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个霹雳,终把金莺小姐的沉湎的神经振起来了。那是一天的中午。在竹屿学校的门外,摆着一顶有篷的竹轿,轿夫恭恭敬敬地拿着一封信:“沈大小姐,在这里吗?沈大小姐在这里吗?”口口声声这么问。

金莺小姐觉得这问声有点熟悉,预感似的心头一跳,便从楼上翻石般地跑了下来。一看,却是她村里住庙的惰民。

“啊!是你!是阿福!怎么一回事?”金莺小姐气急地问。

“先生叫你回去。”说着又把信递交了她。金莺小姐展开了信。

“莺儿知之:父病,望速来一看。父字。”

仅仅是这几个字,使金莺小姐禁不住地掉下泪来了、这泪使她清醒,这泪洗去了她过去的一切记忆,这泪使她刷净了静默的想象。她立刻从一个渺茫的梦中转过来。面对着生硬的现实。

“啊!爸爸!爸爸!”金莺小姐不觉失声叫了起来。象风扫落叶似的,把自己东西一起装在书箱里,取了几身要替换的衣服。向梦兰女士告了别,便匆匆地坐上轿子,向自己的家乡进发了。

她突然又想起此刻是要与半年来吟风弄月的竹屿村分别了,不免有点凄然。而竹屿村的风声水声,又好象跟着这竹轿的咕咕声一阵阵向她耳边袭来;竹屿村绿畴青山又好象一幅绮丽的画似的展现在她眼前。“青柴白米岩骨水,嫩笋绿茶石板鱼”这山风野味,和自己的近海的村庄来比较,似乎又有点不同。这叫她又似乎舍不得离开了。

“然而,不幸爸爸要是……呢……”她立刻在背上感到冷水浇过一般,她的泪又重复掉下来了。她好象自己已经跑到了家乡,她所看见的,是一堂的白帏和各人身上的白衣;她所听到的,是一屋子的哭声,各街各巷的叫声……她的手足竟痉挛过去了,她在轿子中,随着轿夫的步调,在不住地颤抖……她忍不住又叫了起来:

“啊!爸爸呀!”

竟象哭伤了元气似的,她四肢又从极兴奋中瘫痪下去。全身已无丝毫力气,懒洋洋的心里却反而感到有一种奇特的趣味。这趣味,从某一意味上说来,好象是报了绝大仇恨似的快感。她又自笑起来,下意识地自笑起来。

“是的,梦若,你向我示威吗?我也会向你示威的!你能离去竹屿村,我可不会离去吗?爸爸,你真是我的救星!你是把我从人家侮辱中救回来了。我与其这样活受侮辱,我还不如死了一个爸爸来的好!……”

“死一个爸爸!”这五个字象银幕映过一样,一层层在她眼前放大,她的眼圈因之也一轮轮扩大,终于她又“啊!爸爸……”叫了出来,第三次掉下了豆大的眼泪来了。

“你要好好儿活在这世上呀……

*

恶梦似的到了家门。和谧的空气,又打破了她脑中的幻影。她觉得她一生将为这幻影所累死吧。

父亲靠在床屏上,静静地打着瞌睡。母亲坐在一旁做针线。金莺小姐轻轻叫一声“妈妈”,便扑在母亲怀里幽咽地哭泣起来了。

父亲惊醒了。展眼一看,“是莺儿吗?是莺儿吗?”缓缓地叫着。金莺小姐拭干了眼泪,跑到父亲跟前,低低地问了一声安。接着父亲便说了:

“怎么,你回来了?”“是我叫她回来的。”母亲在一旁笑着说:“因为你一病,我便想她:急于要见见她,所以偷偷地叫她弟弟写了几个字,打发一顶轿子去。”

“那么怎么写上这样的句子呢。”金莺小姐回过头来,撒娇似的说:“真骇得我……要……哭……哭出来了。”说着,又真的笑中带呜咽了。

父亲从金莺小姐手中拿过字条来看,也不觉笑了。

“你们都希望我死吗?怎么‘赶速来一看’,怕看不到便死了吗?……”

“哈……”母亲也骇得笑了,“我并没有叫他这么样写呀!”一屋子堕入在笑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