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里“巴勾巴勾”地响了几声枪,跟王金山在北屋作伴的胡旭光有点沉不住气,他是河北的小学教员,“大扫荡”以来表现很好,区委调他来作秘书工作的。他工作挺积极,就是缺乏斗争经验;他没有手枪,仅带了两颗黄把黑头一大一小的手榴弹,他紧靠在王金山肩膀的后面,枪一响时,他一手抓着一颗手榴弹,一会把大手榴弹倒在左手里,一会又把它换到右手里。这时候就见田大车带着满脸怒气从东屋走出来,他叱责胖墩说:“叫你放哨,你跑到维持会胡扯,叫你挖洞,你阳奉阴违,昨天晚上你还向区长保证能容一班人,就凭你挖的这个烟袋锅儿呀,不用说藏一班人,连一班蛤蟆也蹲不下去;上级三番五次地布置这一工作,你对上级的命令这样打折扣开玩笑!这不是拿着对敌斗争当儿戏吗!”胖墩从洞里提出他那支大盖枪来,随后跟田大车走进北屋,低着头,绷起烧饼脸蛋,也不吭气,也不敢拿眼看人。田大车他们走到北屋里不久,听得外面砰砰地砸门,一怔神的工夫,大门已被砸开,三个汗奸队已经进了院。胖墩抬头一瞧,正是刚才追他的那几个人。他伸手开枪要打,王金山用力捺住他的手小声说:“不要开枪,等他们进屋再说。”四个人躲在门道两旁,神经很紧张地注视着院里的变化。三个伪军当中一个老鼠眼相的喊:“屋里有人吗?都滚出来!”他见没人答言,迳自奔了东屋里去,其余两个站在院里观察动静。老鼠眼从东屋里转了一遭走出来,又奔北屋里走,这时胖墩暗暗地从胡旭光手里拿过那只大柄手榴弹来,老鼠眼趾高气扬地往北屋里走,刚一探身往里迈步,那颗大个黄柄黑头的东西从门侧面飞抡出来,听得磕哧一声,胖墩的手榴弹正正砸在老鼠眼的脑袋上,这家伙像得了癫痫一样,摇晃着身躯,两臂伸开朝着空气抓挠了两把,仅仅倒退了一步就栽倒不动了。院里那两个家伙,吓的扭转头撒腿就往外跑。掩藏在屋里的同志们心里更加紧张了。

“区委!区长!他们叫人去啦,赶快想办法吧!”胡旭光有点惊慌失色地说。

“这地方再也不能呆了!”田大车说。

“我有个主意!”王金山一说有主意,六只希望的眼睛,都射到他的脸上来。“是这样子,咱们从右面跳墙绕到油房里去,胖墩!胡家油房西间不是有夹壁墙吗?先到那躲一躲!”

“老王!现在不是征求意见的时候!马上走!先离开这里!”田大车讲完话,四人一拥冲出来,他们来不及检查门外躺的伪军死了没死,王金山是第一个跳过墙去,田大车紧跟着跳过去,胡旭光急的上不去墙,胖墩两手把他推上去,又从墙头拉他下来。他们穿过二十米长的贾家胡同,向右面一绕,蹿进胡宅的后门,后门距油房隔一片空场,空场院没有敌人,一溜烟跨过大场院直奔油房里去。

他们钻进油房夹壁墙的时候,敌人跟在他们后面,挨门逐户地搜查,搜出男人来就捆上,搜不出来就烧房子,靠近油房的几家房舍都点着火了,后来油房也燃着了。鬼子吼吼地乱叫,时不时地对着火打一阵空枪,汉奸队站在油房外面打着吓人的谎语:“早看见你们藏的地方啦,快快出来投降,慢一点都烧死你们!”夹壁墙内烟气弥漫了,烟刺激的人人喉咙发痒,田大车有点喘病,一见烟气就咳嗽,他用袖子堵住嘴,把脸涨憋的红红的,竭力压抑着自己的痛苦,一句话也不说。胖墩看到这种情形,心里更加难过,他向区委书记摆出犯错求饶的脸色。田大车像没看见他一样,很冷静地对大家说:“沉住气,大家想办法!”说完又用袖子掩住嘴,屋里的烟气越来越浓厚,带着呼呼声响的火焰,隔着夹壁墙听的很清楚,死亡的预感抓住他们几个人的心。王金山用五指卡住前额,猛然把手一甩说:“老田!是这样子,这里藏着,不被捉住也得烧死,现在只有冲出去。”

“冲是可以的!计划一下,往哪里冲?”田大车同意王金山的意见。

“要冲就往村西冲!”

“我赞成往外冲,我打前锋。你们大家跟上我!”胖墩感到今天的错误是他麻痹造成的,他后悔自己的大意,现在听说往外冲,他希望安全地掩护他们出去,弥补他内心的痛楚。一经决定了向外冲,四个人叫齐了劲,从烟火里扑出来。外院两三个伪军原打算屋里没人,所以摆出吓唬人的样子喊了几句之后,正在放开胆量抢东西;如今一见从烟火里蹿出持枪的人来,撒开腿就跑。胖墩他们顾不上理睬这伙伪军,就冲出油房奔了贾家胡同。由胡同口往西拐的路上,侥幸没有碰上敌人。一登胡同口外那片大场,他们暴露了目标,一群鬼子连打枪带嚎叫地追上来了。王金山说声分散开跑,四个人跑成两股,最前面的是胖墩,他不顾鬼子追赶,拚命地往村西北跑。站岗的敌人,纷纷地从侧面开枪射击他。他不顾一切危险一阵跑到村边岔河上,河水有二尺多深,他连蹿带跳地几步跑过去;平静的河水,带着猛烈的撞击声,溅起了一排排的水珠。他跑的非常之快,不大工夫就过了河。子弹带着哧哧的响声从他头上身旁飞过去,他已经忘记了害怕,对于这种声音,他感到像晚间树林里秋蝉乱飞的声音一样。为了使敌人掌握不准目标,他跑起来有时伏身,有时弯转,跑了一阵之后,忽然觉得耳边枪声稀少了,更多清脆的枪声,在南面响起来,回头一看,远远的后面田大车他们三个人才从村里冲出来。王金山在头前跑,田大车、胡旭光吃力地跟在后面,王金山跑过河的时候,田大车跑到河沿上,一起一伏地膛着河里的水,胡旭光跑到河当中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螯了似的,两手一扬就栽倒了,一直没有起来。过河不远田大车也栽倒了,他很吃力地爬起,跑不到几步又倒下去。胖墩看着,心里像刀子绞一样的难过,他想:这场祸都是由自己粗心大意造成的,如果这位党的领导者牺牲了,全区几十个村庄没人领导,对革命损失是多么大呀!你张胖墩是干啥吃的,你还能再跑,再跑一步都是可耻的,拚上这条命也得把他救出来。于是他立刻站住脚,扭回头来,以跪射的姿势向敌人开了枪。由于他拚命的射击,村旁的敌人,不得不卧倒向他还击,因而分散了敌人一部分火力,争取了这么一点时间,王金山架起田大车来一块跑了。

胖墩见王金山他们走出三四截地,他才一面打枪一面往下撤。敌人把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村房里面,对个别外逃的人,不大十分注意。这样,胖墩才算脱了险,他走了不远,发现地面上有渗到土里的血迹,心里想这定是区委书记的血,顺着血点,终于把他们追上。王金山累的满头大汗,田大车爬在他身上,眼睛似睁不睁的,脸像一张黄蜡饼,脑袋搭拉着。胖墩上去把田大车背起来说:“赶快跑吧!说不定敌人还要追上来。”又跑了一里地远。前面二青和杏花从高梁稞里立起来,一见胖墩背着区委书记,就知道他是挂彩啦。杏花掏出自己的毛巾来,连忙擦掉区委肩膀上的血;二青说:“专门等你们呀!我们跑出来不见你们的面,老赵和朱大叔在南道等你们,我们分在西道上,左等右等,见不到你们的踪影,谁想会出这么大差错呢?”正谈话中,一群老乡从南面跑出来,说崔家堡据点出来敌人骑兵啦!杏花说:“近来敌人一出发,就是几路合围,上次有车子,这次有骑兵,快想办法吧!骑兵可快哩!”她拿袖子在热烘烘的脸上抹了一把汗,瞪着眼睛等着王金山的回答。王金山稍一沉思,马上很坚决地把手一摔说:“这样子!我们三个人轮班背着老田跑,要活活在一块,要死死在一起。”听到这句话,田大车的眼睛睁开了,艰难地耸耸肩膀,竭力忍着伤口的疼痛说:“老王!不许背我,你们赶快冲出去!”

“你说的什么话,我们是血肉相连的,为了党,为了同志,为了革命,我们能抛下你走吗?”王金山说话的时候,想起他俩五年的关系,想着从到区里以后两个人吃饭睡觉没离开过,想着老田身负责任的重大,觉得自己此刻必须对他负责,那是一点也不能犹豫的。

“听我的话,正是为了党,为了同志,为了革命,我以党委书记的身份,命令你们冲出去。”

“区长!老田同志不是让咱们冲吗?我看,你们就冲吧!今天事情都是我麻痹惹出来的,我不能离他一步,活一块活,死一块死!要不的话!我心里愧的慌!”胖墩从“大扫荡”以来,第一次眼睛里噙着泪花。

“胖墩同志,放下我,你是什么观点哪?”田大车很不痛快地说。“你拿乡俗人情观点来对待革命同志呀!你麻痹大意对上级指示打折扣,是你的错误,你要负这个错误的责任,难道说党的领导同志那么不开展,为我们同志有了疏忽错误,就非陪伴着我搭上一条命么?你是好同志,党非常需要你,你快跟他们走!”正在踌躇的时候,二青指着西北角上一棵柳树说:“我提议净背田同志走也不是办法,那里树底下有一架水车,最好把区委先藏起来,我们冲出去,夜里再来转移他。”大家都同意这个意见,胖墩继续背起区委来,跟上大伙,急忙奔那棵小柳树走去。

小柳树下,白色平硬的土上,架着一挂满带红褐色铁锈的水车。胖墩轻轻的把田大车放在井台上,他说:“这样吧!单他一个人也不行,给我留下一棵枪,我下去跟区委作伴,鬼子来喽,我跟他们拚!”

杏花说:“胖墩哥!动不动你就拚,斗争得用脑筋,别光仗凭拚命,拚起来,你浑身是铁能碾多少钉?我的意见你们都走,这个任务,由我担起来。”

“谁也不能留下,把我放在井里就行,再不能多搭一个人。”区委书记仍是很坚决的语气。

“老田同志!你接受我的意见吧!我跟你在一块是有好处的。万一敌人翻出来,我们都装老百姓,我说你是俺父亲,我装你的女儿,只要没有知底的汉奸,咱们头上也没有贴共产党的字条,不见得混不过去。”杏花见老田不说话,就拿眼看王金山说:“决定吧!再晚一会就都来不及啦!”

“是这样子,老田!决定杏花留下跟你作伴,我们冲出去,夜里再回来设法给你医治,二青,你快搬石头垫稳车轮,胖墩,你背着老田同杏花从两面登上水斗子,快快的下去!安顿好了,赶快上来。”

敌人骑兵沿着新开河沿几乎把所有逃难的人都兜住了。老乡中间他们认为有嫌疑的人,连马也不下随便就放一枪。与二青他们一起奔跑的老乡们,被后面的马队迫的无路可走,只好又奔沿河村来。沿河村的敌人,发现从岔河口跑来一群老乡,他们架起机枪,瞄准等候,老乡们一渡河,机枪哒哒地水平射击了。大人孩子约有五六十个人躺倒在河里,河水冒着一片一片的红色,这次县妇救会的李同志牺牲了,大堡两个干部牺牲了。王金山和二青他们在机枪扫射的时候,躺在地平面的洼处,身子连动也没动。敌人炮火一消停,他们从青苗地里慢慢地爬到河边,像滑过网边的鱼一样,从岔河嘴靠北面的那头溜出封锁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