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于七月六日和保柏一同乘汽车由纽约出发。那天午饭后他开着自备的汽车到我的寓所门口,我早把箱子零物收拾好了,他到后,帮我把箱物搬上汽车,放在车后的车箱里,我们两人便并肩坐着出发,由他自己开车。我们的路线由纽约向北,由热闹的街市而渐入旷野的公路。在美国用汽车旅行是一件很便利而愉快的事情,因为他们的公路实在造得好,都是柏油路,平坦广阔,贯通全国,两旁树荫夹道,汽油站随处都是。有许多地方不必住旅馆,有人家把余下的房间出租,门口贴着“Intourist”的招贴,里面清洁讲究,价钱比旅馆便宜得多。大概双榻的房间每夜一圆半到两圆金洋,单榻的房间每夜只须一圆。保柏虽是富家子弟,但是使我诧异的是他比我会打算盘得多,每夜停下来的时候,他总是要寻得最便宜的房间住下,而且要两个人住在单榻的房间。不但住房间而已,一切的事情都会打算盘。我和他一同旅行,不但得到他的许多指示,而且还省了不少的费用。(虽则他在自己国内,这次西游也是第一次旅行,但是他究竟是本国人,一切都比较的熟悉些。)

我们第一夜在纽约州的首都爱尔奔尼(Albany)歇息。爱尔奔尼是在纽约州东部的中段,我们第二日便由这里折而向西,望着奈哥拉大瀑布(Niagara Falls)所在地的柏佛罗(Buffalo)开驶。这样自东而西的穿过了纽约州,于当夜八点钟达到了世界著名的奈哥拉大瀑布。引起我们兴趣的是我们的汽车还在离开瀑布好几里,就听到瀑布的吼声!到了那个地方,我们急急把汽车安顿之后,虽已上了灯火,仍赶到瀑布前面去欣赏一番。游览的人数十成群,在那山崩海裂似的澎湃声前惊叹着。这个大瀑布分为两部分:较大的部分在左岸,叫做马脚瀑布(Horse shoe Fall);这部分的瀑布高一百五十五尺,阔达二千六百尺。还有一部分在右岸,即称美利坚瀑布(American Fall);这部分的瀑布高一百六十五尺,阔约一千四百尺。这大瀑布的水是很清的,映着阳光,格外美丽,格外显出自然界的伟大的美。左岸是属于加拿大的翁塔利奥省(Ontario),右岸是属于美国的纽约州。两方面的政府并在瀑布的周围开辟公路,种植树木,更增加环境的美。

我和保柏都觉得当夜匆匆一看,未为满足,所以找了一个人家歇息一夜,第二天又游览了半天。我早已准备好通过加拿大境的护照,所以可以到两岸任意纵览。在大瀑布下有汽油船备游客乘着在瀑布附近驶过。游客在船上须穿着他们备好的厚油布罩衣和厚油布罩帽,因为汽油船驶过瀑布前面时,水花飞溅,要使乘客全身尽湿。尤其有趣的是他们在大瀑布奔过的岩石中凿成山洞,在洞里接近大瀑布的地方开成方形的大窗,大瀑布的水在窗口汹涌着往下奔,站在大窗里的人好像置身水帘洞里面,煞是好看!游客要到这洞里去看,也要穿着他们备好的橡皮靴、橡皮外套,并戴上橡皮帽,因为洞里是很潮湿的,逼近瀑布的大窗口,更是水花四溅,一不留神,大浪花向你直冲,回避不及。入洞的时候,是由电梯向地下降落下去的,洞里装有电灯,所以并不黑暗。汽船和山洞,游览的都要另买票子。我们乘了汽船,又钻了地洞,畅快地游了半天。我们都是初次来游的,所以具着同样的惊奇的情绪,在地洞下的大窗口时,尽量捱近瀑布的“怒潮”,好像置身狂澜里面,和保柏只能在水花朦胧中相视而笑,彼此说话都听不见了。

据说到这个大瀑布游览的,每年总在二百万人以上。但是我们仔细观察那些游客,多是所谓有闲阶级;这个现象不免引起我和保柏在苏联名胜雅尔他所见的回忆。在雅尔他,你可以看到工农大众以及一般工作者享用名胜的快乐景象,这当然不是在今日的奈哥拉大瀑布所期望得到的。我在这里特加“今日的”这个形容词,因为看到美国革新运动在这几年来的猛进,依这个大势所趋,奈哥拉大瀑布开放给大众——大众都可有闲暇和力量来享受这个自然界的伟大的美——并不是没有这一天的。保柏是非常热心于美国革新运动的一个青年,他表示和我有同感。

我们在七月七日的下午离开奈哥拉大瀑布。我们的其次的目的地是福特汽车公司所在地的狄初爱特(Detroit)。由奈哥拉大瀑布到狄初爱特,原可有两种走法,一条是沿着美国境走,一条是沿着加拿大境走;这两条路都可沿着伊利湖(Lake Irie)走。我们因为要藉此机会多看看加拿大的地方,所以决定沿着加拿大境走。我们觉得加拿大的公路不及美国的好,田地也不及美国境内田地的碧绿。汽油站也不及美国境内的多,我们其初不知道有这样的情形,未曾充分地装满汽油,途中很怕汽油不够,后来还算好,未曾陷入困境。

我们长时间沿着光平如镜的伊利湖驶着,清风徐来,碧绿无际,驶了半天,还没有走完,天已经黑暗了下来,于是在一个沿湖的小镇,叫做圣汤墨斯(St. Thomas),找了一个人家过夜。我们歇下来的时候,已在夜里十一点钟了,大家洗了一个澡,还看到当天的本地的日报,叫做托朗吐明星日报(Toronto Daily Star)。圣汤墨斯是个小地方,只有一万六千余人,和翁塔利奥省的首都托朗吐相近,所以就看首都出版的这个日报。据这个报上的公布,每日销数有二十五万份之多。托朗吐的人口不过五十万,一家报的每日销数就有二十五万份,可以窥见那里人民教育程度的比较的高。依此比例,中国应有每日销到二万万份以上的日报!

在这天的《托朗吐明星日报》上看到关于美国煤油大王洛克佛勒(Rockfeller)的一段消息,说他最近(指当时)做九十六岁生日那一天,取得人寿保险金五百万金圆($5,000,000)!一个人的保险费竟达五百万金圆,合华币有一千六百余万圆之多,这数量总算是可惊的了。在同一报上的同日的消息,说翁塔利奥省有六百处的“失业救济营”(即失业者做苦工糊口的地方)因待遇苛刻,全体罢工。要求的条件是每天要吃三顿。做着苦工,连饭都吃不饱,这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再和一个人的保险费收入达到一千六百余万圆的事实对照一下,这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保柏对着这样的消息,握着他的拳头,咬着牙根表示他的愤慨。

怪有趣的是看到当天这个报上的评论,居然提到中国的民权保障同盟!这篇评论的题目是《民权的暗淡》(“The Twilight of Civil Liberty”),这大概是该报站在舆论的立场,替加拿大的人民作民权的呼吁。那里面有这样的几句话:“就是在中国,据记者知道,也还有个民权保障同盟,我们希望加拿大对于民权的保障,不要后于中国才是。”我看了之后,叫保柏也看一下,他也很兴奋地表示奇异,说这是多么凑巧!

我们于七月九日上午十一点钟离开圣汤墨斯,仍沿着伊利湖向西南进行,傍晚到狄初爱特。我们此时已由纽约州,经加拿大的翁塔利奥省,踏进了密歇根州(即狄初爱特所在地)。我们到这个地方的目的,是要看看福特的汽车厂。该厂原设有参观招待处,但是如有相当的人介绍,更可以看得详细些,所以我在事前已设法得到一封介绍信,替我们介绍的是在纽约的一位朋友,写给福特厂里的一位工程师。我们到了之后,先去找这个工程师。他倒非常殷勤,答应第二天介绍我们到厂里去参观。他是一个极端崇拜福特的人,几于把他看作“万家生佛”似的,保柏和我听了,都不禁目笑存之,因为我们知道他的脑袋里所积蓄的毒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一时和他也讲不明白,所以在那个时候不想对他有所辩难。

奈哥拉是美国的最大的瀑布,福特汽车总厂可算是美国的最大的一个工厂。这总厂的面积达一千英亩以上,所用的工人有六七万。此外在美国还有三十四处分厂,工人总数也有五万人。全部工人共达十万人以上(据说最盛的时候共有工人近二十万人)。这十几万人劳动者的血汗,便是造成拥有二十万万金圆财产的大资本家福特的来源!他在三十年前(一九〇三年)初建立汽车厂的时候,额定资本十万金圆,实收资本只有二万八千圆。到一九二四年有企业家愿出十万万金圆购买他的厂,被他拒绝。在一九二七年,有人估计该厂的营业值十五万万到二十万万金圆。当时据《纽约世界报》(New York World)所估计,福特的收入每一分钟约有二百金圆,每一小时一万一千四百十五金圆,每天二十七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金圆,或每年约有八千万金圆。

福特汽车厂素以高工资自负,说每天平均工资有六块金圆,这种自负的实际情形,下面再谈,即以此六块金圆而论,每日赚六块金圆,工作五十年之久,还要一万一千五百个工人,才赚得到十万万金圆!福特初办该厂时,有一个名叫格雷的(John S. Gray)投资一万零五百金圆,十六年中所分得的股息和股本便有三千六百六十万余金圆;依他所投的资本计算起来,年利竟达两千一百七十分!(2,170%)他所得的利润,比福特所得的可谓渺小得不足道,福特剥削所得的可惊,更可以概见了(后来福特连小股都买去,成为完全独占的公司)。福特汽车厂不但是汽车厂而已,有自己的铁矿,有自己的煤矿,有自己的森林,有自己的铁路,(仅在厂内的铁轨已有九十二英里长!)还有自己的轮船。

我和保柏于九日的清早就如约到这个美国第一—同时也被称为世界第一—的汽车厂去参观。我们因为有人特为介绍,所以看得特别仔细。当然,我们并没有工夫看遍,只能看看比较重要的几个部门。据说那天被我们看到的,其中有两个部门,平常是不大肯给来宾看到的:一个是熔铁工场,一个是翻砂工场。我们看到这两个工场的时候,所得的感触也特别的深刻,因为这两个工场里面的工人工作特别的苦;炉火逼人,不可向迩,而工人在炎热逼迫之下,头面和全身都流着像豆一样大的汗,有的身上烧焦,甚至溃烂,还包着纱布,埋头苦干。有许多眼白都变成红色,眼泪总是横溢在眼眶里,同时还要用极紧张的速率工作着。这两部门的工人几于全部是黑人,过的简直是非人的生活。

其他各部门的工作,虽不及这两部门的惨苦,但也都是紧张得很。我们知道福特汽车厂的一个重要特色是用“皮带运送”(Belt Conveyer)的急速办法;用机器来就人,不是由人来就机器:例如工人排列着做工,每人专做一个部分或一个机件,一个做完,这东西便由皮带自动地运送到第二人的前面,他必须很紧张地接着做他的部分。这样,工作的速率不能由工作者自定,是由自动的机器逼着你非快不可(该厂共用着三百五十五英里长的皮带运送机)。这是剥削工人的所谓“赶快”的办法,我在以前曾经谈过,想诸君还记得。用着这样的“赶快”法剥削,表面上虽说是八小时的工作,实际上都等于十小时或甚至十二小时的工作。因此在表面上,福特厂的工资虽似乎比别的地方高,在实际却同样地,或更厉害地,榨取着工人的膏血。福特靠着这十几万工人的血汗,得到了二十万万金圆的财产,在替他创造这巨富的工人们,现在是处在怎样的境遇呢?自从经济恐慌发生以来,他任意一大批一大批的开除工人;前三四年(大概是在一九三二年),有一次被开除的工人结成“饥饿队”(Hunger March),用和平的方法,带同妻子,到他的厂前要求工做;如无工可做,也要求酌给失业救济,以延残喘。你想这位“万家生佛”的福特先生用什么方法对付?他所雇用的警察竟不加警告,对向后退的失业工人和他们的家属妇女们开机关枪扫射!后来工人们替死者举行集团丧葬,这是多么惨酷的事实!

我们看完了工场之后,还到经理办公处去“巡阅”一番,那里面不但光线充足,空气新鲜,而且都装有最新式的冷气管,走进去使人觉得十分阴凉,不知道是在夏季,和刚才所看见的工场情形,尤其是熔铁工场和翻砂工场,简直好像有着天堂地狱之别!

保柏参观这个工厂的时候,他的好奇心,研究的兴趣,和愤慨的情绪,都和我有同感。这是因为他对于美国社会制度的真相,能用最前进而正确的社会科学原则,加以客观的视察和判断。他和我共同考察和共同研究的时候,他的态度全是把我们彼此看作人类的一员,一点不含着替美国现实有所掩饰的意思。我们回到寓所之后,还共同讨论了好些时候。我深信保柏这样的视察,必能使他对于美国现社会有着更深刻的认识,并能增加他对于革新运动的信心与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