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于八月二十三日夜里由日内瓦到巴黎,提笔作此通讯时已是九月六日,整整过了两个星期,在这时期内,一面自己补习法文,(昨据新自苏联回巴黎的汪梧封君谈,在苏联欲接近一般民众,和他们谈话,外国语以德语最便,其次法语,英语最难通行。)一面冷静观察,并辗转设法多和久住法国的朋友详谈,所得的印象和感想颇多,容当陆续整理报告,现在先谈谈巴黎的特征。

讲到巴黎的特征,诸君也许就要很容易地连想到久闻大名的遍地的咖啡馆,和“现代刘姥姥”所宣传的什么“玻璃房子”。遍地的咖啡馆,确是巴黎社会的一个特征,巴黎街上的人行道原来很阔,简直和马路一样阔,咖啡馆的椅桌就几百只排在门口的人行道旁,占去人行道的一半,有的两三张椅子围着一只小桌子,有的三四张椅子围着一只小桌子,一堆一堆的摆满了街上,一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便男男女女的坐满了人,同时人行道上也男男女女的熙来攘往,热闹异常,在表面上显出一个繁华作乐的世界。在这里可以看到形形式式的“曲线美”,可以看到男女旁若无人似的依偎密吻,可以看到男女旁若无人似的公开“吊膀子”。这种种行为,在我们初来的东方人看来,多少存着好奇心和注意的态度,但在他们,已司空见惯,不但在咖啡馆前,就在很热闹的街上,揽腰倚肩的男女边走边吻,旁人也都像没有看见,就是看见了也熟视无睹。但我们在“繁华作乐世界”的咖啡馆前,也可以看见很凄惨的现象!例如衣服褴褛蓬发垢面的老年瞎子,手上挥着破帽,破喉咙里放出凄痛的嘎噪的歌声,希望过路人给他几个“生丁”(一个法郎等于一百生丁);还有一面叫卖一面叹气的卖报老太婆,白发瘪嘴,老态龙钟;还有无数花枝招展挤眉弄眼向人勾搭的“野鸡”。有一次记者和两位朋友同在一个咖啡馆前坐谈,有一个“野鸡”不知看中了我们里面的那一个,特在我们隔壁坐位上(另一桌旁)花了一个半法郎买了一杯饮料坐了好些时候,很对我们注视,后来看见我们没有人睬她,她最后一着是故意走过我们桌旁,掉下了手巾,俯拾之际,回眸对我们嫣然一笑,并作媚态道晚安,我们仍是无意上钩,她才嗒然若丧的走了。她这“嫣然一笑”中含着多少的凄楚苦泪啊!(不过法国的“野鸡”却是“自由”身体,没有什么老鸨跟随着,可是在经济压迫下的所谓“自由”,其实质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听说失业无以为生的女工,也往往陷入这一途。)

至于“现代刘姥姥”所宣传的“玻璃房子”,并不是有什么用玻璃造成的房子,不过在有的公娼馆里,墙上多设备着镜子,使几十个赤裸裸的公娼混在里面更热闹些罢了(因为在镜子里可显出更多的人体)。据“老巴黎”的朋友所谈的这班公娼的情形,也足以表现资本主义化的社会里面的“事事商品化”的极致。这种公娼当然绝对没有感情的可言,她就是一种“商品”,所看见的就只是“商品”的代价——金钱。有的论时间而计价钱,如半小时一小时之类,到了时间,你如果“不识相”,执事人竟可不客气地来打你的门!不过有一点和“野鸡”一样,就是她们也是有着所谓“自由”身体,并没有卖身或押身给“老鸨”的事情,可是也和“野鸡”一样,在经济压迫下的“自由”,其真义如何也可想见,在表面上虽似乎没有什么人迫她们卖淫,尽可以强说是她们“自由”卖淫,实际还不是受着压迫——经济压迫——才干的?这也便是伪民主政治下的藉来作欺骗幌子的一种实例!世间变相的“公娼”和“野鸡”正多着哩!

据在这里曾经到过法国各处的朋友说,咖啡馆和公娼馆,各处都有,不过不及巴黎之为尤盛罢了。

记者因欲探悉法国的下层生活,曾和朋友于深夜里在街道上做过几次“巡阅使”,屡见有瘪三式的人物,臂膊下面夹着一个庞大的枕头,静悄悄地东张西望着跑来跑去,原来这些都是失业的工人,无家可归,往往就在路旁高枕而卧,遇着警察,还要受干涉,所以那样慌慌张张似的。法国在各帝国主义的国家中,受世界经济恐慌的影响,比较的还小,据我们所知道的,法国失业工人已达一百五十万人,但法当局讳莫如深,却说只有二十四万人(劳工部最近公开发表注册领救济费者),最近颇从事于修理各处有关名胜的建筑和机关的房屋,以及修理不必修的马路等等,以期稍稍容纳失业工人,希冀减少失业人数装装门面,但这种枝节办法能收多大的效用,当然还是个问题。向政府注册的失业工人每月原可得津贴三百法郎,合华币六十圆左右,在我们中国度着极度穷苦生活的民众看来,已觉不错,但在生活程度比我们高的法国,这班工人又喜欢以大部分的收入用于喝酒,所以还是苦得很,而且领了若干时,当局认为时期颇久了,不管仍是失业,突然来一个通知,把津贴停止,那就更尴尬了。这失业问题,实是给帝国主义的国家“走头无路”的一件最麻烦的事情。

但是在法国却也有它的优点,为产业和组织落后的殖民地化的国家所远不及的,记者当另文叙述奉告。

关于巴黎的特征,还有一点可谈的,便是关于性的解放的情形,这和两性关系,婚姻制度,妇女地位等等,都有相当的关系,说来话长,下次再谈吧。

廿二,九,六,晚,记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