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莺小姐终于移住到抱青山庄来。医生说“她的肺病已经将要到第二期了,但能好好儿静养,不是没有希望的。”

“最要紧是身心舒畅。”医生似乎更郑重吩咐着,“把一切无谓的愁思,抛到大海里去。”

然而在金莺小姐父母的面前,医生却盘根错节地问她的婚姻关系。

“有的女子呢,”医生说:“结了婚那肺病也许能停止发展。”医生的最后意见便是这一句话。

但金莺小姐是十分明白自己致病的原因的,生理上的不自然,固然也是一种原因,而自己那种外强中软、拂情逆性的个性,却是最大的原因。现在离开了父母,带着里嫂子,独自一个人住在这抱青山庄里,自己第一想做到的,便是修养性情的工夫,能够摆脱了世上的一切纠缠,也就斩断了意欲情念的根株,自己的心自然如明镜似的平静下来了。那么在闲暇的时候,再吟吟诗,学学字,修养修养性情,单纯地过她一年半载,自己的病自然会好的吧。

然而一切的事,不是一时情愿就可以做得了的。金莺小姐最初到这里虽然咳血是比较减少了,但每晚总还做着恶梦。而恶梦又必然带来了一身冷汗,一身的疲倦。有时好象梦在一个深山里,伴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在孤松下坐谈,看着松间的明月;有时,又好象掣着自己的弟弟在沿溪散步;而有时,自己好象个无抵抗的人,被一个暴徒劫了去,劫到一个山间孤僻的小庵里。二个月来,金莺小姐总是每天在这样的疲乏中。

可是金莺小姐的家,却用尽各种方法,不使什么人知道她的住处,藉以减少她引起无端烦恼的机会。同时,她自己也竭力宽慰自己,整天半睡地仰在藤椅上,以拂平一切的思虑。两个月以后,金莺小姐心境渐渐清净了,虽胸间还感到气急,但冷汗与恶梦终于稀少了。这样,金莺小姐,又开始在庄内外随意地散散步。

是一天早晨,金莺小姐又在庄外水埠上闲立。冬已残了,春已从地底伸出绿的色儿来了。金莺小姐用小石子投向水去,数着水上一圈圈扩大的圈纹,好象颇有些诗意似的,想把这情景造成一首绝句。但,接着似乎从远处荡来了几痕粗大的圈纹,压没了自己造成的圈纹,便循着这圈纹看去,却是一只划子,在湖里划着。划子上坐着一男一女,怪亲热的,象遗忘了他们身外的一切影子似的。

那划子渐渐划近了,好象正要到自己站着那埠头上岸的。金莺小姐对于西湖上这种双双的俪影,本来是司空见惯的,也不怎么唤起注意。可是那船上的窃窃蜜语声,却引她不得不再仰起头来一看了。

“啊!是沈小姐吗?”自己还不曾仰直了头,对面的叫呼声却传过来了,金莺小姐仔细一看知道是郑古父。

“啊!郑先生!”金莺小姐也安闲地叫着,“我正在候你们啊!”“笑话!”说着,郑古父及那女子一起上了埠头。“你怎么知我们会到这里来呢?”“我好象有些预感。”金莺小姐还是摆着她那一副机智的老神气。

“呵!呵!”郑古父一边笑,一边又介绍说:“这位是密司沈金莺。……这位是我的表妹张匪石,现在我们正想趁便来玩玩葛岭。”

“呵!张小姐!久仰大名了!”金莺小姐客套地说:“郑先生曾经对我说你真是才貌双全的天仙呵!”

“嘻。”张小姐羞愧地回不上话来,“别客气,我有缘看到你,那真是三生修到的呵!”接着也尖酸了一句。

“偏是你们有这一套客气。”古父带笑地说:“可是你在这里,还有别的游伴吗?”

“不,我就是住在这里边,”金莺小姐指点着抱青山庄,“请到里边去坐吧!我是在这里养病的。”

“是呀,我从纯一信里,也知道你病了。但不知道你还在杭州休养。纯一和东新,都不知道吧。”

“是的,为不想把自己瘦残了的脸,去给朋友们看,我是孤悄地住在这里的。但现在已经有四五个月了,身体似乎也恢复健康了。我也想会会他们呢!”

“那不好吗?”站在一旁的张小姐说,“哥哥后天和孙女士结婚,叫沈女士做个傧相去不更好吗?”

“啊,哈哈!”金莺小姐不自然地笑了出来,扳住了堤上的柳树的枝条,“原来古父后天结婚,竟也不给我一个通知吗?”

“哪里!哪里!你把自己躲得这么深,叫我往哪儿去送通知呢。好的,好的,明天就请你过清泰旅馆来,在那里,你也可以会到纯一和东新呵!”

“同时,”张小姐又接上说,“女傧相你还是不可推却的。”

“好的。我一准来吧。”说着,里嫂子从庄里叫了出来:“以为你身子全好呵!”里嫂一边说,一边便上来催促。金莺小姐想邀他们进去坐坐。可是郑却回说:“将来有空再来拜访。”也就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