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年秋,余开始转入北平燕京大学任教,时年三十六岁,又为余生活上一大变。

回忆在小学时,如在三兼,有秦仲立。在鸿模,有须沛若。在梅村,有朱怀天。学校同事,情如家人兄弟。即为余书所未详述者,亦复皆然。每校学生亦都在一百人上下,师生相聚,俨如一家。及在后宅,更觉师生亲切,寝于斯,食于斯,团体即如家庭,职业即是人生。假期归家固属不同。然进学校如在客堂,归家如返卧室。不得谓卧室始是家,客堂即不是家。故在小学中任教,总觉此心之安。

及去集美,学校规模庞大,组织复杂,始觉余之与此团体,有主客之分。余属一客,显与主体有别。然其时大部分同事多来自北方,极少携家眷。三餐同室,惟江浙豫鲁口味不同,则各自分桌。日必见面,情意易相通。及转锡师、苏中,全校只四班,每班五十人,则全校仅两百人,同事亦仅二三十人。住校同事,寝室骈连,亦多朝夕接触。学校事无大小,皆所预闻。团体小,投其中,不觉是一客,仍如一大家庭。不得谓居家始有生活,在此只是一职业,只是求生活一手段。但一进大学,则感觉迥异。

余在苏中,函告颉刚,已却中山大学聘。颉刚复书,促余第二约,为《燕京学报》撰文。余自在后宅,即读康有为新学伪经考》,而心疑,又因颉刚方主讲康有为,乃特草《刘向歆父子年谱》一文与之。然此文不啻特与颉刚争议,颉刚不介意,既刊余文,又特推荐余至燕京任教。此种胸怀,尤为余特所欣赏。固非专为余私人之感知遇而已。

将起程,津浦路以积雨中断,须乘海轮。张一麟仲仁介绍与潘昌祐佑荪同行。佑荪亦苏州人,前清进士,曾赴日本学法律,返国后,仕于民初北洋政府为法官。年老退休,亦在燕大任教。与余一见如故,亦获与为忘年交。

既至校,与佑荪同住朗润园。园在故圆明园废址左侧,由燕京大门北向越一桥,不百步即至。单身教授率居此。一大餐厅,人各分食,遇佑荪每同桌。佑荪家住北平西城,其妻与幼子居之。佑荪周末返家,周一晨来校。极熟北平一切掌故。常与偕游颐和园及西郊各名胜,又曾同游妙峰山。一湖南某君,忘其姓名,亦在燕大任课,教法律,事佑荪如师。三人结队,自山脚登山顶,分八程,每一程八里,沿途有庙,来者遇庙必小驻膜拜,虔诚者则三步一拜。七程五十六华里,历级升达山顶,已黑夜。自此再一程,转向下,群峰四绕,妙峰如在盆底。遥望灯火,如游龙,诸路环向之。知各地来敬香者,正络绎不绝。余三人餐后小憩,亦携灯火续行。抵妙峰,已深夜,无宿处。道士引至一小屋,供周文王神座,幸得隙地。佑荪拼两空桌为床,睡其上,余睡神座右侧地上。凡求子者皆来拜,终夜不绝,一如其向余而拜,竟终夜不得眠。明晨下山,佑荪精神旺健如常,诚亦难得也。

余初到校即谒颉刚。其家在校之左,朗润园则在校之右。其家如市,来谒者不绝。余初见其夫人及其二女,长女幼年得病而哑,其夫人乃续娶,未育,有贤德。宾客纷至,颉刚长于文,而拙于口语,下笔千言,汩汩不休,对宾客讷讷如不能吐一辞。闻其在讲台亦惟多写黑板。然待人情厚,宾至如归。常留客与家人同餐。其夫人奉茶烟,奉酒肴,若有其人,若可无其人。然苟无其人,则绝不可有此场面。盖在大场面中,其德谦和乃至若无其人也。余见之前后十余年,率如此。然颉刚事忙,余常去,彼不常来,仅一视余寝室而止。

余初见颉刚,即陪余同谒校长吴雷川,又同去郭绍虞家。绍虞亦苏州人,亦一见如故交,然亦忙于撰述。宾客少于颉刚,而生活鲜暇则如之。初到所遇皆生人,惟晤佑荪绍虞及颉刚,使余无身居异地之感。

某日学校大宴会,新旧同事皆集,皆身悬姓名为标记。余仅与同桌左右座略交谈数语而止。越后数十年,在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遇何廉淬濂,乃即往日同桌座右人也。遂相叙如故旧交。余屡与相见,又至其家,彼曾为余详述山东人丁龙故事及哥大创设中国文化讲座一事之来历。真恨相识之早而相交之晚也。余性迂而执,不能应付现代之交际场合又如此。

一夕,燕大监督司徒雷登在其宅招宴,席上皆新同事。余终不能忘以往十八年半在中小学校中故态,视校事如家事,有问辄直吐胸臆,不稍隐避。燕大校务全由司徒雷登一人主持。校长乃应中国教育部规定,必任用中国人,但徒拥虚名而已。司徒雷登问诸人到校印象。余直答,初闻燕大乃中国教会大学中之最中国化者,心窃慕之。及来,乃感大不然。入校门即见"M"楼"S"楼,此何义,所谓中国化者又何在。此宜与以中国名称始是。一座默然。后燕大特为此开校务会议,遂改"M"楼为"穆"楼,"S"楼为"适"楼,"贝公"楼为"办公"楼,其他建筑一律赋以中国名称。园中有一湖,景色绝胜,竞相提名,皆不适,乃名之曰未名湖。此实由余发之。有人知其事,戏谓余曰,君提此议,故得以君之名名一楼,并与胡适名分占一楼,此诚君之大荣矣。

燕京大学一切建筑本皆以美国捐款人姓名标榜,如"M"楼,"S"楼"贝公"楼皆是。今虽以中文翻译,论其实,则仍是西方精神。如校名果育,斋名乐在,始是中国传统。然无锡明代有东林书院,后乃即其遗址建校,初亦名东林,后改名县立第二高等小学。欲求东林精神,固已渺不可得。又如紫阳书院,改称江苏省立苏州中学,以前紫阳书院之精神,亦已不可捉摸。是则中国全国新式学校及其教育精神,其实皆已西化,不仅燕大一校为然。此时代潮流,使人有无可奈何之感矣。

天津南开大学哲学教授冯柳漪,一日来访。告余,燕大建筑皆仿中国宫殿式,楼角四面翘起,屋脊亦高耸,望之巍然,在世界建筑中,洵不失为一特色。然中国宫殿,其殿基必高峙地上,始为相称。今燕大诸建筑,殿基皆平铺地面,如人峨冠高冕,而两足只穿薄底鞋,不穿厚底靴,望之有失体统。余叹以为行家之名言。

屋舍宏伟堪与燕大相伯仲者,首推其毗邻之清华。高楼矗立,皆西式洋楼。然游燕大校园中者,路上一砖一石,道旁一花一树,皆派人每日整修清理,一尘不染,秩然有序。显似一外国公园。即路旁电灯,月光上即灭,无月光始亮,又显然寓有一种经济企业之节约精神。若游清华,一水一木,均见自然胜于人工,有幽茜深邃之致,依稀仍一中国园林。即就此两校园言,中国人虽尽力模仿西方,而终不掩其中国之情调。西方人虽亦刻意模仿中国,而仍亦涵有西方之色彩。余每漫步两校之校园,终自叹其文不灭质,双方各有其心向往之而不能至之限止。此又一无可奈何之事也。

余在燕大有两三琐事,乃成为余之大问题。余往常考试批分数,率谓分数无明确标准,仅以分成绩优劣。成绩分优劣,亦寓教育意义。不宜有劣无优,亦不宜有优无劣。优者以寓鼓励,但不宜过优,故余批高分数过八十即止,极少在八十五分以上者。劣者以寓督劝,故余在一班分数中必有低于六十分者,以为分数不及格只补考一次即可,然常不在五十分以下。及来燕大,任两班国文,一新班第一年级,又一班为第二年级。月终考试照例有不及格者数人。忽学生来告,新生月考不及格例须退学。余曰,诸生有不远千里自闽粤来者,一月便令退学,彼于本学年又将何往。遂至办公室,索取考卷,欲更改分数。主其事者告余,学校无此前例。余曰,余乃今年新到,初不知学校有此规定,否则新生月考决不与以不及格分数。主事人曰,此乃私情。君今不知学校规定,所批分数乃更见公正无私。余曰,余一人批分数即余一人之私,学校乌得凭余一人之私以为公。余心不安,必取回另批。主事者难之,商之上级,余终得所请。取考卷回,另批送校,此一班遂无退学者。然余心终不安,始觉学校是一主,余仅属一客,喧宾夺主终不宜。然余在此仅为一宾客,而主人不以宾客待余,余将何以自待。于是知职业与私生活大不同,余当于职业外自求生活。此想法为余入大学任教后始有。又念在大学任教,惟当一意在自己学业上努力,传授受业诸生,其他校事尽可不问,庶能使职业于生活不相冲突。遂决意果在大学任教,绝不愿兼任行政事务,此想法亦于其时始定。余本好宋明理学家言,而不喜清代乾嘉诸儒之为学。及余在大学任教,专谈学术,少涉人事,几乎绝无宋明书院精神。人又疑余喜治乾嘉学。则又一无可奈何之事矣。

又学校发通知,每用英文。余寝室水电费须按月缴纳。得通知,遂置不理。积一年,学校特派人来问,按月通知收到否。余曰,收到。问,水电费何不按月缴纳。余答,余乃学校所聘一国文老师,不必要识英文。何以在中国办学校必发英文通知。派来人大愠,云,我特来收费,其他学校事我不敢知。我乃授款与之,而心终有不适。

又每到学校上课,国文系办公室中阒无一人。倘欲喝水,又非自带热水壶不可。如此之类,使余不愿再留。一日,赴颉刚处,告欲离去。颉刚乃夷然,不对余加一挽留语,亦不问所以。仅云,此下北大清华当来争聘,君且归,到时再自决定可也。余临去,燕大亦未续发聘约。不知颉刚是否已转告,余此后亦未询及。

余在小学任教十载又半,初到集美,为余职业上一大转进。然余未先有他处接洽,一年即匆匆离去。在中学任教整整八年。初到燕大,又为余职业上另一大转进。又仅及一年,即匆匆离去,亦未先有他处接洽。余性顽固,不能适应新环境,此固余之所短。然余每告人,教大学有时感到不如教中学,教中学又有时感到不如教小学。此非矫情,乃实感,必稍久乃心安,然亦终于离小学入中学,离中学入大学。此亦可谓又一无可奈何之事矣。惟今落笔,以此告人,恐仍有人认余为乃一时故作矫情之辞者。人生自有多方面,实难一语道尽也。

余居燕大朗润园,园之后半为屋舍,前半有池石林亭之胜,余每在此散步。读于斯,游于斯,绝少外出。一日,在城中某公园适晤冯友兰芝生。通姓名,芝生即曰,从来讲孔子思想绝少提及其"直"字。君所著《论语要略》特提此字,极新鲜又有理。我为《哲学史》,已特加采录。余自撰《刘向歆父子年谱》刊载《燕京学报》后,初去燕大,颉刚又来索稿,以旧作《关于老子成书年代之一种考察》一文与之,续刊《燕京学报》。曾获欧洲某汉学家来函推崇,谓读余文,乃知中国学术问题需由中国人自加论定,非异邦人所能为力也。又一日,颉刚来,手持胡适之一函,与彼讨论老子年代,函中及余此文。颉刚言,君与适之相识,此来已逾半年,闻尚未谋面。今星期日,盼能同进城一与相晤。余诺之,遂同进城,赴适之家。坐书斋久,又出坐院中石凳上。适之言,今日适无人来,可得半日之谈。他日君来,幸勿在星期日,乃我公开见客之日,学生来者亦不少,君务以他日来,乃可有畅谈之缘。此日则尽谈了一些老子问题。适之谓天下蠢人恐无出芝生右者。适之后为文一篇,专论老子年代先后,举芝生颉刚与余三人。于芝生颉刚则详,于余则略。因芝生颉刚皆主老子在庄子前,余独主老子书出庄子后。芝生颉刚说既不成立,则余说自可无辩。然余所举证据则与芝生颉刚复相异,似亦不当存而不论耳。但余与芝生颉刚相晤,则从未在此上争辩过。梁任公曾首驳适之老子在孔子前之主张。在当时似老子出孔子后已成定论。适之坚持己说,岂犹于任公意有未释耶。

余在燕大又识张星烺,每星期五来燕大兼课。其寝室与余相邻,必作长夜之谈。余喜治地理之学,星烺留学英伦治化学。返国后,改从其父,治地理,尤长中西交通史。余与星烺谈尽属此门。及星烺归寝,竟夜鼾声直侵余室,余每夜必过四时始睡,故闻之特清晰。然临晨星烺又去清华上课。彼云,即日返城,仍有课。盖其时政府欠发薪水,又打折扣,故兼课之风甚炽。而星烺之鼾声则终使余常在耳际不能忘。

余初来北方,入冬,寝室有火炉。炉上放一水壶,桌上放一茶杯,水沸,则泡浓茶一杯饮之。又沸,则又泡。深夜弗思睡,安乐之味,初所未尝。时《诸子系年》已成稿,遇燕大藏书未见者,又续有增添修改。又特制通表,半年始毕。颉刚知之,告余芝生《哲学史》已编为清华丛书,君作何不亦申请列入其丛书内。当为介绍。遂持去。翌年,颉刚重来,乃知审查未获通过。列席审查者三人,一芝生,主张此书当改变体裁便人阅读。一陈寅恪,私告人,自王静安后未见此等著作矣。闻者乃以告余。又一人,则已忘之。后遂以稿送商务印书馆。

余撰《刘向歆父子年谱》,及去燕大,知故都各大学本都开设经学史及经学通论诸课,都主康南海今文家言。余文出,各校经学课遂多在秋后停开。但都疑余主古文家言。及年假,余返苏州,遂于新年中撰《周官著作时代考》一文,及下学期在朗润园又撰《周初地理考》一文,此为余考论古史地名一费力之作。上两文亦皆刊载于《燕京学报》。

余离苏中之一年,中学始许男女同学,然仅初中约得女生一二人,高中尚未有。来燕大,则女生最多,讲堂上约占三之一。后在清华上课,女生约占五之一,北大则仅十之一。燕大上课,学生最服从,绝不缺课,勤笔记。清华亦无缺课,然笔记则不如燕大之勤。北大最自由,选读此课者可不上堂,而课外来旁听者又特多。燕大在课外之师生集会则最多。北大最少,师生间仅有私人接触,无团体交际。清华又居两校间。此亦东西文化相异一象征也。

余在燕大上课,仅持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一书,以临时机缘,或学生申请选授一篇。不在上课前预定,却增添了学生上堂之兴趣。一日,偶书一题为《燕京大学赋》,由学生下堂后试撰。有一女生李素英,文特佳,余甚加称赏,一时名播燕大清华两校间。后李生遂兼受清华研究院课,后又改名李素。余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李素服务图书馆,专责编英文书目。后为《燕京旧梦》一书,犹亦提及此事。余之教国文课至燕大时始止,此亦余之任教国文一最后成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