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是先生:

得示谢谢。大作不拟用。刊物来稿诗格外多,每星期出专刊也排不了。新诗目前发展的确是个问题,解决它恐不在空谈理论,还在作家。要有很多忠实诚恳的作家,来各自努力寻觅发掘,来作种种试验。我对这部门工作,所有意见对你写作恐无什么帮助。说外行话,我总觉得诗应当是一种比较精选的语言文字,在有限制的方式上加以处理的艺术。在表现上它至少得比普通散文讲究些也经济些。容许于小小篇章包含一些较深的观念,倘若作者真有这种观念。也容许用它来解释一种抽象原则或表现一种具体事实,重要的应当是以约见著,能于少分量文字中解释并表现给读者一种较深较持久的效果。作者对于文字性能和效果得有极深刻理解,更懂得传统诗与人生命结合时的情绪状态,尚如何影响到当前的传递和感受。能如此,方可望写得出真正好诗。这意见很显然和目下一些诗人意见有个鉴赏距离,也有个根本歧异。因为就目下许多即景诗作而言,若在散文标准上比较,深的即晦涩得比古文难懂,浅的又显得单薄无意义。但这照例都叫作诗,而且有许多人在创作,在模仿,在应用。

你说发表能鼓励写作,正如什么学术奖金作用一样,虽是事实,恐只能鼓励普通作品产量的增加,无助于伟大作品的露面。文学作家和科学工作者,在这一点上有个一致性,即工作动力不必要外来奖誉,却发自生命深处的一种超越个人得失理想。并且一个刊物的理想,也不仅在鼓励他人写作,还必需挑选发掘那些工作结实持久的新人新作品。这种新人文笔长处各自不同,却必然有个共同认识,即写作愿望并不维持在批发趸售上。凡勤于学习勇于试验而怯于发表的,路走得必较远,即有挫折亦必能努力克服,终于取得应得成果。至若急于小成,对工作又缺少虔敬和谦虚,并缺少广泛而客观学习兴趣的,或二三年间,即另有所图,搁笔不干,或十年八年,把握工作虽认真,可毫无真实进步成就可言(不幸的是这种人甚多)。对从事写作的优秀少壮言,有无“出路”实不必为他担心,(近二十年极少真有成就始终受委屈的作家,多的倒是做了作家十年八年还不知如何用笔。)可担心的倒是他成了诗人并无优秀作品。为的是动力薄弱则难持久,玩玩即完事,不特别努力,即玩下去也不会有何特别成就。

你说写作需“天才”和“进步意识”,我看恐怕还需要“规矩”“认真”的工作态度,缺少这个不会有奇迹发生。除此以外要对工作专程狂热和持久,由态度进入实证。熟人中有写到五十万字作品,搁下三年还不发表的。有出过三个单行本创作集后,明白工作成就难望突过他人纪录,即转而致力译述,印行过二百万字译文名著,还不让人知道真实姓名的。也有每星期写一短篇,四年来工作从不间断的。这是写作一例。是从事这种庄严工作应有的单纯素朴态度。你问我工作方法,我总觉得十分简单,不过是小心写成,重抄重改个七次八次,如此而已。这也许应当名为“秘诀”,为的是说来你依然不会照样去做,为的是方法相当笨。孔子说,推己及人谓之恕,我只是就我个人写小文而言,因便中附及。你目前未必相信,也不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