我们中国人受,于是在这样轻视中国人下,法国皇族光荣的文化遗绪就保留着了。我们还能够有余力替别一国人来保留这文化,则当然许多自己的也一个样的有意无意捏着了。

使我还不很明白的是,连年打仗,到底打仗死去的穷人,与因打仗而穷下来的人,两相比较哪一方多?若事实是为得了外国最新式武器,打时仅只花钱多,死人少,则我对这个不必担心。至于把年青人作为“乱党”平空杀死,这些人不一定是穷人,还不很要紧。但是对盗贼,则似乎杀得太多,也与文化多少总有点关系。在其他方面(就是说打仗的方面)果无此项新穷人产生,我认为,老穷人倒以少杀为妙;这是我对文化上一点小小贡献。

至于穷的挨饿的朋友们,我想,我们既没有饭吃,我们想别的方法来作这维持文化的工作吧。我们在物质方面是叨不了光,只好从精神上享受一条路着想了。所谓精神上的路,是我们想法子完成我们穷人生到这世界上的义务。作工,为绅士当牛当马,那是当然的。还有的是怎么来想方法把世界修饰得美一点:本来不好,来作得好点;本来穷,怎么想法来富。

我们全都知道有多少好风景地方,全给我们穷人弄脏了。

多少大路,因为我们走得太多,则别个就不愿意出钱修;有多少戏院公园,没有我们到那里去闹,则一切全收拾得很好。

国家为管理我们这些无知无识的人,设了无数的官吏,这个每年不知道要耗费多少钱。为了怕我们偷窃上流人东西,把这些尊贵人多添一种小心。为了恐我们抢他对他不敬,所以遇顶好的天气时也不敢坐汽车去乡下享福。每一家外墙,本不必花许多钱筑得很高,也是为了怕我们中人有莽撞的随便进去。为什么近来富人行慈善的一天比一天少?这个便是因为我们太多,我们人多则凡是从前使富人听来神清气爽的恭维话,这个时候已经失却效用了。为什么要牢狱以及特意花很多钱去外国定制电气杀人机?那也是为我们才有这糜费。为什么害得那类上流人常常说谎话骗人?这个实则却是为对付我们才……总而言之,我们活到这世界上,无一处不在增加他们上流人麻烦。我们人多的地方就常常害得那些国家高等官吏患失眠症,绅士也为这个有同样苦楚,很难于好好睡觉。我们无一处不是罪人,这原因是我们穷。既然这样的对不起同在一块儿的中国上流人,我们实应当研究那顶合宜的方法处置自己!

第一,我们可以全体加入到别一个国籍去。这个事,容易办,现在到中国上海地方,不拘那一国我以为都有这一种慷慨。只要我们愿意,就如朝鲜人作日本奴隶,印度人作英国奴隶,那样的请他们索性再多尽一点义务,作我们主人。他们全都能明了我们是文化顶高的国民,我们为他们作牛马这种对两方面有利的请求,我想决不会遭拒绝。我们可以为他们作站街的巡捕,或者作为保护他们商业的陆战队,再不然外国人也总能大大方方为我们在中国地方建筑大大的工场,好好的利用我们的力量生利。

第二,是我们饿死好了,饿死时虽然免不了要花他们慈善家一笔很大的殓埋费用,但这只是一次的总数,很有限。且特为我们而设立的慈善机关以后便可全撤。又如北京红卐字总会那类机关,也可以省却那些总长督办省长老爷们代我们为在济公活佛面前碰头了。还有那欢喜在打仗上赌东道的中国伟人,欢喜在中国打仗政局变动上投资赌博的欧洲资本家,也可以象在中国跑马一样,欢喜在春秋二季打,就在二八月开仗,倒不必费神出告示打通电说是为我们的缘故了。

第三,是上面两个方法同时都牵涉到别的一些小事,不好办。譬如英国对中国人,虽有这种慷慨心,日本则正在极力将他们国民在“轻视中国人”一点上好好的加以训练,至少在最近便预备担负东三省这方面这个义务。然而办不到的是即或将女的留下,供给上等中国人作姨太太丫头娼妓,只是恐怕因此一来以后打仗又无人;打仗无人则关乎英日以外的德、美、意等国卖武器借款的利益,当然这事就办不去了。

且照第二方法则饿死似乎需要相当时间,时间一长就会生出别的问题。在实行全部分饿死时有工作的把工一罢,那又得劳国家上等官吏捕押我们,以及劳动外国兵舰上的陆战队上陆示威了。

我说其三是我们还是去各自设法让他们把我们杀死,将头颅献给尊严的法律吧。这个事,横顺到这时节是极容易作到的事。也不一定要我们拿刀拿枪去大模大样费神找死,容易之至。比如我们是一群,就是全徒手,一群的徒手,走到外国巡捕房前去,别人就不吝惜子弹来用机关枪扫射我们。到中国官家机关去,他们也可以用一种理由把我们一一牵来杀死。我们若果还记得上年英国人在中国各地方为我们作这个义务工作,杀了我们的人数目,以及在近年为北方南方政府所杀的成绩,就可以知道要找死是最好没有这个容易了。唉,我不相信除了这个以外还有更好法子解决我们生于这世界上的挨饿人的最后问题。

或者说,这个不是反叛么?是;然而不是。我们所要的是取反叛形式,找寻我们要找的死。我们徒手去勉勉强强装作强横样子,那里会当真就反?我们既是饿了这样久,差不多全是跄跄踉踉剩三分人样,那方面,是无数的精壮的兵与巡警,加以这边徒手白梃去同火炮机关枪作斗,我非常相信在很短时间我们就可以达到那个“恬静”情形。

我诚心如象那个作《育婴刍议》的主教先生全为爱尔兰民族着想才作一个这样忠实稳妥条陈的。其实就照到那个主张,把我们中国所有的挨饿父母养的孩子,好好的如那个方法到在生下以后两周年杀死,来按着腌火腿法子,揉上一点椒盐之类,过一月两月,时间已够了,就拿出来用很公道的价钱卖给中国上流人以及对于中国感到友谊感到趣味的外国人,何尝不是一个办法呢。如此的处置中国穷孩子,我敢断定凡是目下口口声声说要同中国“共存共荣”的黄色人,以及其他白人,只要这小孩子腌盐时留心一点,莫肮脏,莫损失固有美观颜色,则当无不愿意花一点钱买中国小孩子肉吃的。我们若果实行这个办法,因穷小子太多,恐怕在未曾为他们吃出味道以前销路上不行,则选出一部分留下作童工;这样,在中国上流人方面既有了姨太太、丫头、娼妓,在外国人方面又有童工,……唉,真可以说是个顶经济的办法!

……

约翰·傩喜先生在一种很闲澹的情形下把这个给挨饿人的建议看完。他首肯。虽然平素无吃小孩子肉的嗜好,但承认这算一个极合经济原则的办法。

他说,“这上面还说到腌小孩子的事,怎么你不先腌你的孩子看看他们要不要?”

“不。”那尖脸汉子说:“我没有小孩,所以不能办。”

“那你是愿意死了。”

“不是愿意死,是愿意活。活不来,所以我信他的话,找一个人杀我。”

傩喜先生非常抱歉的说可惜他不能按照他希望做。他要那汉子相信,就在衣袋里各处抓掏,以示连一把裁纸刀之类也不曾带来。但是也不好意思把车开走不顾这汉子,仍然是象先前那么很为难。

阿丽思小姐却不明白约翰·傩喜先生所看的是什么东西。她听到他们谈到腌小孩子的话,却疑惑是中国一种规矩。

她问傩喜先生究竟是什么回事,那兔子却回说这不是小姐明白的事。然而她非明白不可,就去问那汉子,书上写的是什么话。

那汉子见给他糖吃的阿丽思小姐说的很好的官话,象不认得中国字,就一一为阿丽思小姐说这是从什么地方捡拾得来的以及其上面所告的话。末了他用一个悲惨的调子,同阿丽思小姐说:“很为难的是这位先生又偏偏不愿意杀我,这倒教我又得等候另一个人去了。”说完了时这汉子就走到那斜墙下重新隐藏起来,从墙这一边看,就全不会料到那一边还有人在。若不是亲眼看见他才从这一处隐藏过去,阿丽思小姐也以为不过是一段平常荒废的墙罢了。她想这汉子或者这时就在那墙下哭泣,但这是猜想,隔了一层薄薄的墙什么事也不容易知道!

“傩喜先生,我们打倒车转去了罢。”

他答应说是,那车子的后部便突突的冒出汽油的烟,且渐渐向后退了。

“怎么,又向前?”

的确是。约翰·傩喜先生故意又把车子朝前开了,到墙前停止以后,他大声的喊那尖脸挨饿汉子。说:“出来吧,我问问你。”

那汉子还以为是要来杀他了,爬起来先露一个又和平又惨冽的脸。

“来吧,朋友。不是我到墙里边,便是你到墙外边,咱们才好讲话。”

那汉子就如他所说走出来。

“我问你,你就当真把我这衣服剥了,所有的一切拿走,顾自坐汽车到别处去,是不是一个好主张?”

“这那儿能够?”

“你信我是诚心就能够了。我看到你走,不作声,到你走远时,我同这位小姐再走路转去,阁下以为何如?”

“也不成。他们警察会捉我。”

“我不让一个警察知道我被抢!”

“那他们一见到我这样子仍然不放我,警察是比猎狗还训练得好的。”

“真是,除了当真找一把刀在他咽喉上割一下以外就决无好法子了!”约翰·傩喜先生想到这事就为难得不得了。本来他对中国人的要小费规矩是懂得的,只是平空送人的小费,则又是一件侮辱人的事情。他最后想起一个送这人小费的事情了,他请那人帮忙行车推到大路上去,好就此送那汉子一点小费。

他说,“朋友,那是真无法了。只好你为我把车子推到大路上去,咱们来作一笔生意吧。”

那汉子就动手。

结果在这件小工作上他得了这个外国人三十块钞票。他说这个太多了,拿去用仍然会为人说是偷来的或抢来的。

约翰·傩喜先生不再同这个无用的汉子答话,把车子开动,一面向这汉子点头说劳驾劳驾,车子是飞快的离开这汉子走了。

到家是已经十二点钟。他们旅馆中的侍者,开出很精致的午饭来时,傩喜先生告他不要火腿香肠一类菜。这体面绅士,他疑心这大旅馆里就已经用过把小孩子腌盐这类腊味了。

今天出门所得的,只是确定了中国人打仗是赌得有东道,除了为这中外有钱人来打以外,这仗火是本可以不必打了。因为今天从穷汉子那里所见到那文章上,曾有比昨天那钱铺商人更明了的解释,说中国打仗的事,傩喜先生把这件事就记到日记簿上去,还说是《旅行指南》忘了这事。不知道只要翻翻老友哈卜君的那本《旅行指南》,上面早早有更详细的记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