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文笑道:“金姑娘你要问他名字,我却要将你诗尾上挖去的两个字换一换,你便知道了,只是与你那个原本有些反对。我猜定你那原本定然是个‘重拨春灰画玉郎’,你以为我猜的错也不错?只可惜负了你的心。那《聊斋志异》上不是说,慧黠儿固雄而雌者也。或者把你那‘玉郎’二字,换做‘凤娘’二字,倒还使得。”(改得甚妙。)金娉娉听锦文一番雷轰电掣的话,大大吃了一惊,猛然跳起身子,又将凤琴望了几望,突然问道:“难不成你是韩凤琴小姐么?”锦文同凤琴倒反诧异,不识娉娉何以得知他的名姓,转摸不着头脑。(锦文说的话,出娉娉意外;娉娉说的话,又出锦文、凤琴意外,真是奇绝。)金娉娉益发知道是韩凤琴无疑了,转喜滋滋的面上露着十分春色,伸手握住凤琴粉臂笑道:“好小姐,你该将我想煞了。我老实对你说,你若是崭然头角,固可算影里情郎;你即是婉娈裙钗,亦何尝非我心头爱宠。”娉娉便从头至尾,将几次访凤琴不遇的话,说了一遍。直喜得个锦文哈天扑地,说:“原来金姑娘你这相思已久了。”凤琴也深感娉娉知己,转依依的倚在娉娉怀里,揉搓个不住。阿魔也在旁边笑道:“韩小姐这样装扮,真是一点破绽也看不出来。”

刚说着话,那壁上的时钟,早镗镗的整敲了十二下。锦文道:“夜深了,我们改一天再谈罢。”娉娉笑道:“你们二位若是能在外面耽搁,难得这长宵如水,倒可促膝清谈。况且我室中还有洁净的床榻,果是倦了,不妨随意躺躺。你们不听见窗外衰梧,余溜未尽,难不成还冒着雨归去么?”锦文道:“只是怕我们老师记挂着他这位爱女。”凤琴笑道:“这有什么打紧,我不是常在你那里住宿。如今我遇着这位好姊姊,你又有意阻拦我。”锦文笑道:“你看我这妹妹,可会放刁,我为甚阻拦你?你爱在这里就在这里。”娉娉大喜,命阿魔从新开了几瓶洋酒,招呼厨下预备着消夜,方才履舄交错,凭他闰尽长更,耳鬓厮磨,到此算成佳偶。想我这枝秃笔,也说不尽他们三人芳心中乐处。

饮啖之间,锦文便问着娉娉家世。娉娉叹道:“小姐,你不问我家世倒也罢了,你若提起这话,这要哭着说,便该断尽肝肠,我要气着说,管许冲开冠发。小姐,你们今日在人家膝下做着子女,这般无拘无束,可要算是神仙。倘若早生十年,怕也不容易享此幸福。其实我呢,并不曾受过这种磨折,只是我那母亲在先堕的苦趣,可是受够了。(愿今日一切女儿听者。)如今尚是死生未卜,音信毫无。你们想,我这反哺孤雏,怎禁得回肠寸折?”娉娉刚说到此,那眼泪便珍珠也似的向酒杯里滚去。凤琴不禁也哭了。锦文道:“好妹妹,你们如何这样容易流泪?你尽管说来,我们大家听听。若是你们令堂太太有甚么委曲,凭着我这龙泉三尺,管替他报尽不平。(想见锦文豪迈。)我们中国女权堕落,老实说也不怪别人,都是被我们这些做女孩子的左一把眼泪,右一把鼻涕弄坏了。你们须知世界上惟有一个‘哭’字,最没有价值。凡事都要埋着头去做,拚着命去干。到了没奈何时节,便还有一死呢,也算了事了。我不料你们这一副盈盈秋水,天生成叫你们顾盼自豪,你们转把来眼泪洗面,这又是甚么意见呢?”(翻新易奇,直抹尽千古泪恨。彼《红楼梦》中林姑娘,何以自解?)凤琴被他这一说,先笑起来。锦文笑道:“好了,凤妹妹不哭了。”娉娉也便破涕,接着说道:“小姐……”锦文笑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先向你声明:如今世界平权,也没有甚么贵族贱族。我若是不爱你,也便不到你这里来了。(爽快语,使我浮一大自。)你以后说话,千万不用‘小姐’长,‘小姐’短。世间什么叫做小姐?只要他老子会钻营,会谋干!一会儿顶儿圆了,翎儿长了,(奇绝!好象顶儿在先不圆,翎儿在先不长一般。)谁也不是千金万金的闹得烟雾瘴气。若不是几个臭钱,怕他大姐也还配不上呢。(肆口大骂,不怕今日小姐们齐动公愤。)好妹妹,你自家以为你唱着戏,便觉得职业卑微,赶着我和凤妹妹只管唤小姐。要知道你这热心毅力,莫说我同凤妹妹及不得你,便是那些鼎鼎须眉,也只好望风拜倒。(姑娘错矣,须眉何足道哉!)你若是不弃嫌我们,我倒愿意和你结个异姓姊妹。我今年十七,凤妹妹今年十一,好妹妹你呢?”

这篇话只喜得凤琴手舞足蹈,笑道:“我早有这个意思,只是不能象姐姐说得这般爽快。你问他岁数,我猜准他是十五岁。好姐姐,我们就拜起来罢。”(小儿性急如画。)此时娉娉只觉感激无既,也便慨然应允了。锦文笑道:“奇呀!凤妹妹如何便猜得到娉妹妹年纪?”(我亦要问。)凤琴笑道:“人家诗上都说明了,亏你粗心浮气,便读过去。(读者仔细被骂。)他明明说着‘年纪惊心到破瓜’。古人说,‘破瓜’是将一瓜分而为二,又分为四,二四为八,二八乃成十六。‘惊心到破瓜’者,是将及破瓜而未破瓜之时,你想不是十五是什么?”锦文笑道:“好好,你这疏解真是明确。目下朝廷大老方在搜罗人材,举那个博学鸿词的大典,若是将你荐去,包管还要独冠一军。”

凤琴笑道:“罢罢,你不用打岔儿。我倒不放心我那伯母,究竟是个什么缘故?经娉姐姐说得这般凄惨。”娉娉道:“可怜我在小时,也是千金小姐。我家祖父曾做过一任江西道台。”锦文拍掌道:“我的话如何?小姐谁还有根的?当初他家祖老太爷做道台,那时又哪里会料到,他这堂堂观察公的孙女公子,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娉娉道:“这也不用讲了。我父亲名字是讳一个‘显’字,随任在江西二年,我祖父便故了。父亲年纪尚幼,便随着一位继祖母强氏,扶柩回籍。宦囊也还充足,倒也安然做了个富绅。其时本乡的人眼孔最小,谁也不慕着我们家里声势,都来想同我家久亲论婚。我的外祖姓俞,膝下只有我母亲一人,爱如珍宝。外祖也是读书的,只是不肯教我母亲识字,都把些‘三从四德’的话来教训他。我母亲果然把一个贤女之名,播诸遐迩,求婚的却也不少。可笑当年的老前辈,把自己的女儿给人,他第一不拣这人家好歹,只顾看着他家有钱,便无论他是个火炕,也甘心把女儿送给他。那做女儿的心里便有什么委曲,却也一句不敢开口,说是若一开口,便算是个不害羞。做父母的及至后悔起来,便有一句话,说女儿的命象个雪花一般,飘到哪里,就到哪里。你们想,那雪花飘到无论甚么地方,都是一件不能长久的东西,何况飘向火炕中,可不一燎而尽呢?偏生我们中国女子,比做花还不算,还要比做雪。你们想想,可叫人气不气?(明明人谋不藏,偏欲委诸天命,说破了连在下都气,何况你们姑娘。)我母亲自从嫁过来之后,遇见我们那继祖母强氏,可算是遭了劫了。(遇着此种姑瘫,真是遭劫。)我过后听见人家说,我母亲第一天进门,祖母嫌他容貌生得太标致了,第一次辣手,便弄着什么玉簪花的根捣烂了,逼着我母亲敷在牙齿上。据说那玉簪花的根,其性最毒,敷上去能教牙齿脱落得一个不存。后来经众亲友拦阻,勉强饶了我的母亲。以后便朝也打骂,暮也打骂。搽脂抹粉,便说是冶容诲淫;裙布荆钗,又说是矫为寒素。以至于成年的不容我父亲到我母亲房里去。后来有人劝他说:“你老人家是个媚居,也该望着儿子媳妇传宗接代。'他老人家回得好,说:‘越是孀居,越看不得他们和睦。必要称我的心,也要媳妇孀居才好。’(奇谈。)你想,我父亲真是说不出来的委屈,因此一气便成了个疯癫之病。其时我已经四岁了。家道也便中落。(戾气所钟,焉得不败!)祖母将父亲锁在一间空房里。(媳妇果然孀居了。)又逼着我母亲另嫁。母亲如何肯答应?无巧不巧,那一年正有许多卖猪仔的客人,专一骗着人家男女,哄到美国去当苦工。不知怎么,我们祖母会同那一般人串通了,将我母亲和我卖在一个人手里。可怜初时同母亲还在一处,后来到了美国地界,便四分五散,不知我那苦命的母亲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娉娉说到此,又要流泪,勉强忍住。(是恐怕锦文诘责。)忽听得桌上啪的一声响,早摔碎了两个白兰地酒瓶。只见锦文蛾眉倒剔,杏眼圆睁,愤愤的问道:“哎呀!那个时候竟有这狼心狗肺、恶毒不尽的妇人?(对着人家孙女,骂他祖母,想见锦文素性豪迈爽快。)我总不信。莫不是娉妹妹年纪轻,记不清楚了?”娉娉道:“便算我记不清楚,我那母亲哭着同我一路到美国,我可不是做梦。”此时凤琴早捧着娉娉腮颊呜呜咽咽。

娉娉又道:“我幸亏遇着美国一个慈善妇人,名字叫做摩利福尔西,他也是个音乐会里的庶务长,爱着我伶俐,便收了我做他的一个女儿。由是就在那里学着唱戏,每月倒还可以敷衍过活。只是我念念不忘故国,便决意由去年别了摩利福尔西,遄回上海,便道故乡,居心打探我们家中是个甚么景况。谁知道沧海桑田,气象一变。祖母是早已亡故了。故宅虽然还在,只是这十年之中,不知换了许多主人。只觉得那些亭角墙阴,犹是我小时游戏所在。我洒了几点眼泪,也不再看。后来又径到我外祖家里,外祖亦己去世。倒是还遇见我一位表兄俞竹筠,是我外祖的螟蛉孙子。如今在上海合群学校毕了业,不久还来过我这里一次。(遥补前文。)只是他宗旨却不甚平和,(预伏后文。)我也不敢大同他往来。我如今心悬两地,终久要想到美国去一趟,访访我母亲的消息。”

娉娉说到此,又用手推着凤琴道:“好妹妹,你也不用哭。(想见泪痕未干。)我们如今是自由极了,我意思发个宏愿,想将我们国里二万万好姊妹的女权伸一伸,就是苦于没有下手的地步。”锦文道:“这也没有什么难处。只是要伸女权,第一那家庭中无谓的束缚,不可不放松一点。”娉娉道:“这却难说。中国女子拘束久了,一旦撤去藩篱,怕就要放荡起来。即如今日女学堂,差不多也将设遍了十几省,那名誉藉藉,没有不满人意的有几处呢?以至弄得那年高德劭的士大夫,宁可将他跟前几位千金做个阱中的囚凤,再也不叫他做天上的雌鹏。你看这不是冤枉吗?”锦文笑道:“呸!亏你先说出这些丧气的话来。依你说,人家有女儿的,都把来放在铁柜里藏着,便可保得他三从九烈了。怎么那些伤风败俗的事,从古便有,并不是跟着女学一齐发达的?要说是女学都有流弊,难道我同凤妹妹你都有些相信不过了?”(锦文自信太深,所以便作此语。)

娉娉笑道:“不好了!象你这样深文周纳,倒象是我有心奚落你们了。(甚至言之不可不慎也!以锦文,娉娉如此志同道合,尚不免于此弊,其他更何论?此古人所以有凶终隙末之戒也。)我的意思,岂是一概而论,便抹煞我们一辈子文明姊妹?只不过良莠不齐,难保没有坏的带累好的罢咧。譬如人骂那官场,总说是如今的官做不得了,做了官,没有一个不卑污龌龊。其实那暮夜乞怜、骄人白日的固多,然而其中也未尝没有廉洁自持,热心民族的,只不过威凤祥麟,不能常见罢了。(平心之论。)我难不成不想将那些姊妹们说成个白玉无瑕,黄金无价?但是我怕话过说满了,将来转自家打着自己嘴巴,那才坑死人呢。总而言之,我的意思,要想女权发达,并不是为着国家人才消乏,借重他巾帼英雄,又不是为着我们学植荒疏,便从此揄扬风雅;不过我们国势渐渐危迫了,生计艰难,物价腾贵,那些男子们便自己也有些顾不来,若再加上这许多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没脚蟹齐打黟儿累着他们,你看还有命么?(此中国男女所以在天演淘汰之列也。)若是做女儿的不累着父亲,做妻子的不累着丈夫,一肩重担子大家分挑着,敢情要清爽了许多。然而我这几句话,难保没有别的姊妹见怪着。他们意思以为,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是快活不过的事情;你忽然逼着他们将个庄严华好、珠缨络绎的身躯,要他茹苦含辛,经营事业起来,岂不可笑!然而有这种思想的人,我敢断定他是自安下贱。我今日同姐姐以及凤妹妹,……”

娉娉一面说,一面便垂下头来,望着凤琴。哪知凤琴早欹在娉娉怀里睡着了,薄脂烘颊,笑辅承颐,一些儿也不动弹。(憨态可掬。)锦文笑道:“痴丫头瞌睡不过,等我来挠他的痒骨。”娉娉笑道:“这也难怪,今夜我们谈着,不觉得迟早,你不听见城垣马路上乌鸦早哑哑的叫了。”(晓景宛然。)说着便亲自代凤琴将长袍卸下,命阿魔抱着他睡在自己床上,又轻轻用合欢锦被替他盖好。正是:

自分无缘成凤侣,先传密爱到荆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锦文论小姐一段,痛快极矣!吾愿为小姐者勉之。

娉娉之母,不见本书,却从娉娉口中历历叙来,不多着墨,而当时凌虐子媳之恶姑,已如燃犀照怪。

欲伸女权,是作者本心。不图娉娉姑娘有如许伟论,雒诵一遍,心神为怡。

鹤评

金娉娉不知凤琴为女子,相思成疾。而一露真名,转惊喜欲狂。此层最写得好。若稍含失望之意,便不成其为高尚纯洁之女郎矣。

锦文与娉娉一片谈话,都是至理名言。而娉娉之说女权,尤为布帛菽粟之谈,不作矫枉过正之论。借美人香口,寄作者本怀。其旨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