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成儿牺牲的第三天晚上,田大车、王金山和胖墩他们从河北枣树营转移过来了。这一天敌人在河北包围了枣树营毗连的三个村庄,将检查工作的县委和三个区的领导干部都包围住了。敌人这次出来是有计划的,他们在包围三个村庄之前,先派出部队从周围四五里远的旷野里搜起,一直压缩到枣树营、槐树庄、雨令村,然后逐村进行挨户搜查。县委和三个区的干部们,统统钻到枣树营村支部书记家的大洞里,整整呆了一天。薄暮时分,敌人在雨令村集结部队准备滚蛋的时候,他们从枣树营朝南冲出来。县委为了避免损失,决定分散传达布置工作,并先到接近安国和深泽两县境的七区去,借以观察和吸取邻县坚持环境、坚持斗争的经验。这样,田大车他们汇报工作要拖后一两天,趁这个空隙,赶到沿河村来看一看,因为赵成儿等牺牲的消息,他们已经听到,这消息像块大石头系住他们的心,两天来,一直是很难过的。

他们是连夜赶到沿河村的,因为近来敌人的活动非常疯狂,迫使他们的行动也更加秘密。他们由村外绕着悄悄地进入赵大娘家,仅是二青、杏花和赵大娘母子知道他们来,其他的人都没有告诉。王金山和胖墩连自己家里都没去。

区委听了二青汇报情况之后,批准了朱大牛入党,并同意二青他们在高房广播向群众进行教育的积极斗争精神;分析到轿子内的汉奸,也认为是赵三庆扮演的。根据内线的情报,赵三庆那天也是随同敌人一起出发的。最后区委叫他们特别注意张老东他们的活动,田大车说:“没家鬼引不进外祟来。”

睡觉的时候,大家商量了一下,都觉得钻了一天洞非常疲倦。这里既然挖好有翻眼的地洞,就先睡半夜再说。于是赵大娘、杏花她们睡到外间屋,田大车他们四位睡到靠近地洞的东屋炕上。他们计划着:如果在沿河村能安定地工作上一天,临转移的时候再到铁钢家慰问一下去。

半夜里,一种咚咚的响声把二青惊醒。睁眼一看,月光清彻地照进窗内来,田大车他们很香甜地睡着,他一翻身坐起了。从“大扫荡”以来,由于警惕性的提高,他的听觉也特别锐敏了,晚上躺在麦苗地里睡觉,不论睡得多么熟,只要从头上飞过一只蜻蜓,或是甲盖虫爬行碰触的麦苗微微一响,他都能立刻惊醒的。

外面咚咚的声音继续作响时,他轻轻地提上鞋溜下炕来;走到外间屋,脚步一响,赵大娘也坐起了。她又通醒杏花。他们的动作都是非常轻微的,为了尽可能的叫区委他们多睡一会,三个人轻轻地开开门。刚走到院里,蓦地传来了一声尖锐的马嘶,它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是这样的凄厉而嘹亮,以致把屋里甜睡方酣的田大车和王金山他们也都惊醒了。他们也走出来,大家蹲在院里一交换情况,就肯定是敌人马队来包围村庄了。胖墩认为敌人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提议由他带头马上冲出去。二青他们没说话,都拿眼瞟着区委书记。区委没有立刻回答冲不冲的问题,他同王金山轻轻地爬到房上听了一阵,下来后,又把洞口洞身翻眼气眼的各种情况问了一遍,最后,他把大家叫到屋里说:“我们不向外冲,一来月亮太明不好出村;二来敌人是骑兵,人腿不如马腿快;即便跑出村去,根据敌人近来的规律,一包围村庄都要搜洼的;如果洼里有敌人张网等着,我们正好自投到网兜里。”他的话经常是简短扼要,有条有理,每讲完一段,照例是两手平伸一低一扬的。“我的意见是一块钻洞坚持。老王,你看怎样?”

“我同意,咱们统统都钻吧!”王金山说。

“好!你们都钻,连杏花和铁练都下去,我留下,给你们看动静,注意从气眼里听我的话。”赵大娘说。

新的洞口已改到西跨间的囤圈下面,囤圈被土坯架起,距地平面仅仅有一尺高。钻洞的人必须先爬在地下,由坯缝往里钻,先进腿再缩头,然后用脚踏着洞口才能钻进去。铁练是出入惯了,他第一个先进去,大伙陆续下去跟着他走,弯弯折折地摸索着爬到大洞身跟前。那里是一个圆圆的土坑,高约四尺,能伏身走但直不起腰来。坑下面垫了一层新麦秸,这是为了便于休息和防备潮湿的。铁练头钻洞前早带上了火柴(火柴如果放在洞里是燃不着的),划根火柴,点着洞壁窟窿中那盏早已设备妥当的油灯。大家迈进圆洞身,六个人把它挤的满满的。时间虽是初伏的夏天,在洞里冷气嗖嗖的颇有秋凉的味道。在这种敌情不明的情况下,大伙谁对谁也没话可讲,各人握着自己的武器,杏花和小练每人持了一把小镐。这铁镐是准备改造翻眼用的。后来田大车叫二青带着他和王金山去看翻眼,一直爬到洞身尽头——胡家的西屋,每经一个方向位置,二青即告诉这是到了谁家的什么地方。回来后,田大车叫杏花吹灭了灯。灯灭了,顿时洞里呈现一片黑暗,大家闭上眼睛,镇静但又心绪烦乱地等待外面情况的变化和发展。

大约经过两个钟头,气眼里传来赵大娘紧张的音调:“当心点呀,敌人进村了,这次来的人可多啦,占了满街满巷,正挨门挨户的搜查哩!”

二青听完赵大娘讲话,赶快爬到气眼附近去,从气眼里透进一缕清幽的光亮,他知道这正是早晨太阳似出不出的时候。他想:现在惟一的妙法,只有在地洞坚持。他爬回来带着动员和解释的口吻告诉大家说:“我们就在地洞坚持吧!上次包围,我钻了一天洞,今天我看也不会有事,大家就准备钻一个整天吧!现在太阳刚露头呢!”没有人回话,也没有人作声,时间在沉默中溜过去。气眼里又传来赵大娘的急促声:“加小心吧!鬼子带着钢镐、钢锥子,遍地刨掘哩!锥子有一丈多长,凡是被锥着松软的地方,一律用镐刨开,西头家家都试探了,有的挖出地洞来,有的连填平的白菜窖、山药窖都挖出来啦,现在他们奔到咱们这头来了,你们加小心吧!为了闪开你们的目标,我躲到秋菱家去啦!”

又沉默了一阵,大伙脑子里都感到时间是很长啦,谁也估计顶少是吃中午饭的时候,就又叫二青去看,二青看见从气眼射到洞壁上的那一缕银灰色的光线比刚才亮了一些,可亮堂劲不大。他回来说:“越着急才越觉着时间长呢!其实呀,现在至多是吃罢早饭上地作活的时候。”

“真******闷死人!再打仗我非缴一只手表不结,省的钻洞时候转影壁。”胖墩说着一晃身子,“钻洞真受罪,又见不到日头,又挺不起腰板,……”

“别说话!你听!”王金山一推胖墩,打断了他的话,洞里一静,听到头上有沉重的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乱。

田大车说:“杏花,小练,你们不要动,二青跟我到洞口听听去,大概是敌人翻到咱们头上来啦!”走到洞口,洞口黑魆魆的啥也瞧不见,只听得搬动家具的响声,和嘈杂的说话声,这肯定是敌人来翻洞了。二青为了进一步闹清情况,又爬回气眼处去看,气眼是从靠墙根的鸡窝里挖穿一个鸡子般大的窟窿制成的,到那里他爬平地下侧身向外一望,嘿呀!很多的人腿,像小树林子一样地在院子里长起来,有穿布鞋的,有穿皮鞋的,还有高筒皮鞋带马刺的。他想:带马刺的一定是鬼子的军官,既有敌人的军官到这么个小院子来,这问题就不简单了。

他往回给田大车和王金山报信时,敌人已经发现了洞口,把遮盖洞口的囤圈子、腌菜缸、神供桌等统统都扔到院里去,洞口上面有人讲话,声音听的很清楚:

“这就是八路的洞,咱们找到啦!”

“哪里是什么洞!顶多是老百姓藏粮食的窖子,多者藏上两布袋高梁棒子的。算毬啦!”

”你说的太便宜,皇军为找洞口,在院子里挖了几道沟,咱们在屋里发现了洞口不报告?好!不用说你的命,连警备队长的脑袋都危险!”咚咚咚像有人跑步报告去了。

发现了洞口,就等于发现了洞里的人,事情对他们来说,是非常严重厂。

田大车早准备到这一步,当下叫胖墩把住洞口,他说:“你负责守上三分钟,遇到敌人下洞就开枪。”他胸有成竹地吩咐完了,然后,叫二青领着他们再去翻眼那面听听。没容往回走,杏花同铁练爬来告诉田大车说:“敌人掘了横沟,现在又在当院掘竖沟哩!这洞要不是从墙根掏的话,早给挖透气儿啦。”他们的声音里已经带出害怕的颤动。

“沉住气,不碍事!”王金山竭力安定他们的情绪。“敌人敢下来,我们敲了他!”大家聚到洞口处,胖墩早等的焦急啦,他说:“听!鬼子嘟噜地叫,锄镐叮。当地响,一眨眼他们可就进来啦。我提议咱们马上想法冲出去,你们想:敌人在上面,我们在下面,裤带长的一截洞,一节一节掘完的时候,咱们有多大本领也施展不开了。区委,区长!你们下决心吧!要冲的话,我打头阵。”

“胖墩!不要动你那点莽撞劲。”王金山不同意地说。“遇事要冷静、沉着。现在这么紧张,我看大家别乱讲话了,听咱们区委书记的吩咐!”王金山每遇到主要的或紧急的问题,都是听从区委的意见,在他看来,区委对他有个领导关系,而且他当村长兼不脱离生产的助理员时,田大车早已是区委组织部长,在各方面都比自己高出一头。

“同志们,情况是非常严重的。”田大车用从未有过的严肃态度,语句非常沉着地说,“向外冲,绝对冲不出去,留在这里坚持,可能遭受到全部损失,为了保存党的领导机关和全体同志,我们要把洞截成两段,从翻眼处隔离开,使同志们躲到另一个隐蔽的地方去。可是,这里需要留下一位同志,他要坚持斗争,他要拖延时间,他要掩护全体同志,一句话,他要为党牺牲他自己的一切!”他愣了两秒钟又说:“这是马上要作的事,丝毫不能犹疑,我们都是党员,也不用动员了!看谁留下吧!”

田大车说完了,大家没有马上说话。如果说个人与党的关系上,最尖锐最突出的矛盾问题是生死问题的话,那么眼前就完全处在这种最尖锐最突出最紧张的时候,处在要一个同志以必然的“死”,换得党委机关可能的“生”的时候,这与他们平常所经历的那些“牺牲的可能”“危险性很大”等是完全不同的。在这种生死关头上,正是考验党性的时候,是考验党员对党绝对忠诚的时候,是表现党员最高的共产主义道德和最高的原则性的时候。大家的情绪是万分的紧张,而表面呈现的空气却是突然的沉默,虽然只是半分钟的沉默。

第一个开口的是王金山,大家都能依稀地看见他挥动左胳臂:“是这个样子!我看只要有区委书记掌握全区,加上大家的协力帮助,我区坚持工作是没有问题的。因此,你们都走,留下我顶住。”他扬在空中的胳臂,伴随他的发言终了有力地挥下来。时间沉寂了两秒钟。

“不行!你是区长!你不能留下!”胖墩说。“我调到区里作武装工作,处处打头阵是我的任务,我顶着,你们都走。”说完,他紧张的呼哧呼哧直出长气。

“你们都走吧!”这几个字像石头块子一样沉重地从二青嘴里吐出来。从区委书记说话的时候起,他早下定了决心,倏忽间的沉默里,他集中思考在如何掩护同志,如何斗争,如何迷惑敌人的问题上。他的考虑并未成熟,区长和胖墩争执不下,使他再不能继续想下去了。“我请求区委让我留下,你们谁也不要争,再耽误时间,敌人就把洞掘开啦!”

胖墩还要说话,田大车两手平举向上一端说:“大家停止说话,为了完成眼前的任务,从很多方面分析,留下二青最合适;现在我代表党宣布:决定留下我们的二青同志!”宣布完了,他问二青还有什么意见。

“好!我有几句话要说。”二青的话音是低的,但这里边没有一点恐慌和畏惧,为了保存党委机关的光荣任务,他把个人的一切安危早抛到九霄云外了。“铁练老弟!你点着灯吧!白天点灯外面是看不见亮的。”灯一亮,同志们看见二青的黑眉毛下那对发亮的大眼早瞪圆了。他继续说:“区委,区长!你们要慎重,千万别冒险,万不得已时,可从胡望儿家打开洞口冲出去!至于我自己,你们别惦记,我要尽一切力量完成党给我的任务,别的没有什么,唔!胖墩哥!把你那刺刀解下来给我吧!”

“二青同志!”田大车说:“我们记牢了你的话;对你也没什么可讲的,任务的光荣和艰巨,你都懂的,为党为人民要贡献出一切来这也不必多提。就这样说吧,如果你万一遭到不幸,我们的党和我们三区的全体同志将永远地记着你!但你要注意牺牲要有代价,要坚持到最后五分钟!”说完话紧紧地与二青握手。王金山、胖墩都立起来,用临别依依与无限悲壮的眼色望着二青,他们原想着和二青说两句话,但嗓子里好像压着铅,沉的说不出来,只跟二青用力地握了手,胖墩在这时把刺刀交给了二青。

因为洞口窄狭,握过手就要前进几步让后面的人,最后才轮到杏花。她一扑搂住二青,两滴热泪簌簌地落在二青脸上。二青两只眼向她一瞪,眼神中含着同情,也含着责备。她用牙一咬下嘴唇,立刻严肃了。她说:“二青哥!泪是它自己流的,不要管它。你对我有什么嘱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