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风雪的夜里,人如是睡不着,度着像年一样长的时间,总是不免胡思乱想的。邓玉波将两只脚弯曲着睡,侧了身子,像一个金钩虾米。每当天空的风声呼呼经过,自己就得加上一层惶恐的念头,以为自己落在社会经济崩溃的巨浪里,有一天总会让这巨浪卷了去的。越是忧虑越是不能睡着。后来有几下很沉着的嘡嘡响声由寒空里送来,这让人想起,乃是雍和宫的喇嘛已经起来敲天明钟了。自己一感到疲劳,才昏昏地睡去。

次日醒过来,是太阳光照着屋子了。窗户纸上先有一片昏黄色的阳光。只听到正面屋檐下咯咯吱吱,不断地有那铁火筷疏通煤炉子的声音,大概家里人全都起来了。心里有许多的计划,都打算在今日去实行,自然是不能睡早觉。可是一个翻身坐起,先就打了一阵冷战,匆匆怔怔地把衣服穿好。这次有了经验了,不是开门就出来,只是把门关着露了一条缝,先探出头来张望了一下,又缩了回去。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已经给了他一个极恶劣的印象,因之二次又打开门来向外探望着。

正是他的二哥玉龙,身上披了一件旧大衣,手上捧了半洋铁簸箕煤球向炉子里倒着。他虽站在廊沿下,那屋瓦上的积雪被风刮着,撒灰尘一般地向他身上撒着,他只好将颈脖子缩起来,把身子略微偏闪。玉波走到廊沿下,只见他鼻子尖红红的,在鼻子眼下面,两行清水鼻涕直滴到嘴唇皮上,捧着洋铁簸箕的两只手,十个指头,两根黑鸡爪似的,半弯了身子站在炉子边,还是不住地抖颤,玉波道:“二哥为什么自己笼火,二嫂呢?”玉龙放下了洋铁簸箕,将大衣袖子在鼻子下一拖,把鼻涕揩了,脸上倒拖了一块黑,于是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道:“她不起来,我有什么法子,难道还能把她拖了起来吗?孩子只嚷着要起来,屋子里冰冷的,连一口热水也没有。”

玉波看着这炉子旁边,一列还摆着四只炉子,有白泥的,也有铁的,炉口上全部用半截破旧的铁筒罩着那里拔火焰。卷筒子口上正是浓浓地冒烟,向半空里直冒。玉波道:“这倒有个意思,各人屋子里的炉子要全摆到廊檐下来,可以开陈列会了。”玉龙两手伸在大衣袋里,退后两步,向炉子望着发了一会子呆,因道:“什么事我也不含糊,这玩意儿比做一篇文章还难,我老是弄不妥。他妈的,这回要笼不着,我不管了!我今天出去,不回来了,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逍遥他这么一天。”

玉波对于他的话还没有答言呢,东边厢房里就有妇人插言道:“你在家,也没做出挣三个铜子儿的事,闲着也是白闲着。我爱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你管不着。你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你是一个有用的男人,早上五点钟出去做事,我四点钟准起来同你笼火烧水。你现时同我一样,在家里闲住,我还带着两个孩子呢,你干了什么我问过你吗?有本领的,你争上这口气,今天出去,哪一天找着事哪一天回来。”玉龙冻成紫萝卜皮似的脸,加上左腮下那一片黑烟子,听了这一大套话,由苍白变带青紫,两只眼珠只是乱转,这一份难为情,不亚于那妇人出来了,打了他两个耳光,冷笑了几声,连说:“你瞧你瞧。”

玉波虽是觉得二嫂子的话有点儿让二哥难堪,可是这负气的话是不能鼓励二哥去说的,难道还能让他找不着事就不回来吗?看到炉子铁架上正挂了一双火筷子,这就取过来,弯了腰搭讪着同他拨弄煤火,因笑道:“别发怒了,行了,找个拔火罐子给拔上吧。”玉龙只低声说了一个“哦”字,还是两手插在衣袋里。玉波本想劝他进屋去,又怕在屋子里的二嫂听到,更有一篇激烈的言论,因之走到玉龙身边,轻轻地扯了他一扯衣袖。但是玉龙还是呆呆定了,不肯移动一步。

玉波也不能勉强,先到北屋子里去看看母亲。只见她拥了很厚的被睡在床上,且昨晚上烧的那个炉子倒是让人搬到外面生火去了,轻轻地说句“睡着了”,转身就向外走。老太太两手按住棉被,伸出头来道:“一大早上,你那二嫂就说了一大套,我都有点儿受不了。亏你那厚脸的二哥,他能没事。”玉波走到床面前,回转手来向窗子外连指了两指,意思是请老太太别说。老太太在枕头上微昂起头来向窗子外望望,叹了一口气,又放下头去。玉波又怕二哥在廊下会疑心自己在屋里说什么,因大声道:“我给您到外面瞧瞧炉子去,也许炉子里的火已经上来了。您先别起床,等我搬进炉子来,把屋子烘暖和了,您再起来吧。”邓老太道:“这也不是你的事,你忙什么?”玉波道:“家里反正是没有用人,不是我的事,又该是谁的事呢?”

他说着话。再走出大门外来时,已不见了二哥玉龙,心里也就想着,他受了嫂嫂这一番气,无可发泄,出去避一避,也是不得已的行为,谜也就不必去管了。看到一排炉子中,已有一只,火兴得很旺,这就找了一把扫帚来,把炉子打扫干净了,然后送到母亲屋子里去。料着厨房里是不会有茶水的,自舀了一壶凉水来,在炉口上放着,以便烧热了沏茶洗脸。

忽然一阵很严厉的声音,由东屋子里叫起来道:“天气这样冷,谁不愿意早早地把炉子端到屋子里去?可是谁想炉子早早地有火,谁就该早起。我为了孩子老早地起来笼火,就是不得已。要不,我不会在被窝里多躺一会儿呀?这是谁,这样会捡便宜,把我笼好了的一炉火一声儿不言语就端起走了?”玉波在里面听着,就答道:“大嫂,火是我搬到妈屋子里来了,我不知道是大嫂笼的。还有一个炉子,火也快上来了,您搬去得了。”那严重的质问声这时已停止了,不过还轻轻地听到一句回答,却是:“哼!就算你一人孝顺,别人全不成。”老太太已经是坐着在抽水烟,这就把一只手连连地向他摇了几摇,又向窗子外面努了两努嘴。

玉波也没说什么,只是扛着肩膀微微叹了一口气,等水开了,沏了一壶茶,同母亲共用了一盆水洗脸,这就向邓老太道:“我现在要出去了。家里的事,你劝老大努力一点儿吧。”邓老太道:“你干吗说这话,难道你不回来了吗?”玉波笑道:“我怎么不回来呢?不过我心里想着,我又得跑一天,回来必是很晚了。昨天咱们家就过不去,今天恐怕是更难受,等我晚上回来,那就迟了。”只这话时,玉山也进来了,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缩着脖子,微笑着:“你只管走吧,难道就专等着你想法子吗?”玉波道:“穿上了大衣,老大也出去吗?”玉山道:“我下午出去。屋子里没火,冷得要命,我把大衣套上了。你走粮食店门口过身,你对他们说,送一口袋面一块钱米来。”玉波道:“没钱,给吗?”玉山道:“我家搬到这里来,就是买他的米,我想等他送来了,和他伙计说一说,过个两三天儿,大概没关系。真不行,我找点儿东西,当了钱给他吧。”玉波道:“好吧,带一句话,反正没什么不可以。”他说完,自出去了。

邓老太手上捧了水烟袋,坐在桌边靠椅上,桌沿上摆了一碗黄色的浓茶,在上面正浮荡着一股清淡的茶烟,和她手上所拿纸煤上的烟在空中互相融和中,这正形容得这屋子里如何的静穆。玉山两手依然插在大衣袋里,靠炉子站着,两眼呆呆地望了炉口上的火焰,只管出神。邓老太道:“米面叫了,煤呢?”玉山道:“还没什么问题吧?回头再去叫二三百斤煤球来就是了,反正送煤总是做来往账的。”老太太吸了两筒烟,鼻子里哼着冷笑一声,因道:“现在我知道穷人过的什么日子。以前我只知道为了没吃没喝可以打架拌嘴,于今算长了见识,为了煤火也可以打架拌嘴的。”玉山听了这话,就联想到自己女人,刚才为了一炉子火,还曾指桑骂槐地说了一顿,就把两手插在衣袋里,只管扛着肩膀,哪里还能再说一个字?邓老太道:“你不用在我这里呆站着了,家里有什么事要安排的话,你就去安排着吧。”玉山道:“上午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吃了午饭再说吧。”他这样说着,邓老太也就没有再催他。

不多大一会子,只听院子里有人叫着“送米来了”。玉山迎了出去,一个二十来岁的店伙,肩上正扛了半口袋米,半昂了头向四处张望,看到玉山出来,这就把米袋放到廊沿下,在怀里掏出一张发票交给了玉山。玉山看时,上面写了“西贡米三元,桃牌面粉一袋,三元二角,共六元二角”。玉山道:“还有面呢?”伙计道:“面在大门口车上,小徒弟看着,不要紧,您这米钱……”说着,他眼望了玉山。玉山道:“我同你们店里来往有半年多了,有时差个一半天给钱,可没失过信用。今天大雪,我没有出去,钱不方便。明天下午给你们宝号里送去,行不行?”伙计脖子一扭道:“那不行!我们把车子推了米面出来,不带钱交柜,掌柜的那儿不能饶的。你要记账的话,跟我们柜上说去,我们做不了主。”他说完了,一点儿也不踌躇,蹲下身子去,把那袋米扛在肩上,可又走出去了。玉山先是呆了,望着他说不出话来,直等伙计把米袋扛出大门去以后,才回想过来了,赶忙跑到大门外来。只见一辆双轮拐子车上面堆了两只口袋,那个伙计正同着一个小徒弟,向前推了走。

玉山道:“喂!你先别推回去,我这就到你店里同你掌柜的去说。”那伙计弯了腰,在雪地里拼命地推了车子走。无论玉山怎样地大声嚷着,他头也不回。玉山料是无望,把脚一顿,大声喝道:“我骂你不睁眼的东西!你也不打听打听,你大爷是干什么的出身。漫说这一点儿米面钱,就是你们那几个粮食行,当年开一张支票也能给收买过来。”那伙计推车子推得很远了,还听到了这话,却把车子停着,回过头来道:“你要收买我们的粮食行活该了,我瞧你这样子,今天不收买,明天就得收买,我可等着你的了。”说完了,他可昂了头,哈哈大笑。玉山站在自己大门口,真气炸了肺,望了胡同口,很久很久说不出话。还是有一阵风经过,把屋檐上的雪吹着下了一阵白面,把他的身上全撒遍了,他随着这白面打了一个冷战,这才回到屋里头去。

他们家有个跟随二十年的女仆洪妈,现在是主持着家里的三顿饭。这时她两手捧了一只和面的绿瓦盆,站在上房门口,远远地就叫道:“大爷,这事怎么办呢?面口袋全翻过来了,也只有一斤多面。这么一大家子人,做什么吃也不够。”玉山道:“这粮食店里的伙计太可恶。他听到说现在不能够给钱,扛了面口袋就走。无论做什么生意,总有个赊欠,偏是粮食店这样地硬。明天我有钱,也去开粮食店去。”说着,还是连连地蹬了两下脚。洪妈道:“大爷,这些话全不用说了。现在十一点钟了,应该预备中饭了,你倒是想点儿法子呀?”玉山道:“无论想什么法子,都得拿钱去买东西,现在压根儿掏不出钱来,哪还有什么可说的?”

洪妈这就把盆子放在地上,捧着两只手胳臂望了他道:“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俗言道得好: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以前只有一位大少奶的时候,多少还替家里拿一点儿主意,现在有了四位少奶奶了,除了各人收拾各人的屋子而外,老太太屋子里的事就归到我身上,再说哪个屋子里有什么办不了的事也都归着我啦。—个人家要往上走,绝不能像这样躺在炕上,等天上掉下馅饼来。在你府上当听差老妈子的,谁不是卷了一大注子钱走?只有我洪妈,还跟你们这样受苦。少说些,这两年以来,总跟你们垫过两百块钱。现在我也垫空了,不能到家里去卖了地来给你们垫伙食。中饭时候到了,什么也不预备,又打算让我垫钱吗?”

玉山听了她这一大串子话,倒只是微笑。可是他的妻子田氏却是在屋子里插言答复了,她道:“洪妈,谁同你说什么来着,你倒是这样啰啰唆唆说上一大遍。我们穷了,还是主子啦,你这样不分上下一顿乱嚷,还有一点儿规矩吗?”洪妈道:“是主子呀,谁说不是?可是我没有生下来当奴才的命,要在你家当一辈子的奴才。虽说我乡下买了一顷多地,都是挣了你家的钱,可是没有白挣,全是凭气力挣的钱。我也是念你邓家这一点子,就是你们家为难,还在你们家帮忙。”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如果府上还要像从前一样,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我早不干了。”玉山隔了窗户,对着屋子里道:“别说了,谁叫我们穷了呢?她要走了,咱们家就得顿顿吃生米,请问,谁肯到厨房里去做饭?”洪妈微笑道:“大爷,你倒肯说一句良心话。就凭了这一点,我才不走。你府上一家人,总算待我不错。我到厨房里去添火,今天叫煤的这件事你交给我了,块儿八毛的我总还垫得起。可是米、面这两件事,你得快办。”她说着话,捧了那只绿瓦盆,自向厨房里走了去。

玉山在院子里徘徊了很久,只觉脸皮上如刀割着,鼻子里流出两行清鼻涕水直拖到嘴唇上来,因自言自语地道:“这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吗?没有米、没有面,这就让我一个人去受累。今天我也豁出去了,不管这事了。难道大众全能挨饿,就是我一个人不能挨饿吗?”说着这话,走回屋子去,把自己一顶破皮帽子由墙上取下,盖在头上,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就向院子里走。他妇人田氏追着,口里叫着道:“你向哪儿走?这样大雪寒天,你不吃饭,到外面想法子去,我同两个孩子呢?”玉山站在院子里,取下帽子乱挥了两下道:“你瞧,嚷嚷这一早上,没有煮饭米,除了洪妈埋怨了我一顿而外,还有谁哼了蚊子叫那么一点儿声音?这事情我听出来了,以为我是家长,我就应当负责任。好吧,我不当这家长了,谁愿意干谁来。”

这时在他对面屋子里,走出一个人来,蒙咙着两眼,手还弯在胁下扣纽襟,站在房门里道:“老大,你别嚷。我是人不大舒服,一觉睡到这时候。要说家里的事,我也一样地操心,我没挣到钱,攀.毒不出来,可不能怪我。”这位说话的人,是玉山三弟玉峰,尖尖的脸儿,光灿灿的眼睛,却是一个聪明人的模样。玉山道:“这不怪我起急。眼见家里断粮了,咱们这种壮年男子,挨饿活该,没什么可说的。家里还有个老太太呢,能让她老人家也跟咱们挨饿吗?老二老五全出去了,你同老四还是高枕而卧,假如你是我,你生气不生气呢?”玉峰道:“你在屋子里暖和暖和,我把老四叫起来,大家商量商量。四弟妹回来了没有?”说时,向另一间屋子问着。

老四玉林在屋子里答道:“她不在家,你进来吧。”玉峰推开北面侧屋里的门,见玉林两手按住被头,上身穿了灰色的毛绳褂子,坐在炕头上,高举了两手,打个呵欠,笑道:“老大又在嚷嚷,嚷什么?”玉峰淡笑道:“你这倒好,家里房子坍了,我想你还是照样地倒头大睡。”玉林一张圆圆的脸儿,蓬松着一颗大圆脑袋的短发,耸着一个大牛鼻子,只是傻笑。玉峰这就把家里早上发生的事情对他说了一遍。

玉林一面披衣下床,一面笑道:“这样子说,你也是躺在床上听得清清楚楚儿的,你干吗不起来呢?”玉峰道:“我以先以为是老大说气话,不便作声,后来知道是真的断了粮,我也就起来了。”玉林道:“你叫我起来,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呀。”玉峰道:“谁也没有办法。但是老大一个人在院子里蹦进蹦出,我们全在床上躺着,那算怎么回事?”玉林道:“:“若是那么说,我就起来吧。不过要我想办法的话,干脆,我先说不行。断了粮,我先饿着得了。”玉峰皱了眉道:“男子汉大丈夫,干吗说这样短志气话?”玉林笑道:“实不相瞒,我自己瞒着,没有办法了。孟贤,她就是为了要我想一块钱的法子,因为我想不出来,她一怒而回娘家的。”玉峰瞪了这位怯懦的兄弟一眼,自走向母亲屋子里去了。

他们弟兄有一种习惯,每有什么家庭问题发生,就全到老太太屋子里来集会。所以现在有了断粮的重要问题发生,少不得又要向母亲屋子里来坐着。玉林当三哥走了,他心里头有了一个聪明的念头。他觉得家境虽然不好,还不至于断粮,这一定是三哥看到自己没有起来,造了这么一个谣言来恐吓自己的。好在自己要下厨房去打洗脸水的,趁此可以问问洪妈。于是将一只铁瓷盆夹在胁下,就向厨里来。只见洪妈两手抱了一只腿的膝盖,斜坐在矮凳子上。面前的小泥灶,只在灶口下抽出一线微弱的火焰,并没有放着饭锅。倒是灶头上放了两把旧铁壶,里面呼呼地向外冒着热气。便问道:“干吗老烧着两壶水?”洪妈淡淡地答道:“不烧水,烧什么?”

玉林向墙边木碗柜子里一张望,所有的大碟小勺儿全洗刷得很干净,光光的,没有一点儿脏迹。只是一只浅口的瓦罐子里盛了大半罐盐。还有两个酱油篓子挂在柜子钉上,手托托,里面也不怎么重。向柜子外看,只有两腿的破桌子下有两个大萝卜、半把白菜。大铁锅是反盖在桌子的一头,小铁锅是将耳子挂在墙头木钉子上。水缸里倒盛有大半缸水。水面上结了两层冰圈圈,倒让人看着心里头生出一种寒冷的观念。在洪妈的脚下放着一只绿瓦盆,里面有大半碗干面粉,盖了盆底。

玉林道:“真的咱们家没有了米面了吗?”洪妈用脚轻轻地踢了绿瓦盆两下,因道:“瞧,就在这里,做出来,够四爷一个人吃的。”玉林一面打水,一面向满厨房观察,就是灶头边那个堆煤球的老所在,现在只有四五十颗大小煤球,在煤灰里零碎地铺盖着。便笑道:“怎么说一光全光,连煤球也没有了?”

洪妈道:“四爷为人真是宽心,到了现在这样境地,你还笑得起来!现在快十二点了,算午饭也好,算早饭也好,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我瞧你怎么办?这样一家人家,说起来是五位二三十岁的少爷,连吃饭米也下不了锅,这不难为情吗?我虽是在家里佣工的,这话说出来我也替你寒碜。”她说毕了不要紧,倒好像很生气,将嘴一噘。玉林这倒将两手捧着盆,不免呆了一呆。

洪妈道:“四大爷,我是瞧见你长大的,我不怕把话冒犯了你。咱们老爷子在日是什么威风,别说一家几口人,几万人他也养活得了。他没有少扔下家产,到了您哥儿们手上,自己养不了自己,这就差得太远了。老太太这样大年纪,不能让她跟着你们这样过日子。挨饿还在第二,这丢脸的事她受不了,再有两回,她会气死了。依着我的话,让老太太跟我到乡下去过些时候,保险比你们养活得她舒服。等你哥儿们有了办法了,我再送她回来。”玉林听了这话,不由脸色红里变紫,突然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