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老年人变性,是死亡的先兆。

女皇帝的健康情形很好,可是,女皇帝的性情却起了显著的变化。她暴躁,她不能复如以前地忍耐。她也不复如过去那样精密严明。

那是在狄仁杰故世一年之后——

朝廷中,昔日由狄仁杰引进的人,以及女皇帝自行识拔的人,渐渐地结合成一个反对张易之兄弟的集团。

这一群人,是传统地反对一个女人为皇帝的,这群人,也传统地认为皇帝应该是李家的,他们食着周粟,他们受周皇朝的爵位,可是,他们自诩为大唐皇帝的忠良。过去,这一集团的斗争是针对武氏一族人和其他的新进氏族的。现在他们改变了斗争的方略,希望将女皇帝的核心人物逐个击破,他们,先集中着对付张易之和昌宗兄弟。

由肃政中丞入为同平章事的魏元忠,结合了凤阁舍人张说、宋璟,侍御史张廷珪,左史刘知几,正谏大夫朱敬则以及充司礼监的高戬,成为反对张氏兄弟的先锋。

于是易之的另外一个弟弟张昌期,由岐州刺史转雍州刺史,被魏元忠运用相职否决了。

他们,在朝堂上,甚至公开地称张氏兄弟为二小。他们还扬言:一旦太子嗣位,必先诛二小。

女皇帝也听到了,她怒,她恨,她以为这是对她的不敬,对她权力的挑战。如果在过去,她会设法缓和,但在此刻,她不能容忍,立刻将魏元忠和高戬入狱,她要运用自己的皇权来维护张易之和张昌宗。再者,她也因此遗憾,她以为当年的誓词,在太子这方面,已经蔑弃——她认为魏元忠一伙人,是和太子有联系的。

于是,张氏兄弟在女皇帝的支持之下,给魏元忠加上图谋不轨的罪名。

女皇帝亲自讯问,那自然是不会得到结论的,而且,也只有使矛盾越来越深。反张氏兄弟集团的人,运用了审讯的机会出面作证,对张易之和张昌宗大事抨击,使女皇帝因此而乖怒,她不再完成审讯的形式,她以皇帝的权力,贬斥魏元忠为高要尉,张说与高戬流放岭南。

这是武曌为帝之后,第一次在形式上枉法。以前,不论如何,她都会通过法律的形式的。

可是,这样的压力并未能平息反张的浪潮,魏元忠于辞朝赴贬所时,还耿耿地奏道:

“臣已年老,今向岭南,自知九死一生,不过,臣料陛下,异日必思臣言。”他稍顿,转身指着张氏兄弟,“两小儿异日必为乱。”

武曌变色了,沉声喝了“去”!便起身离开御座,自引张易之和昌宗退朝了。

这之后,女皇帝给予自己的情夫若干权力。

过去,她是独揽大权的,即使是来俊臣全盛时期,也并无单独的权力,只有在奏闻和受到委托之后才能行使权力;至于狄仁杰,则取得女皇帝在原则之下便宜行事的权力——那等于她授人一柄剑,而剑把仍然操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这一回给予张氏兄弟的权力,却和过去不相同,现在,她将剑柄也交给了情人。

这项交付,并不是由理性出发的,而是由于感情——张昌宗曾经抱住了女皇帝的小腿而流泪,倾诉自己处境的险恶,女皇帝被人的柔情所移易了,她容许他们引进亲近的人,在朝中结党,她也容许他们罢斥异己者。

随侍女皇帝多年的宫廷女官婉儿,对于女皇帝这一项措施感到诧异,她想:女皇帝变性了。

晴朗的秋天下午,草黄了,木叶也凋零了,只是气候很好,秋风的凉意,使人精神抖擞,而秋阳,又使人有软绵绵的感觉。

张易之和张昌宗两兄弟伴着女皇帝在通天宫苑中的草地晒太阳。

女皇帝有午睡的习惯,在和煦的秋阳之下,她睡着了。

张氏兄弟在睡着的女皇帝身边对弈。不久,一名内侍悄悄地到他们身前。张易之回看了女皇帝一眼,做了一个手势,起身走到距女皇帝五丈之外的假山边站住,低问:

“沙明,你探听到什么消息?”

“我得到一个特殊的消息。”那唤作沙明的内侍以紧张的神情,抑低着声音说,“继魏王和皇孙重润联手,要对付你们两位,他们,第一步将挤倒武懿宗。”

“第一步挤倒武懿宗?”张易之骇异地转动着眸子,“沙明,你的情报可能有问题,继魏王武延基、河内王武懿宗,是堂兄弟呀,人家正暗算着姓武的,他们兄弟们,怎么会下手相残呢?”

“五郎,”沙明摇头道,“我还没有讲完啊,河内王武懿宗领兵出战,是你们兄弟保荐的,而且,他和你们非常接近。继魏王的想法却不同了,老实说吧,继魏王已经打着长远的主意啦,他觉得我们皇帝没有几年好活啦,他为了未来,已经转向太子这一边献殷勤……”

“哦,岂有此理,皇上的身体非常之好啊,怎么能想她死呢?”

“这是事实,继魏王确实往这条路走的,他和太子是否有直接联络,我不敢说,可是,皇孙重润和继魏王往来不绝,他们计划先挤倒武懿宗,那是千真万确的,而且,三两天之内,必然有行动出来。”

张易之皱着眉,沉吟着,隔了一些时,再问:

“皇孙和继魏王的阴谋,外间有所闻吗?”

“这很难说,”沙明庄严地接口,“他们不可能没有党羽的,不过,他们之间往来,很难为外人发现。皇孙重润的妹妹永泰郡主,是下嫁继魏王的,他们之间消息传递,都由永泰郡主经手。”

于是,张易之陷入缄默中了。

就在同时,太平公主已从另一个方向进入这片草地,而未曾为张易之和沙明所发觉。

“陛下——六郎!”太平公主走到了女皇帝和张昌宗身边。

“公主——”张昌宗感到意外,欠身站起。

女皇抬了一下眼皮,于朦胧中看到女儿。

“妈!”太平公主轻俏地叫着,挨到女皇帝的身边,切切地说,“我等了好久,婉儿呢?我要她通报的,等她不见,就自己闯了来。”

女皇帝伸舒着四肢,打了一个呵欠。

“我也该醒了,睡着一忽儿,很舒服!”

这时,张昌宗手持白玉壶、唾盂,侍候女皇帝漱口。而张易之也发现了,遣走沙明,走回来。

武曌于漱口的时候看到沙明向外走,也看到张易之走向自己!她的目力衰退了,在五丈外走开的沙明,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仅能辨出这是一名内侍。于是,她不经意地问:

“是谁来奏事?”

张易之有些尴尬,讷讷地说:

“是沙明——”

这时,婉儿自假山石后面出现了,冉冉地向女皇帝所在行来,太平公主远远地看到,就叫出:

“婉儿,你躲藏到哪儿去了?”

武曌虽然是在初醒的蒙昧状态中,但是,她已发现到张易之、沙明、婉儿之间,必有事情。

于是,一个时辰之后,武曌在遣开了太平公主和张氏兄弟之后,询问婉儿——

“我在假山石后听到五郎与沙明讲话!事关重大,我不好任意闯出,而且,我觉得我应该听的。”婉儿详尽地将张易之和沙明谈话的内容转报。

武曌双眉一扬,沉重地问:

“你没有听错?是武延基和重润?”

“陛下,我相信绝未听错。”

“嗯!”她咬牙切齿地吁了一声。武氏一族人图谋自己,是她所不容忍的,此刻,由于忿激,双手微微地抖颤着。婉儿看到女皇帝面颊上泛起青光,这是杀机。近年,女皇帝已经转仁和了,很少再呈现杀机,可是,消失已久的残狠,现在又浮了起来。

婉儿打了一个寒颤。

“召他们兄弟来——”她迂滞地说出。

太平公主尚逗留在宫内,她和母亲的两位情人玩着。当婉儿召张氏兄弟入内之后,她低问:

“婉儿,看样,宫内有事了?”

“出事了,你最好回去吧!”婉儿苦笑着,“我们安宁了一阵,又多事了。”

太平公主一向是小心谨慎地和母亲相处的,她了解母亲的性格,任何逾越,都会使自己倒霉,因此,她不敢问婉儿问题的真相,匆匆地回去了。

婉儿回进内室时,女皇帝和两位情人正默默相对,张易之垂着头,毫无表情,张昌宗则傍跪在女皇帝的膝边。

“婉儿,”武曌寒冷地叫唤着,“通天监沙明赐死!”

这一宣布使张氏兄弟为之毛发悚然,他们的目光同时投射在不测的女皇帝脸上。

“我不许内侍做这种事。”她比较缓和地向情人说。

“陛下……”张易之于惶恐中跪下来,“那是我支使……”

“我知道,我不追究你。”她微喟,“你应该支使人为你而做,可是,我不能容许我的人违反我的律。”

“陛下,我们没有谋人之心,我们只为了自己的安全,想多知道一些儿事。”张昌宗委婉地陈词。

“我知道,我会保护你们的。”她说着,又喟叹,“重润兄妹,交给你们去处断。”

“陛下,我以为就此算了,倘若追究起来,会有许多人站不住哩。”张昌宗说。

“不行,我是不事姑息的。”她坚决地接下去,“你们放心,我不让任何一个人损害到你们一根毫毛,现在,不必再提了。”

这一桩事到第三天早朝之后才爆发。

武曌在另外一方面证实了重润和武延基秘密图谋着张氏兄弟,以及打击附从张氏兄弟的武懿宗。

她将重润兄妹召入宫中,由张易之、昌宗两人审问。

年轻的皇孙重润,忽略了一个老年的女人对情人的心情,他以为自己是皇孙,不论怎样,都会高出于张氏兄弟的,因此,在审讯才开始的时候,就森严地斥责:

“你们二小挑拨我们祖孙关系,哼!”他说着,转而向女皇帝叩头道:“皇帝陛下,孙儿没有做错事。”

女皇帝阴森地一拍御案,喝这:

“在我的面前,居然猖狂起来了。”

永泰郡主看情形不对,连忙提口道:

“陛下,重润无辜被冤枉,心有未甘,是以出言不逊。”

“你们商量着挤倒武懿宗,这是冤枉你们吗?”女皇帝冷冷地说,“武延基已经承认,这是冤枉?”

“武延基已经承认!”这句话使重润兄妹吃惊,他们是未经世故的,在急骤之间无法辨明真假,一时手足无措了,而武曌,因此而冷笑。

永泰郡主心虚了,她以为,事情既已揭穿,只有转求自全的一条路。于是,她急促地出口:

“陛下,孙女不曾与闻。”

“你不知道他们要挤倒武懿宗?”

“陛下,孙女绝不知情。”

“重润——你妹妹不承认为你们传讯哩。”女皇帝轻描淡写地道出。

重润胀红了面孔,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怎样?你们兄妹竟毫无义气?事体一经揭穿,就只图自己卸罪,不顾骨肉了?”武曌冷冷地一笑,向旁边的执事内侍做了一个手势。

重润因妹妹的不够义气而气得发抖,顿声说:

“陛下,是这样的,武懿宗勾连二小,企图为乱,孙儿和延基商量,但为消弭祸患,并不敢为其他,至于我的妹妹,原未预闻此事。”

她没有再接口,而执事内侍却已招呼了四名内侍,将重润和永泰郡主扶掖出去。

依照规矩,是责三十杖。

负责刑杖的内侍是倾向张易之、昌宗兄弟,他们自然能看到此事与张氏兄弟有关,因此,在用杖之时,特别着力,当张昌宗为重润兄妹向女皇帝求情时,已责了二十杖。

两位金枝玉叶,在承受了二十杖被赦免之后,已经昏迷,不能动弹了。

女皇帝对此毫无怜恤的神情,她冷峻地吩咐将两人抬回太子府邸。接着,她阴森地命令张易之草制,赐继魏王武延基死。

做了这些处置之后,女皇帝郁郁地回通天宫了,她不曾偕张氏兄弟同行。

这一回合,张氏兄弟是大获全胜的,可是,他们在目送女皇帝入内之后,却因严峻的处置而有凛然的感觉,张易之感慨地向弟弟说:

“昌宗,从此之后,怨结得更深了。”

“由它去吧!”张昌宗无可奈何地叹息着。

“昌宗,人家的力量大呵。”张易之颓然地说,“怨结得太深,将来,女皇有三长两短,我们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你想得太多了。”张昌宗忽然狂恣地笑起来,“你回忆一下,侍奉女皇的,有哪一个得善终呢?明崇俨、薛怀义,都是如此,我们应该料得到自己的归宿。”

“昌宗,谋事在人,如果我们能善处,能抓到权力,或者在朝中结党,有个奥援,那么,情形就会不同了。”张易之深思着,“遗憾的是重润,他竟对付我们。他父亲复立为太子,主要的是靠我们向女皇进言啊,单靠狄仁杰一个,是不容易达到目的,现在,重润受了重罚,我们和太子的关系,看来也完蛋了。”

张昌宗没有再讲话,缓缓地收拾文件。

这时候,内侍进来报告,重孙重润及永泰郡主受杖遣返,于途中亡故。

两兄弟面面相觑,隔了一歇,张易之才黯淡地说:

“昌宗,看来我们也得积极准备了,这场斗争,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张昌宗沉着地应了一声,随后,森严地说:

“我们还有时间。”

司卫卿、控鹤监张易之,集合了一班文士,完成了一部丛书的编著,命名为《三教珠英》。这是代表大周皇朝的文事的。

当《三教珠英》完成之日,银青光禄大夫张昌宗,获得赐爵为邺国公。

这两件事原是不相干的,可是,女皇帝将之揉合于一起。看来,好像是把支持《三教珠英》的张易之的功劳,转给了张昌宗。

在朝堂上,《三教珠英》并未受到特别的重视,但对张昌宗的爵国公,却使许多人为之侧目。

自从皇孙重润、继魏王武延基、永泰郡主死后,张氏兄弟的作风改变了,张易之努力结合文士,从事丛书的编撰。

名诗人宋之问、沈佺期、杜审言等人,皆依附于张易之门下,洛阳的青年士人,也有许多出入张易之府门,将女皇帝的情夫视为宗师。此外,负有才名的殿中侍御史郑偣、冉祖雍、光禄丞宋之逊等人,也成了张易之的党羽。

张易之向外发展的时候,张昌宗似是独占了女皇情夫的位置,他使老去的女皇帝得到新的欢娱——武曌老了,生理上不再能承受肉欲的欢娱与刺激,她需要情夫,她需要男子,只是从心理滋生出来的,一种否定衰老的意念,张昌宗把握了这一种意念,他使自己成为一道温泉,灌溉女皇帝的心灵。

老年人和孩子是有若干相似之处的,于是,武曌对张昌宗,自然而然地萌生了童性的依恋。他们在一起,时时会无休地讲着稚气的、可笑的民间神话。有时,他会在女皇帝的怀中睡着,同样地,女皇帝也会在依偎中睡着。

由于接近,也由于几乎是全部的时间在一起,张昌宗自然而然地接触到了大政,他和婉儿一样协助女皇帝处理事务,他可以看到许多密件。

密件,有不少是和他们兄弟有关的,张昌宗非常大方,他从来不为自己作解释,也从来不隐晦人们对自己的攻击,好像,这是与他无关的。

武曌欣赏他这种风度,有一次,她笑着向情人说:

“君子坦荡荡,你可以当之无愧。”

“陛下,坦荡荡的后面,还是有着不舒服的哩。”张昌宗惆怅地说,“人们总是不能容我,为什么呢?”

“那就是我容你呀!”女皇帝笑着,把一份弹劾张氏的奏章撕碎,掷掉。

邺国公的爵封,也是如此而来的。女皇帝以为爵位能保障情人的地位。

爵位,再加上接触到大政的机密,张昌宗自然地为自己布下了棋子,夏宫侍郎韦承庆、凤阁侍郎崔神庆、侍御史房融,都投向张昌宗集团了。

每一个政治集团的建立,都会是艰辛的,但是,张氏兄弟运用他们的权位,进行却很顺利,甚至,一向反张的姚元之,也和张氏兄弟有了来往。

新的集团迅速地建立和发展,张昌宗并不完全隐瞒女皇帝,他择要报告,他以情人的身分,稚气地说:

“现在,人们再来打我,我也有帮手了。”

武曌,自来是不许臣下营私结党的,可是,她对张昌宗的结合一批人,却不加约束。她回答情人:

“有我在,还不够吗?”

“你不是帮手啊!”张昌宗笑着说,“你是主宰者,怎么能和帮手同日而语?”

“那么,有我就够了啊!”

“有时,你因于大势,会有不得已的时候……”张昌宗低喟着,“陛下,我实说,有时候我很害怕。”

女皇帝在一瞬间孕生了母性,她看着他,长久——终于,她将张昌宗搂住了,激动地说:

“我的孩子,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使你受到任何的损害。”

他依偎在女皇帝的怀中,忽然流泪了,那是感激,那或者是装腔作势,总之,他泪水如珠,挂在双颊。

这两串珠泪,使女皇帝的心更柔——

“昌宗,”她为情夫拭泪,缓和地接口道,“明年,我让你选拔一批人,如果环境许可,我将你拜相。”

“我不要居相位!”张昌宗柔媚地说,“我宁愿在陛下身边的,倘若陛下恩典,能赐予相职,那就给五郎罢,再说,在这一方面,他比我能干。”

武曌摩挲着他面颊,长久没有出声,她是智者,她晓得张昌宗让相位给哥哥的用心,但是,为了爱,她不忍将这项用心当作阴谋,她想:他们有权力用谋略来保护自己的啊!

于是,张昌宗自女皇帝的怀中昂起头来,悠悠地问:

“陛下好些年没有到长安去了——上长安住一个时期?”

“哦——”武曌的眼眸移看窗外。长安,是昔日的皇都,但自大唐皇朝更易为周皇朝之后,她以洛阳为都京,长安为西都,偶然临幸一下,政治中心,集中在洛阳了。现在,张昌宗提出了长安行,她意动,她冥思着京洛大道上的风光,她也冥思着长安的壮丽与莽苍。洛阳和长安比,洛阳城是显然地小巧的。不过,她老了,皇帝出行一次,兴师动众,繁剧不堪,她有些怕烦,但在另外一方面,她又觉得,此时若不上长安住一年半载,将来再老,就难以行动了,因此,她在矛盾中,犹豫着。

“现在准备,明年春天去,后年春天回洛阳。”张昌宗兴奋地接下去,“皇朝的财政,现在很丰富,陛下可以动用的余资正多,我们来一个三年计划,往来二京。”

“哦!”武曌舒了一口气,“讲到财政,我对天下无愧,在我执政那些年中,虽然对外战争不断发生,可是,天下富庶,超过贞观年间。”正当此时,婉儿在帷外叫了一声“陛下”,张昌宗讲到口边的一串颂词,只得咽住了。

婉儿进来陈报一项特殊的奏章——

“安平王武攸绪弃官,入嵩山隐居,留有表文。”

武曌感到惊异,脱口问:

“他已经走了?是弃官留表?”

“是的,安平王在表文中解释如此做的原因,是担心陛下和亲属留他,如果不弃官,陛下的挽留,是无法拒绝的,因此,他只得采弃官留表一途。安平王并谓此举纯出本性,与政事无关。”婉儿说着,双手将武攸绪的留表奉上。

武曌双眉深锁着,看了那表文一眼,随说:

“你先收着,我慢慢儿再看。”

——这突如其来的报告,破坏了女皇帝的好兴致,她不相信纯出本性这一句话。她以为,古往今来的隐士,十九都有其他的原因在。同时,她从历史的记载获得一个概念,凡是承平之世,隐士就少,一到乱世,隐士就多了起来。她以为,在仕途中遇到困难,或者在政治上遭遇了不得已之事,才会使人归隐的,而武攸绪在仕途上并无困难,只有政治上特种的原因促使他隐退了。

是什么原因呢?她猜不到。

在她的想象中,武氏一族人荣显已极,顺遂也到了极点,没有任何理由使他们有退意的啊。

在沉思中,她问出了:“为什么?”

婉儿已经退出室外,此时,她身边只剩下张昌宗。

这位面似莲花的情人,也无法想得出武攸绪的退隐是为什么,不过,他是有应付的机智的,当女皇帝再度询问为什么的时候,他以感叹的声调说:

“陛下,安平王比我们都高。”

武曌抬了一下眼,低喟着说:

“不为名利萦心,虽然可以谓为高,可是,这事不会如此简单的,人性,谁不羡慕富贵荣华呢?”

“陛下,在一群富贵荣华的人中,有一个孤标傲世者,也是美事呀。”张昌宗正经地说。

这一句话打动了女皇帝的心,她微笑出神,悠悠地说:

“武氏一族中,争名图利者,车载斗量,孤标傲世者,绝无仅有,对的,六郎,把这件事宣布吧。”她说着,似乎有些感伤,“我的族中,终于也出了一个陶渊明。”

——张昌宗运用智能,将武攸绪弃官入山的问题单纯化了,可是,这并不是实际啊。

实际,是武攸绪对武氏统治集团的绝望,从皇孙重润及继魏王的死,他看出了女皇的朝代将会不断地发生悲剧,同时,他也看出了:这是一个没有未来的时代,一旦女皇帝驾崩,武氏族团会演变到什么地步,是无法逆料的,因此,他走了,他为了躲避暴风雨而走了。

这是朕兆,可是,洛阳的皇亲国戚们却浑然无所知,他们继续为眼前的权利而倾轧斗争着。

在紫宸殿旁边的则天楼上,女皇帝在烦躁中等待自己的情人张昌宗。楼下,御史中丞等人在等待女皇帝的令下。

女皇帝的案上放置着几份弹章。宫廷的女官婉儿,紧张地站在女皇帝的身边,她时望着门帷。

气氛是阴森的,站在门帷两边的八名内侍,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两名宫女自右侧门送入甜食给女皇帝。她看了一眼,摇头拒绝。

就在这时,帷外,有报告声:

“邺国公张昌宗应制。”

女皇帝透了一口气,向婉儿示意,于是婉儿传诏唤入,同时命在帷内的八名内侍退出。

张昌宗已经得知事态的严重了,他进入,惶悚地向女皇帝跪下,以迫促的口气道出:

“陛下成全我——”

女皇帝的面色极为沉重,瞅着跪伏的情人,凄楚地问:

“那是真的?”

张昌宗茫然抬起头来,淆惑地瞩视女皇帝。

“御史台征章三上,宰相附白,许州人杨元嗣告变——六郎!”武曌的声调抖颤着,“你真是谋逆。”

“陛下,”张昌宗惊极,额上沁出汗水,期期艾艾地说,“我怎么会谋反?也怎么能谋反?我请陛下成全,并不是指我谋反的罪名啊。”

“那么,你有何罪?”

“亲近陛下之罪。”张昌宗愤然说,“我侍奉陛下,早成千夫所指,我早就料到,会有拳头打到我的身上来的。早些时,我请陛下容许我荐引几个人在朝中,外面有帮手相应,那并不是我树立党羽,实在为了自全——陛下,人们恨我,会想尽方法打击我……”

武曌稍微顿歇,仍然以遗憾的声调问:

“杨元嗣告变,有证据啊,你说过自己合当为天子吗?”

张昌宗吃惊地摇头。

“陛下,我不会如此愚蠢的啊。”

“杨元嗣指明你自称合为天子,同时,御史中丞宋璟上弹章,再证实此点,并有术士李弘泰为人证。”

“啊!”张昌宗心悸着,急骤地叫出来,“那些下流痞,用阴谋陷害我哪,李弘泰,李弘泰……”

“你向他说过合为天子?”

“不,不是这样的,陛下——”张昌宗的面孔涨得通红,急说,“我一直在忧虑,前些时,陛下小恙罢朝,刚好是由我引荐的韦承庆拜命入相,外头就有揭帖,说我准备谋逆,我心惊慌,恰巧有人介绍我认识李弘泰,人说李弘泰善相人,知祸福,我找他谈了几次,就中有一次,谈到祸福,他说不久有灾,如在定州造佛寺,可以消解,我想,造佛寺也不是坏事,就允承了下来,又和李弘泰商量建造的方式问题——”

“你没有说你合为天子?”

“我没有,这是李弘泰讲的,他说我有天子相,我以为讲笑,曾顺口说:我若为皇,汝当为国师。后来,在一个宴会上,有人谈相术,我也讲过:人称本国公有天子相。陛下,就是这样,我没有说谎。”

“昌宗——”女皇帝的神色渐渐地平了下来,戚然说,“你在朝如此之久,怎么会胡涂到这步田地,天子相一语,就坐实了你反叛的罪名啊!”

“陛下,我怎么能为天子呢?我自然晓得朝廷的忌讳,可是,我也明白实际情势的呀,因此,我觉得术士阿谀妄言为可笑,就拿来将之作为笑语讲。”张昌宗睁大了双目,“陛下,这就构成反叛之罪吗?”

“依法,这是的。”

“陛下……”张昌宗惶惶然流下泪水。

“那个李弘泰,当然是那些人勾结的,可能是有心陷诬你,不过,皇法无私,本案只能付交审判。”

“陛下,我落入他们手中,等于羊入虎口,绝无生还之望了,陛下曾经允承成全我的——”

“嗯!”她思索着,缓缓地说,“我命同平章事韦承庆、司刑卿崔神庆,会同御史宋璟三人审理此案,韦、崔都是你引进的人,他们当然不会难为你的,你照刚才所说的直承吧。”

“陛下——”张昌宗长跪不起,哀哀地说,“我请求陛下亲审,在外人手中,总是靠不住的。”

“六郎!”女皇帝恻然说,“法律手续不能不顾到的啊,你去吧,我会再派内侍传命的。”

张昌宗在无可奈何中叩辞了女皇帝,由四名内侍押带,下了则天楼。

武曌目送他离去,转而向婉儿。

“朝中倾轧,何时得了啊!”她稍顿,再说,“你着一名内侍传制,着韦承庆、崔神庆、宋璟三人推问,并且,命内侍告知三人,昌宗已自首,援例减等。”

武曌明白这是人们故意布下陷阱,让张昌宗走入的,不过,情势到了这步田地,她自然不能够再袒庇自己的情人,她为他安排了一条脱罪的道路。

韦承庆自然不会入张昌宗于罪的,他随便地询问了经过,就作为调查完毕,第二天早朝中复奏:

“邺国公张昌宗以言语不慎,惹来是非,准法首原看,术士李弘泰,不知禁忌,以妖言惑众,首恶当诛。”

女皇帝点点头,正要发言同意,御史中丞宋璟却出班来,提出了抗议:

“陛下,术士妖言,因人而发,张昌宗屡承宠眷,复召术占相,自是包藏祸心,法当处斩。”

女皇帝默视着他,带着怒意。于是,凤阁侍郎崔玄晖、司刑少卿桓彦范,并自班中走出奏请女皇帝究除张昌宗。

“昌宗已向朕自首,理应减罪。”女皇帝肃然说出。

武曌的宣布,长久以来,就被视为法律的,可是,现在却有了不同的反应。反张氏兄弟集团的大臣,直接向女皇帝的权力挑战了,宋璟最先抗议:

“陛下,邺国公虽曾自首,却未首告术士妄言,依律,依然有罪。”

“陛下!”大理丞封全祯高亢地叫出,“张昌宗自首,为形势所迫,本非初意,且谋反大罪,不宜首原——如张昌宗不伏大刑,何用国法?”

“陛下!”监察御史马怀素也挺身而出,奏道,“昌宗承恩背义,阴谋叛逆,理应处大辟之刑。”

这三人相继发言,使得女皇帝变色,她明白人们是假公济私的,可是,在形势迫人的场合,她又不能完全无视大臣们的意见,在无可奈何中,她目视着内史杨再思。

杨再思得到暗示,出班宣敕,令宋璟等退出,可是,宋璟却不肯放过在百官面前闹倒张昌宗的机会!他以为这一役的胜利已经可以望见了,于是,他拼着获忤旨之罪,带怒向杨再思说:

“臣聆圣皇德音,不劳内史宣敕。”

朝堂上,演成了僵持的局面,武曌立刻明白要在此时赦免张昌宗有困难了。皇权虽然至高无上,但是,在坐朝论理的当口,皇帝本身,也不得不向事理低头的。

于是,女皇帝低头了,她缓和地说:

“宋卿等既认为昌宗有罪,自当复审。”她稍顿,转向杨再思,低沉地说,“宣敕命——张昌宗至御史台对簿。”

这一宣布,等于是承认了宋璟等人的控诉,而将张昌宗断送了,百官们各以不同的目光注视着女皇帝。

于是,女皇帝宣布退朝。

御史中丞宋璟于送了女皇帝退朝之后,亲自押着张昌宗赴御史台,他以为自己全胜了。

现在,张昌宗陷入了绝望的恐怖中,他深知自己完全落入异己者的手中,命运将是可悲的。他想到酷刑,双腿抖颤,不能举步。

宋璟看着他,冷笑了一声。

御史台案桌排开,中丞宋璟庄严地入于中座,传令开审。

这是决定命运的一瞬间,中官到了,八名内侍相偕而来,排站御史台厅堂的中央,中官以傲岸的神气宣布:

“皇帝陛下方制特赦张昌宗——着交内侍冯绾、张明扬带走。”

于是,内侍班中走出两人,扶持着张昌宗,缓缓地走出了御史台。

皇帝的特赦权,是不能干犯的,宋璟虽然志在必得,但当着特赦,他一筹莫展了。

于是,中官留下特赦的圣旨,也退出御史台厅堂。

反张集团的胜利,有如昙花一现,立刻消失了,宋璟气黄了脸,捧着特赦制,呆立着,不能作声。

张昌宗于离开南衙之后,惊魂才定,只是,袍服已为汗水所湿透了。他请中官先往复旨,待自己略事休息,再往叩谢女皇特殊的恩典。

武曌已回到通天宫了,今日的事情,使她难堪,她认为人们毫不留情地对付张昌宗,实在就是和自己作对,她只能用特赦来救出自己的情人,那已经说明了大周的皇权已受到严重的侵犯,这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婉儿看得出女皇帝因郁怒而起的痉挛,她担忧着!

不久,中官来复命了,女皇帝安定了一些,她命婉儿进上镇静剂,就在榻上横下身来。

她老了,一阵激怒,她的身体就有严重的反应。此刻,她头痛剧烈,胸口闷塞,再也无法支持下去了。

当张昌宗进入通天宫的长生殿时,女皇帝陷在半睡眠与半昏迷的状态中。婉儿在帷外迎着他,低说:

“暂时,让皇上歇歇。”

“皇上没有什么吧?”张昌宗凄然问。

“皇上很惫,”婉儿遗憾无穷地接下去,“今天的事使皇上郁怒,现在,好像已经睡着。”

“我受到冤枉。”

“六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自然的道理啊,我希望你不要再刺激皇上了。”婉儿至诚地劝说。

他长吁着,颓然坐下来,牢骚地说:

“我想请求皇上放我出去——我愿纳还官爵。”

“六郎,省些事吧,”婉儿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以为,我们应替皇上着想。”

于是,他们两人默默相对,不久,张易之也来了,两兄弟都有着重忧,相见之时,居然无话交谈。

在内寝,女皇帝休息了一些时,就叫婉儿来询问张昌宗的下落。

“他在帷外候见。”

“让他进来吧!”武曌又合上眼,长长地发出叹息。

于是,张昌宗眼泪汪汪地进来,跪在榻前。女皇帝摸着他的面颊,长久,才沉沉地说;

“昌宗,只要我活着,总能保全你的……”

他呜咽,抱住了女皇帝的手。

“只是,我老了。”武曌感慨地接下去,“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你的来日却太长啊!”

“陛下——我将和你同日死……”

武曌的面颊上浮现出凄迷的笑容——今天,在皇权受到挑战之后,她生理上的反应,再将她的雄心压倒了。每一个人都会老死的,她以为自己得天独厚,但是,生理的反应却告诉了她——女皇帝和平常的人一样,逃不掉老与死的一关的,而当意志的控制力量松弛的时候,她悲从中来了,她对人生,不敢再有希冀了。

于是,在灰心中,她低说:

“让我抱着你!”

张昌宗倾斜着身体,投入女皇帝的怀中。

她仍然在头痛中,她的四肢也仍然无力,可是,她却强自用力将年轻的情人搂住了。

在心理上,她视此为最后的享受。

帷外,张易之偷看到了这一幕,转身向婉儿做了一个手势,走出外间。

“怎样?”婉儿跟出来,细声问。

“没有事了,我回去——”

“易之。”婉儿沉吟着,悠悠地叫出。

一瞬之间,往事重来了,张易之迷茫地看着这一位美艳的侍从女官。他,在天堂神宫首先与婉儿相遇,那时,他正放诞地追求青春的欢乐,现在,他已进入了中年,人事经历,已经使他失去了当年的豪情。

而面前的侍从女官,鲜嫩的青春也已褪色了。她虽然保有美体,但是,她像一朵盛开的花朵,凋谢的时辰行将来到了。

天堂神宫的往事,好像还是昨天,然而,人事全非了,创设天堂神宫的薛怀义,也已故世很久了。

“那像一个梦!”张易之喃喃地说。

婉儿似是有情,凝看了他长久,又悠悠地说:

“像那样的欢乐日子,不会再来了。”

张易之打了一个寒颤,他从这一句话体察到:女皇帝的生命能力,已不再能从事逸乐。于是,他再沉沉地说:

“我回去——”

婉儿噙住眼泪点头。

张易之并未出通天宫——女皇帝命宫女唤了他回来,而且要他留居于通天宫相伴。

这是流连光景,这是老去的武曌奇特的心理反应,她要在还能拥抱的时候抱住两个情人。

老年人是凭借旺盛的精神力量来支撑肉体的,现在,老去的女皇帝的精神力量崩溃了,这一夜,亥正,张昌宗自内寝出来,叫醒了婉儿,要她宣召奚官局人员。

“皇上怎样了?”婉儿惊疑地问。

“发热了,全身骨头酸痛——样子也很疲惫。”张昌宗颓丧地说出女皇帝的病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