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是归去了,住不惯我们这个灰色枯燥的人间,她终于又是归去了!虽然多情的春神,在明岁的开始,又会含着微笑,披着灿烂的衣裳来抚慰我们;可是现在啊!现在只有她那临别时的一丝残痕,深刊在诗人的脑里,印在回忆的脸上。人类呢?一般的人类呢?却好似踏入成人境界的孩童,从前一切的一切,只是模糊了,变更了;反而漠然不动,当他(她)们是偶而浮现了一些浅薄的回忆时。

“人间是这么深沉闷郁了!”那更其同情于我们的月姊,露着她那一钩淡淡的眉儿,显着惊疑的脸色,和她那渐次出现的星儿们说。她仰转过头儿来看时,夏的神正露浓艳的笑脸向她,两个笑靥儿真像酒一般的迷醉,桃花一般的娇红欲滴。我们雪般纯洁的月姊,却把脸儿遮藏在白云里去了。

真的,这个人间已是绿叶成荫了。灿烂明媚的花儿,只有青的果实在枝头上了。白昼里夏的神把火红的脸儿,助着太阳烘热。夜里深蓝的天空,衬着电一般闪烁的星儿。充满我们人类的心里的,只有热烈烦躁,火一般的志气,那柔媚沉醉的花一般的心情,却轻烟般消失去了。可怜的我,虽然心里被火一般的热情激荡着,但是,却从哪里去反抗呢?白天呢?除掉在大路上——蚁儿在热锅盖上一般——跑来跑去和蒙着满身重汗,对着书本在喊着哭丧的声音之外,便是闷恹恹地躲在燕笼似的床里。倒是晚间,背着手凝视那深沉的绿荫,徘徊在繁枝密叶的大树下,望望醉人的红霞。仰视灿烂繁星,默思一两件深沉的心意,幻忆些明媚的花儿,却也得到了一些儿的安适。

可是,那些令我不敢正视的一般男女们,一对对三三两两地在我周围包绕。两眼巨蛇的汽车,铃声震耳的人力车,卖凉食的小贩……在我面前背后奔驰。这个有时使我载了一身厌恨归来。索性紧闭了窗儿,在灯下痴望着白热的灯光,对面的镜子里,烘出我额上的汗珠,在做微弱的闪烁。

是一个月夜:外面的清光,引逗我携了小侄到街上去。又是那些电灯的光亮,人气的嚣杂。我仰起头来望望月儿时,只似一个白亮的圆形。低下头,地上都铺满了黄的灯光和人影……我低了头疾忙回来,到一块新发现的寂静的地方徘徊。月亮是再恢复她的清明了,她的光,照到一家的粉墙上,雪白得可怜;她的光,照在地上,路旁的小草儿,像盖着雪白被窝,安睡在母亲的怀里一般;她的光,射到我的心湖上,荡起了沉潜清明的光波……我无抵抗地沉醉了。“月明如水浸瑶阶。”一回头,活泼的侄儿的小影,静寂地映在那片墙上。他像受了什么的潜化一般,呆望着月儿,一些儿不动地在念出他那赞美的诗来。这静穆的心情,这温柔的沉醉,我幻想着如在万花灿烂的园中。

自己就是月亮,把清明的光紧吻着一朵朵轻颦红晕的笑涡儿上……又像在万绿丛中,我的光从树隙里映射在那对林中歌舞的女儿的雪白衣裳上……

“姑姑!来抱我起来看里面是什么花儿……!”“花儿……”我清醒地行去,在那片粉墙侧面的墙儿,中央镶着数块方形的绿花窗。绿的叶儿几片是从它那花纹的隙处里伸出墙外来。侄儿的两只手攀住它,耸着身子在求援。“怕是人家的庭院吧?……”我行近来先把两手托着他的身,他便一耸站在那窗上了。我定睛看时,原是人家小小的院子,方形的周围怕没有四十步宽,接着便是一座小小的洋式屋子,院里种着的花儿剩了绿叶,月光下觉得很是沉幽清雅。小盆里数朵白的茉莉花,隐约中一阵阵的香气透入鼻里。“却也很清幽!”“姑姑!看那株绿叶底下是一朵花儿……”我连忙张着我的眼睛。“在哪里?……啊,现在还有这样的一朵可爱的玫瑰花儿……?”我真欣幸极了,在光明的月色下,找寻到梦幻里的花儿……“现在还有这么好看的花儿,我们天天都来看吧,姑姑!”

以后,我俩晚饭一吃饱了,行人稀少时,便呆站在窗外欣赏它。侄儿也像受了爱美和好奇心的引诱,很耐性地等到夜深了才同我回家。在这明月下,我们难晤到的这朵娇艳的花儿,真的,谁也都会发生爱感和欣慰的吧。

一晚,我俩正在窗外痴望着时,侄儿和我说:“姑姑,我们想个法子把它偷摘下来给蔼姑看好么?”真的,我那时恰巧心里正在念着蔼,恨她不能够同来欣赏呢。“不好,这是他人的,等她来时叫来一同看就好了。”可怜小小的孩子,便有想偷人家东西的念!但谁叫我们便没有呢?“万绿丛中一点红。”他忽地高喊了一句。“不要高声!”可怜我俩这数晚是常常来的,给主人知道了时,怕会疑我们是不正当,或者竟以为是痴狂。“阿五!门儿要关呀,要留心!”果然的,厅上的电灯一亮,一个妇人抱着水烟筒走出院里来,在叶隙里睁着眼看我俩。“是要怎地?”这句话儿,像在她口里就要滚出来一般。我心里一阵跳,慌忙抱着侄儿下来,走回家里不住地喘息。侄儿却莫名其妙的,只叫:“姑姑,什么呢?”

隔天我把这事告诉蔼,她笑着说我胆怯心痴。“你胆大的就和我一同去!看那妇人的那副表情!”我又闷又恨地答她。

“姑姑,月亮要出来了,去看我俩爱惜的花儿罢。”不解事的侄儿挽着我的手。“不去了。”我很自暴自弃地说。“为什么?姑姑,你不是说等它谢了我们还要去看它吗?”“它的主人不许我们看呢,不去了。”“不会吧,我们又不是要偷折她的。我……”他望着我的脸色不好,便咽住不说了,挽了母亲出去乘凉了。在白热的灯光下,我一个闷坐着,在想我那花儿,又想着我那朋友。

“怎么只是闷坐在灯下,这么热的天气?两晚来又不到外间散步去了……马路上多么凉……日夜看书,怕不弄成瞎眼了……”母亲蹙着眉这么说时,使我愈加想着那花儿,愈加痛恨一切!

“姑姑,今晚一定要去看那花儿了……你在想什么?那花儿在念你呢……真热呀!出去罢!”今晚的我好似很听他的要求了!其实我也忍不住了,我站起身来就牵他一同出门。

在路上我幻想那朵花儿一定开得很灿烂了,瓣儿上的娇红,怕会浅淡下去……它知道我为它兴起了多少思潮,增加了几多愁闷么?

又是先扶侄儿站了上去,在暗淡的星光下,我忙低了头,睁着眼看时,绿叶掩映中,我们的花儿似没在了!我定神细看时,那株玫瑰树只有一条枝儿托着一个枯杈,还附着数片颓败的干杈儿。“花儿是谢去了……”我那两只挟侄儿的手一松,正在伐望的他,险些要跌下来。我心里横遮上一阵迷惘和惆怅,只呆视着那残了的杈儿。“姑姑,那花儿呢?”仿佛侄儿在向我这么说……

(十五,七,廿五夜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