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等了几天,父亲还不见回来。金莺小姐从家庭的环境,以及过去父亲的行动看来,知道十有八九不幸是已经张着大翼,盖在自己的家屋上了。

以前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父亲的朋友,二天内也绝迹了。母亲只会啼哭,弟弟也陪着淌泪。自己原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他一场——

在以前自己感到孤寂或是空虚的时候,她也曾想痛哭过的,因为不肯示弱,终于给压住了。现在似乎是为父亲也为自己倾情一哭的时机了。然而母亲是年老了,弟弟是弱小的,父亲最后“好好服侍母亲和弟弟”的话,常常在自己耳里荡漾,这又不是她应哭的时候了。

就在那天晚上,差去城里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已经于第二天解到杭州去了。”差去的人最后这样的报告。“只有一封短信留在城里张先生家里,我顺便给带来了。”

全屋子象跌入在黄海的波涛里,哭声如同浪声似的将屋顶卷去了。然而金莺小姐镇定着,瞧着草率的简短的父亲的信:“请往镇海张司令处设法。”这句话抓住了金莺小姐的全个灵魂。最后金莺小姐坚决而又勇敢地对母亲说:

“妈妈,别哭了。——我想,事情是不宜迟的。你跟肇文暂且在家里听消息,我和里嫂子先跑到镇海张司令处去一趟。爸爸在这信里说起着,要是有效力,也得叫张司令打个电报去营救,想来不会有什么了吧!”

晕了过去的沈夫人给金莺小姐这一说,顿时清醒过来了。萤火也似的光明,从弥漫一屋的黑暗中渐渐扩大起来。

停住了哭声。

“好的,莺儿,你爸爸没有年纪大一点的儿子,爸爸的事,全凭你去办理了。万一,你爸爸有什么不幸,那也只好归之命运了。……”接着又是凄厉的低泣。

过了恶梦混乱的一夜。生与恋的纠缠,死与祸的葛藤,把金莺小姐脆弱的脑子,粉碎得片片纷飞。受尽了一切凄凉,尝遍了无限恩怨,把年龄好象增老了十年。然而,金莺小姐毕竟还是个硬得起来的人,一到四更时,便唤醒里嫂子一同起来,打点自己日用衣服零件。直等到轿子来了,便草草地吃了些零食,竟和里嫂子上轿去了。

黑暗还是占据了大地,她坐在杠上挂着一盏灯笼的轿子里,要冲出这黑暗前去。

黑暗,层层剥了去,渐渐露出鼠灰色的面目来了。轿前的灯笼的光,也渐渐地微弱下去。直到将近西坞十里的地方,东方已经放白了。

西坞的船是八点开的,第二次回声吹过后,金莺小姐的轿子。也赶到了。第二次的回声拉过,把金莺小姐一颗如被万弩齐集的心,载向宁波去了。

她计算着,船是十一点可赶到宁波外濠河,往镇海去的轮船是十一点半和两点钟开的。她必须于这半个钟头里,毫不停留地从外濠河跑到江北岸。如其三时前赶到了镇海,今天的电报还是可以发出吧。

计算着,计算着……于是连和张司令碰面时,应该说些什么话也给想起来了,……电报应如何拟稿……王家应给以如何坐诬告罪……也都给想起来了。……

“嘻……”坐在官舱里不禁自笑着。下意识又如在胜利地审批王家兄弟。——“啊!是的,你莫非为了八百元去告发的吗?”金莺小姐终于又这么自语着。

里嫂子吃了一惊。在她自笑时,里嫂子已经注意着了,一听到说出这话来,知道金莺小姐是陷在神经错乱中了。里嫂子回想起从前她和金莺小姐的一段过去,很想说些男女间的事,来缓和金莺小姐的焦灼。

“大小姐,你别担忧了。”里嫂子还是解慰似的说。“凡是总有天命——我想到你里哥时,何尝不伤心呢!但天下没有屈死人,里哥命里定要这么死,那我又怎样去挽回呢?所以也就宽心过去_,何况叔叔是个太岁星,谁敢在他头上动土呢!……”

“嘻……”但金莺小姐还是笑。一边自己又想到:怎么我不做个里嫂子呢,如其我有那样的运命,我的眼泪,将会把我生命添上了一层光彩了……一个人是需要做个悲剧的主人的,象林黛玉这样的运命,……确然是人生最光荣的一个……然而,现在呢,我的父亲……要是你能被枪毙呢,那我的生命啊……

里嫂子是猜不透金莺小姐的心境的,尤其猜不透的是她此刻这样反常的心理。总以为金莺小姐是过于伤心了!哪里知道她却沉醉于更深切的伤心里……恋爱的酒似乎已经醉不了她的奇怪的心了。死的婚宴,或许还可振动她心一下。……然而金莺小姐连自己也不明白这一变故啊。

不曾到十一点钟,船到了宁波。金莺小姐醒一醒精神,在清脆的“铃铃”的宁波的人力车手铃声中,把自己运到江北岸码头了。姚北轮船还打瞌睡一般稳稳地横躺在码头旁。

金莺小姐和里嫂子上了船。

卖报的声音,打从江那边吹来,金莺小姐从官舱里出来,叫住了卖报的。

是《四明报》和《时事公报》,共买过两份来,回到官舱来看,果然如她的预感一样,报上煌煌然登载着关于他父亲的消息!

“土匪首魁沈大钊就擒。”

标题是木刻转方的大字。金莺小姐一看到,两手便不禁抖动起来。新闻的记载,是用着出人意料的震惊的口调,说沈大钊是怎样拒捕,朱管带是怎样用一队兵力围剿,得将首魁沈某擒获,最后还记载许多宁奉的住民的贺电。

“现由本报记者,探得某官方消息,该匪魁沈某,卢督业已内定执行枪决云。……”

金莺小姐读着,读着,全以为眼睛欺骗了自己,几次抹清眼睛,几次往报上瞧去,报上这几个字却始终一个不错地跳进金莺小姐的眼睛中来,于是金莺小姐眼睛里豆大的泪珠和报上的这九个字换了个位置,一点点地沾在那新闻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