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深先生:

来信对于曼殊深致不满,我亦有同意处,唯虑于青年有坏影响,则未必然。曼殊是一个很有天分的人,看他的绝句与小品文,可以知道,又生就一副浪漫的性情,颇足以代表革命前后的文艺界的风气;但是他的思想,我要说一句不敬的话,实在不大高明,总之还逃不出旧道德的樊篱,—这在诗人或者是难免的?即如白采君的《绝俗楼我辈语》中也常见到旧时代的旧话。

我不相信文学有什么阶级可分,但文学里的思想确可以分出属于某一阶级某一时代的,如封建时代或有产阶级之类,中国现今的道德观念多半以私产制度为标准,所以世俗对于亲子男女间的思想也纯粹建立在这上面。我不相信诗人应当是“先知”,拿着十字架在荒野上大叫,但有健全的思想的诗人总更使我喜欢,郭沫若先生在若干年前所说“诗人须通晓人类学”(大意如此)这一句话,我至今还是觉得很对;法国都德(A.Daudet)关于两性问题说过愚话,我就有点不敬,觉得他真是有产阶级的人,无论他实在有没有产,虽然他的短篇还是可以爱读,正如说谎的厨子所做的包子之无碍其为好吃也。曼殊思想平常,或者有点像旧日读书人,(仿佛是胡适之博士也曾在《新青年》通信上痛骂过《绛纱记》,)他的诗文平心说来的确还写得不错,或者可以说比一般名士遗老还要好些,还有些真气与风致,表得出他的个人来,这是他的长处。

先生说曼殊是鸳鸯胡蝶派的人,虽然稍为苛刻一点,其实倒也是真的。鸳鸯胡蝶派的末流,诚然是弄得太滥恶不堪了,但这也是现代中国在宣统洪宪之间的一种文学潮流,一半固然是由于传统的生长,一半则由于革命顿挫的反动,自然倾向于颓废,原是无足怪的,只因旧思想太占势力,所以渐益堕落,变成了《玉梨魂》这一类的东西。文学史如果不是个人的爱读书目提要,只选中意的诗文来评论一番,却是以叙述文学潮流之变迁为主,那么正如近代文学史不能无视八股文一样,现代中国文学史也就不能拒绝鸳鸯胡蝶派,不给他一个正当的位置。

曼殊在这派里可以当得起大师的名号,却如儒教里的孔仲尼,给他的徒弟们带累了,容易被埋没了他的本色。《语丝》上讲起他来,也只是随便谈谈,或者想阐明一点真相,这个意思在执笔的人也是有的,此外并无提倡或推崇的意味。语丝社并没有一个固定的要宣传或打倒的东西,大家只在大同小异的范围内各自谈谈,各人的主张,由本人负责,全是三不管的办法;自然,有些话是决不说的,例如狮子牌老虎牌等杂志的话头。

我们希望读者只看了当作参考,如听朋友的谈天,不要不经过自己的判断而就相信。因此我觉得《语丝》上谈论曼殊是不会给予青年以不良影响的,这是我与先生意见不同的地方。事实上,现今的青年多在鸳鸯胡蝶化,这恐怕是真的。但我想其原因当别有在,便是(1)上海气之流毒,(2)反革命势力之压迫,与革命前后很有点相像。总之,现在还是浪漫时代,凡浪漫的东西都是会有的。何独这一派鸳鸯胡蝶呢?现在高唱入云的血泪的革命文学,又何尝不是浪漫时代的名产呢?

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岂明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