叵耐那萧楮卿早从双统领身畔轻轻递过一个封套来,便是素君寄来的家电,上面叙着出狱入都督府办事的话。(楮卿可杀。)双统领拿在手里,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勃然变色,狠狠的从案上掷落在地,交给凤琴阅看,大声喝道:“这封家函,不是你家投入叛党的实据?天下没有个父亲甘心投效乱军,儿女转能尽忠大清的道理。瞧不出你年纪虽轻,居然利口喋喋,本统领几乎被你瞒混过去。你此时更有何说?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先将你家姊弟明正典刑,然后本统领再带兵西上,剿灭贼巢,不愁你那个谋乱反叛的父亲不悬首市街,为将来逆党炯戒。今日权且让你苟活一夜,一俟将你的兄弟擒获到营,一并枪毙。左右何在!快将这厮母女寄押营仓,好生防卫,还防他党羽众多,前来劫夺。要紧要紧。”(说得如此郑重,好笑。)

凤琴此时更没有话说,被一伙人拥入营仓。却看不见母亲何往,想是母亲并无死罪,所以不同自家羁押一处,转把一颗心放下来。(不怯自己之死,只虑母亲不生,是好孝女。)只是适才听见双统领口气,要将他兄弟寿琴捕来,齐办罪,转吓得粉面失色,痴痴的坐在一旁筹划。

凡是军营规矩,所有女犯,却不交给军士看营。其时双统领已命人向元和县里索了两名官媒婆过来伺候,其中一名官媒婆业已去看管薛氏。凤琴身边一名官媒婆,年纪约莫不过三十几岁,是个山东口音。他自家告诉凤琴,是郁王氏,他丈夫现在巡防营里充当什长,名字叫做郁金标。(此等处人骤读之,初不知其何指,不谓此间尚生出妙文。)捕获凤琴的时候,他并不在其列。及至凤琴捕获到营,经双统领审问,知道他的父亲是韩素君,郁金标便有吃惊的意思。郁王氏在元和县里充当官媒婆,已不止一年。双统领命人到县里唤取官媒婆的时候,郁金标便暗暗授意给去唤官媒婆的同伙,务必将他妻子唤取得来,咱有用他的去处。

郁王氏刚走入营,郁金标早将他引过一旁,低低嘱咐他:“好生看待这位小姐,你须知道,这是咱们恩人的小姐。无论这小姐生死如何,咱们能尽得一分心,须尽一分心,不可使小姐在咱们营里受了委屈。”(知恩报恩,虽在郁金标,尚且如此矣。所以写郁金标者,将以愧冯子澄、萧楮卿一干人也,噫!)他妻子笑道:“你几时受过这小姐父亲的恩来?巴巴的将这趟好差使来调剂我。”

郁金标叹道:“你通记不得了?你可知道,那一年咱们夫妇两口子流落在汉口的时候,举目无亲,衣不就身,食不就口,冻饿得几乎要死。不得而已,咱便同你想了一个法子:假说母亲死在船上,无钱收殓,还写了一张冤单,铺在地上,你头抹白布,低着头假哭,可怜这法子虽然想是想了,凄风冷雨,坐了好几天,也不曾有一个人来怜恤咱们。瞧看热闹的人倒还不少,看一会便都跑了。还有在背后议论咱们是装出来哄骗人的。咱其时心都急碎了。好容易等到第五个日子上,方遇见这位韩老爷,慨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钞票,赏给咱们,咱同你欢喜得了不得。只是恨着这位韩老爷,不知听了谁的话,也疑心咱们。(我在此时,便恨不得去)

告诉郁金标,疑心你的便是萧楮卿。不知郁大哥感想又如何也?一笑。)他思量跟着咱们一齐到船上。咱一者是防他真个瞧出破绽,二者实因窘迫不过,又看见韩老爷懦弱可欺,遂不得已,在后湖马路施了一顿毒手,将韩老爷衣服同戒指、金表,一古拢儿都抢得到手。后来你还抱怨咱不该如此刻毒。其实咱心里那里过意得去呢,只有对天发了誓咒:万一后来遇见这韩老爷,能报答他老人家的地方,虽叫咱赴汤蹈火,咱也不敢违拗他一句。后来侥幸碰着咱们同乡方大哥,在这苏州营里吃粮,写信将咱唤到苏州,也带入营里去当伙夫,如今可怜也巴结到做了什长了。平日间只要偷着空儿,咱甚么去处没有去访这位恩人,只是访来访去,总访问不着这恩人姓氏。咱心里恨得什么似的,只怪这老天想是不叫咱报答恩人了。这一颗心总放他不下,镇日价都有些混混沌沌的一般。(是好郁金标,世果有其人,为之执鞭,所欣慕矣。)后来又被方大哥瞧出咱的行径来了,逼着咱说出缘故。咱也不敢瞒他,便老实一五一十说给他听。他又问我这人形状。咱是把恩人的影子都嵌入心窝儿里的,咱便说这恩人长长的身段儿,雪白面皮,两道乌溜溜浓眉,颏下有一点黑痣,痣上还簇着一绺长毫,约莫有三、五根光景,是本地人口音。(素君面目身态,不谓此时转在郁金标口中点出,用笔奇绝。)方大哥不禁大笑起来,反怪咱不曾早说。他便告诉咱,这人是本地一位名士,是人人知道他的,姓什么,叫什么。还对咱说:“如你不肯相信,这韩老爷著的小说很多,他还有一本小说子,印着他的小影,存在一个朋友处,改一日我拿来给你看,便知道是这人不是这人了。'咱听了好生欢喜,便屡次要向他看那本小说,及至取得到手,奇怪,那个小影逼真就是韩老爷,把咱都欢喜疯了。特地花了好几角小洋,重买得一本,恭恭敬敬将那小影供在案上,朝夕向他礼拜,聊尽咱穷心。后来咱又央求方大哥,同咱亲自到韩老爷府上叩个头儿。方大哥拦着咱说:‘这却可以不必。我们当兵士的人,冒冒失失去闹到人家里,不知道的还疑惑我们不知是何用意。况且韩老爷虽是本地人氏,他却从来都寓居外省,轻易不曾返里,公馆里都是妇女,这叩头一事,老实可以用不着。万一将来这韩老爷果有用着咱们去处,咱们再替他出力不迟。’咱听见方大哥说的话也很有理,后来也就搁着了。咱又因为你是个妇人家,咱在营里你在县里,轻易又不常居一处,所以把这件事也不曾同你提起。此番若在不将咱心里的话详细告你得知,你停刻去伺候韩小姐,那里会知道照应他呢?”

他妻子听一句,点一下头。听到末了,想起当初在患难时候光景,几乎不流下泪来,慨然说道:“知恩报恩,这是咱夫妻分内的事,咱对着韩小姐,如何肯将他当着寻常犯妇看待?但是一层,咱听见人说,韩小姐这案情很是重大,据说难保没有性命之忧。咱们夫妻俩既受过他父亲的恩惠,难道在营仓里好生照应他,便算是报了恩不成?依咱看来,你总须想个法子,救出这韩小姐的性命,才是道理。不知你心下如何?”郁金标伸了伸舌头,又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这可就难煞咱了。他是谋叛的重罪,咱不过在这营里当了一名什长,难道还有这权力去同统领乞恩,轻轻便开脱不成?这叫做心有余而力不足。便是将来会见韩老爷,韩老爷也该体贴咱的苦情,不能怪咱。”他妻子冷笑道:“呸!你想想,咱们那时候已有好几天不吃饱饭了,难得韩老爷赏给咱们那些财物,自此以后,咱们才算有了生路,咱们的性命,不全是韩老爷救活的么?人救了咱们性命,咱们就没有本事救人性命?咱有一条计策,说出来看你依不依。老实说,你这什长的前程,也不是二品三品的大官,便丢掉了,也不值什么。你若是舍得你这芝麻大的什长官儿,咱便悄悄的去告诉韩小姐,连夜的放他溜掉了,咱们夫妇便一齐跟着他高飞远走。当这天下荒荒的时代,咱们不会赶到武昌那里,投在韩老爷都督大营,韩老爷他是个最有义气的人,见咱们救着他女儿出险,说不定他会提拔你,一样比这什长大些的官儿,给你去干。你仔细去想想看,咱这条妙计,可还用得用不得呢?”

郁金标被他妻子这一番话,真个说动了心,赶忙跳起身子说道:“依你,依你。莫说咱舍不得这什长,便是叫咱砍了头儿,咱也誓不皱一皱眉头。你便快快去罢,不在今夜,就在明晚必须动手,迟则怕来不及,还要误了大事。”(遍布疑云,读者鲜不谓凤琴为郁金标夫妇所救矣。》他妻子又笑道:“做这样事,你还该悄没声儿些,万一走漏了风声,咱夫妻俩死不足惜,转耽误了韩小姐,那还了得!你在这里听咱消息,咱一经将韩小姐救出来,你就跟着咱们一齐走。第一随身什物要预备妥帖,银钱也是不可少的。咱还有几十块洋钱,在县署房间里,你先悄悄的去取得来,藏在身边,准备在路上应用。”郁金标一一答应,又叮嘱他妻子:“凡事要随机应变,不可露出马脚来。要紧要紧。”

且缓表郁金标夫妇商量的事,但说韩凤琴自入营仓之后,已将自家生死置之度外,所最悬心的,是深恐寿琴不知道他们母女被捕消息,万一再投入牢笼,如何是好?此时只恨没有一个人可以悄悄的替他带一封信儿,寄到学校,使弟弟远走高飞,为韩氏门中延一脉香火。左思右想,无计可施。

正在筹划之间,忽然有兵士带进一个妇人来,告诉他这是县里的官媒婆,是统领命他到此看守自己的。那个妇人盈盈上前向凤琴问讯了一声,见凤琴却不曾带着刑具,大约统领因为他是个纤弱女郎,不比那江洋大盗,是不愁他逃遁的。凤琴满腔心事,也不去理那妇人。那妇人转过脸来,便向那些军士说:“诸位各请方便。这女子既归妇人看管,这重大责任便全在妇人身上,保无误事。”那几个军士巴不得有这句话,遂叮嘱了妇人几句,果然各自去了。

这妇人见左右无人,便悄悄的走近凤琴面前,笑着问道:“小姐吃了晚饭不曾?小姐若是饥饿,咱便去替小姐预备。”凤琴偷眼看那妇人,却是异常和气,带些淮北口音,容貌却生得不十分恶劣。见他问自家吃饭,便含着泪摇摇头说:“多谢你的盛意,我此刻心中烦懑,那里还吃得下饭去?外面什么时候了?还不曾问你名姓。我们暂时在此相聚,待到明日,我这性命还不知保得住保不住呢。”那妇人笑答道:“咱的丈夫姓郁,便在这营里当着什长。咱娘家姓王。咱进营的时候,外面大家刚吃晚饭,至迟不过才起更罢咧。咱看小姐是一位极懦弱和平的人,如何忽犯此重罪?敢情是被人诬陷了。咱适才打从县署里出来,走到街坊上,大家沸沸扬扬,谁也不替小姐喊着冤枉,说小姐这份人家,住在苏州几十年了,老爷同太太是极好行善的菩萨,那里会有谋叛的事情?还有一句话,咱少不得告诉小姐。据外间传说,那些革命党早已派了许多兵队,沿江杀下来了。咱们县大老爷的家眷,早已在大前夜里,悄没声儿雇了大船,将太太同小姐,少爷们不知躲向何处去了。(当时情事,此数语尽之矣。读书至此,不禁为我百姓呼冤。)只落得县大老爷孤身坐在衙门里,还不是一遇风声紧急,他也溜之乎也。咱替小姐计划,只要迁延得一两日功夫,一经那些革命党进城,小姐自不会损害性命。小姐还须自家打点打点主意。若是用得着咱们夫妇地方,咱们情愿替小姐出力。”

郁王氏只管在这里说得高兴、凤琴不由将他望了一望,心里转无限狐疑起来,暗想:“这妇人同我素昧平生,他们当官媒婆的人,只有害人的手段,那里会有救人的心肠?此番突然冒冒失失,同我讲这些亲密的话,实在觉得可怪。哦!我猜着了,他适才分明说他丈夫在这营里当着什长,这分明是这统领见我没实供,特地暗暗命他们夫妇做成圈套,到此来试探我的口气,好定我的死罪。咳,这妇人还是老实,你不该提出你的丈夫来,我还有些相信,你又告诉我你丈夫在营里吃粮,这句话便是老大破绽了。”想到此,不由毛发森竖,不独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而且将适才要寄信给寿琴的心,都一般提在冷水里,觉得毫无希望。想着:“身陷重地,四面楚歌,可知我前后左右的人,无非敌国,可见我这人竟是没有一个人能怜爱我了。”越想越恨,顿时珠泪如雨,衫袖尽湿,比较起先被捕入营,也没有如此沉痛。

郁王氏那里悟会他的意思,转觉得我是一片婆心,刚刚拿话来试他,想救他出险,如何这小姐不但不感激我,同我商议,转冷面冷心的对我哭泣起来?然而又看见他这泪颊纵横,仿佛一枝梨花带雨,越是叫人怜惜。不由款款的在旁边一个水盆里拧了一把手巾,递在凤琴手中,让凤琴擦脸。停了半晌,又挨近凤琴身侧,低低说道:“咱刚才所讲的话,句句是替小姐计划,小姐务要从速决断,不可负了咱们夫妇两人的心。”凤琴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冷冷的向他说道:“贤夫妇爱我的心,我知道感激。但是国家法度,令出如山,叫我怎生设法?在我看起来,你们贤夫妇还是尽你们责任,我这有罪的人,也只好听天由命罢了。万一统领竟不容我活命,你们的恩德,我只好等待来生再酬报你们罢。”说着又流下泪来,竟是一言不发。

郁王氏听了半会,方才恍然悟出凤琴的用心,暗想:“这也难怪他不肯相信,他以为咱们是萍水相逢,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如何竟肯替他出力?所以咱说得越近,他推得越远了。”也只好笑了一笑。又低声缓步的踱出房外,瞧了一回,见外面夜凉如水,星斗纵横。除得从远处听得更桥之声,惨人心目。再偷看看那些军士,已鼾声如雷,大家睡熟。正在徘徊之间,猛的见那院子角上有几株芭蕉,随风摇曳,倏的有一个黑影子闪过去。郁王氏不由吓了一跳,重缩回身子,微微咳嗽了一声。从这咳嗽声中,便见那黑影子直奔过来,低低问道:“你在里面可曾同韩小姐将话说妥帖了不曾?咱听营里人传说,怕就在明天清晨,要枪毙小姐了。(骇人之语,听之悚然。)咱听见这消息,急得什么似的,那里还能安然睡觉。咱在这左近打探了好几次了,只等待你的发落。”(是好郁金标。迭次读冯子澄,萧楮卿一辈人事迹,使人恨煞,得此庶几可以解秽。)郁王氏从黑暗里才认出便是他丈夫郁金标,只摇了摇手,低说:“韩小姐尚不肯见信。你既得了这个消息,你好歹千万不要离开这地方,停会子等咱再去同他斟酌。”郁金标听了这话,忙点了点头,又踅过去了。

郁王氏心里好生着急,重新走进房里,也含着满面泪痕,又向凤琴低低说道:“好小姐,刚才咱出的主意,不怪小姐不肯相信,只是小姐还不曾知道咱们夫妻是受过韩老爷恩典的,此时也不暇同小姐细讲。小姐须知道,自家性命实在十分危险,若不及早设法,到那时悔之已晚。小妇人可以对天发誓:决不是商同来欺小姐的。老实对小姐说罢,此刻为小姐打算,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咱的丈夫,他已经拚着这什长前程,决意带同小姐出险,去投奔老爷。他眼巴巴的还在外间躲着,等候咱同小姐呢。”郁王氏说到此处,也就十分哽咽,牵着凤琴衣袖,几乎要跪下来。

凤琴瞧这光景,才相信他们夫妇真是要救自己的,心下也自异常感激。又想:“他们要携同自家逃走,只是母亲还陷在此处,如何放心得下?转不成我顾性命,竟抛弃了老母,将来何以对得父亲?”便一把扯住郁王氏的手,含泪说道:“我此时已相信你们夫妇的用心。但是我还有不能逃走的难处,就是我母亲已被营里捕获来了,我走之后,母亲不是转要受累吗?”郁王氏顿足说道:“这个原见小姐的孝心。然而咱替太夫人设想,谋叛的重罪都在小姐一人身上,太夫人他是没有杀罪的。统领的为人,咱丈夫他是知道的,却与那些杀人不眨眼的人究竟不同,断断没有因为小姐逃走,转去杀害太夫人的道理。小姐尽管放心。”风琴听着,只是摇头说:“这个断乎使不得,我便获活命,我这心里的惨痛也没有一时可以消释。既然难得你们夫妇盛意爱我,目下倒有一件重要的事,想求你丈夫替我出一出力,我便感激不尽。至于逃走的话,却待再行商酌。”郁王氏催促道:“小姐还有什么要事,快快说出来,咱丈夫没有不肯去做的。”风琴想了想,又向这房里四面瞧看,似乎寻觅物件光景,口里说道:“那里有笔砚借得一用便好。”郁王氏依言,便在房里寻觅好半晌,也没有笔砚,只得告诉凤琴。凤琴说道:“既然没有笔砚,就请你的丈丈快快向城里狮子街中学校里去走一趟,在校里将我兄弟韩寿琴请出来,告诉我们这件事。第一须防着营里有人去捕获他,命他赶快躲避出来。此外没有别话可说。务请你的丈夫仔细要紧。等他报过这信回营,我们再商量别的事情。”

郁王氏不得已,只得依着他,重又走至院里,轻轻咳嗽一声,郁金标早已走至身侧。郁王氏便将这话告诉了,叮嘱他:“赶快前去。小姐说等你回营,再商酌同你逃遁。”郁金标听了,皱着眉头说道:“此时眼看看离四更不远了,再经此次往返,恐怕误了逃走的时辰,如何是好?小姐既然吩咐,咱只得依他去跑一趟。咱走后,你便同小姐偷偷出营罢,咱便在狮子街学校左近等你们。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此际营门已经关闭,门首又有守更的人,咱出入如何可以自由?我筹划已定,所幸这院子东南角上有一座土墙,却不甚高,咱已经在墙里面靠了一张短梯,咱须得越墙而出。你同小姐逃走,也须由此处逃出去。小姐虽然身子孱弱,然当这患难之际,也顾不了许多。你须记着这话,不可大意。”郁金标说完这话,便匆匆走了。

郁王氏此时觉得万分羁延不得,旋又匆匆入房,一味价催凤琴赶快跟着自家逃走。凤琴只是迟迟疑疑的犹豫不决,一任郁王氏在旁逼迫,他仍是伏在一张案上支颐无语。好半晌才挣出一句话来,说:“你催我逃走,正自不妨。但是我此刻心里须得去见我母亲一面,将这事告诉了他老人家,然后我才放心。不然,我宁死决不从你。”郁王氏跺脚急道:“咱虽知道太夫人也羁押在营里,只不知道他老人家羁押的地方究在何处,营里的关防异常严紧,如何容得咱同小姐从从容容的去寻觅太夫人谈心?好小姐,伺候太夫人的也有一个官媒婆,这媒婆是同咱一齐向署里调取来的,小姐逃出之后,咱命丈夫向这媒婆告诉一声,叫他将这话禀告太夫人,料想太夫人听见只有欢喜的,他断不能怪着小姐背着他老人家孑身逃走。小姐此时因为恋着太夫人误了性命,落后被太夫人晓得,不是更叫他老人家伤心?”(娓娓之谈,入情入理,宜凤琴之翻然变计也。)

凤琴听见他这话也很有理,不禁站起身子,含着满胞眼泪说道:“既然这样说法,我便依你,只是我们两个女人家怎生个走法呢?”郁王氏听见凤琴肯走,无限欢喜,说:“这个不须小姐多虑,咱的丈夫都安排好了,小姐跟着咱走,保无妨碍。”说着,就携了凤琴纤腕,连拖带扯,悄悄出了房门。只见星影满天,黑洞洞的不辨路径。两人刚才下得台阶,走不几步,猛然听见营门外面人声嘈杂。两人吓了一跳,重又停住脚步,向前一望,一霎时遥见外边灯球火把,左近一簇军队,履声橐橐,直迎着他们住的地方而来。四围打更的更夫,先前不过陆陆续续随意敲着更锣,此时见外边有人行动,那更柝之声格外严密,不时的在营仓左近走来走去。凤琴缩转身躯,早见那一簇军队滔滔的由右边向后面走过去了,也猜不出有何事故。(有帷灯匣剑、跃跃欲出之妙。)郁王氏同凤琴又等了好一会,谁知天光业已大亮,院中景物一一都显露出来,料想逃走也来不及,只急得郁王氏唉声叹气,立在一旁纳闷。转是凤琴倒觉得心地宁帖。

在这个当儿,似乎有个人走近窗外,低呼着郁王氏。郁王氏见是他丈夫郁金标,忙走出来问他办的事结果如何。郁金标顿脚长叹道:“你快去告诉小姐:小姐命咱到学校里去报信给少爷,谁知咱还不曾走到狮子街,那少爷已被统领差了人将他捕获入营了。你们适才不是看见有一簇军队打外面进来的,韩少爷便在其内。”金标讲话的时候,声气原不很低,凤琴因为他是去报信给寿琴的,见他回来,早已从窗子里面听他说话,听到此处,不由大哭一声,平空栽倒在地下,顿时晕过去了。郁王氏飞步进内,忙着将凤琴扶起,接二连三的唤着“小姐,小姐。”可怜凤琴小姐那里会死呢,一会儿又悠悠醒转,只有呜咽的分儿。好在此时已不及逃走,他也决无逃走之志,瞑目待死,更无他念。

郁王氏不知道轻重,还思量能延挨得一日功夫,尽今儿夜间,再打点同他丈夫救凤琴出营。她那里晓得,双统领的用心,深防党人起事,便借凤琴姊弟做个榜样儿,为惩一警百之计。天甫黎明,旋即委了自己亲信的一位营官,执着大令,带领了二百多名卫队,立时从营仓里将凤琴提得出来,连同他兄弟寿琴,当面验明正身,押赴城外枪决。只急得郁王氏暗暗叫苦不迭,随着凤琴到了营官座前。凤琴一眼早看见寿琴颈项里用一根铁链子锁着,垂着头默然无语。凤琴惨痛非常,却是欲哭再哭不出来,转对着那营官要求两件事情。那营官看见凤琴娇弱可怜,心下也替他凄楚,却是和颜悦色的问他有什话讲。凤琴道:“第一件,想同自家母亲去会一面。第二件,身为闺女,临刑时候,恳祈勿上刑具,勿解脱衣服。”那营官笑道:“你要求的第二件事,我可以一一遵办,决不叫你出乖露丑,完你闺阁身分。只是会你母亲这一层,因为时间短促,统领大人急待获命,不能让你从容去讲闲话。(嗟呼!将死诀别之言,而谓之“闲话”。彼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者,其谓之何?)等你就刑之后,本营官格外体恤,定将你这意思代达你母亲知道,断不使你母亲委屈,你在九泉之下大可放心。”

凤琴听到此处,知已无可奈何,便面不改色,毅然就道。那营官立起身来,二百多名卫队一声吆喝,拥着姊弟二人,如飞的出了营门,直向北门出发。其时天刚破晓,街道上所有的店肆,大半在那里张挂招牌。也有些行人在路上行走,本来知道这事,此刻见他们已押着凤琴姊弟往赴刑场,大家好生感叹。便有许多人随着去观望热闹,顿时嘈杂非常。

刚刚走近北门。守城官已得了这个消息,远远瞧见军队已到,立时大开城门,放他们出去。谁知城门才启,蓦的城门外面向空发了一排毛瑟枪,约莫有三、五百短襟窄袖的少年,袖口上一律缠着白布条儿。后面两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男一女。身后一面白地黑字绣旗上,高高露着一个“俞”字。一拥入城,遇着城里的官兵,不问青红皂白,弹雨乱飞,雪刃相接。一边是有心而来,一边是出其不意,那里禁得住那一班敢死少年纵横决荡,杀得那二百多名卫队一个个抱头鼠窜,四散奔逃。那马上女郎眼明手快,早看见凤琴在乱军之中,忙飞驰上去,伸出纤纤玉手,紧握着凤琴手腕,悲切切的叫了一声:“凤妹妹,愚姊来迟一步,几乎误了妹妹性命。”正是:

柳絮命丝沉白虎,桃花刀影闪红鸾。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此数回文字,看他全行收束前文,一一归结。然有在人意中者,亦有出人意外者。

作文贵有线索,固也。然其所谓线索,吾不知作者于其初布置时,其有意埋伏后文耶?抑已至后文,故意照应前文耶?如此回凤琴就捕,忽然生出一郁金标夫妇,竭力为之营救。然所谓郁金标夫妇者,又决非平空结撰,其事已遥遥于第一回文字中呈露其人。当时读此文者,亦不过疑为感叹人情变幻,慈善可为而不为耳,又孰料乃父救人,其女适受其报?虽营救未成,空言徒托,然读至沉痛处,毕竟叹修德者固无不获报,而天之报施,毫厘不爽也。情生文,文生情,吾于此书叹观止矣。

萧楮卿本羁押九江警署,九江光复,大放狱囚,萧乃逍遥法外,又转从故乡陷害人命,当年光复时,诸党人固无不以释放狱囚为善政者,然而其弊乃至于此。作者于此等处,盖有微词焉。

北门就刑,其机极险,其事极危,虽读者诸君,逆知凤琴姊弟断不至因此殒命。然而程德全止之不得,郁金标救之不能,于此时间,诸君能为彼姊弟两人谋一出险之策乎?绣旗招飐,天外飞来,其事其人,跃然纸上。读竟为浮一大白。

独鹤评

此一回文字,无处不用险笔,又无处不衬以闲笔。凤琴入狱,死生呼吸,险极矣,偏于其中写出郁金标夫妇一副热忱。军警如林,深夜越狱,险极矣,偏于斯际绘出凤琴恋母一片孝思。刑场就戮,姊弟骈诛,险极矣,偏于临时添出凤琴对营官一番说话。于繁音促节之中,具抑扬顿挫之致,真非能手不办。

苏阊城外,锦文一声“妹妹”,与浔阳江头,娉娉一声“妹妹”,同有水尽山穷,绝处逢生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