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蒋家胡同走出去是前门大街,乃是北平最繁盛的所在,若在这地方出现一个疯人,那是很能引起大众的轰动,轰动的结果也许把大街上的交通都可阻断起来。因之邓玉山在前面喊叫,后面就有两名警察直奔了上前,口里喊着“前面截住,前面截住!”胡同口上的岗警以为是有了扒手,迎着玉山横起两臂来拦着,本待拿起手上的指挥棍当头就是一下,可是远远地就看着玉山昂头大笑颠簸着步子走了来。手掌上托了三块银圆,还只是摇撼着响。这就将举起来的指挥棒落下,劈地一把将他扭住,喝问道:“你是怎么回事?”

玉山横了眼望着道:“不怎么回事。我把当票子卖了三块钱花,又不是抢来的,你拦住我干吗?你打算要我这三块钱吗?你若是要,你就拿去。我穷是穷,这三块钱还难不住我。”后面那两名警士也跟着来了,笑道:“没什么,不过这个人有点儿神经病罢了。”岗警听说就把手松了。玉山倒反是向他们瞪了眼道:“你们不是要抓我吗?干脆,你就快点儿动手吧,这数九寒天,正没有饭乐子,把我带到监里去,那是正好,每天你总得供养我两顿窝头。”警士看他说话的神气又不十分错误,便将他拉到胡同角落里仔细盘问了一阵,听他说出家世来,却是邓督军的大儿子,都不免愕然一下。于是警士商量之下,就由一个人送他回家去。玉山始而不肯,但警士表示,他若不要人送,那就把他带到区署里去。玉山笑道:“那也好,你就送我一程子吧,免得在路上遇到了别个岗警,又截住我不让走。”于是这个警士押着他上电车,向东城走来。

在电车上,玉山变了态度,夹在人丛中坐着,只管低下头去,两手插在他的大衣袋里一言不发。那位押他前来的警士,却在他对面椅子上坐着,虽是不住地望了他,可也不说什么。车子到了东单牌楼,上来了一位巡官,巡警自认得他的肩章,立刻站了起来让座,举手行了个礼。巡官道:“你坐你坐,我到前面一站就下车。”巡警虽是见他这样谦逊着,依然站定未敢坐下,巡官见他这样子知礼,就向他点点头道:“你什么公事上东城?”巡警将嘴向玉山一努道:“送这位先生回家去。”巡官也对玉山望着,问道:“有什么事吗?”巡警道:“他大概受了一点儿刺激,在蒋家胡同里嚷上了大街。”

玉山听了这话,却对着他微笑了一笑。巡警道:“提起他老太爷来,可大大有名,是那位邓督军。”巡官吃了一惊的样子,向玉山又看着问道:“就是这位……”玉山就手扶了帽子,对他点了两点头。巡官笑道:“提起邓督军,那可是我的老上司啦,您行几?”玉山道:“我是老大,咱们哪儿见过?”巡官道:“啊!您是大爷,咱们果然见过,我见您的时候,您是刚长成人。一别十来年,彼此全不认识了,我叫田得胜,在督军跟前当过两年卫队的队长。”玉山对他脸上仔细看看,田得胜却两脚一并,行了个立正的举手礼,玉山也就站起来向他哈哈腰儿。田得胜道:“公馆现住在哪儿?太太好?”玉山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说着又坐下来。

田得胜回转头来向巡士望了一望,做个凝视的样子,好像说他并不曾患着神经病。巡士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就轻轻地向他道:“是的是的,您再和他谈谈。”巡官这就走近一步,手扯了上面横梁的藤环,低下头来向他笑道:“大爷,你今天有什么事出门?”问出这句话时,瞪了眼睛望了他的脸,现出很注意的,看他意志是不是清楚。

玉山被他这句话提起了他神经上的回忆,便先把眉毛皱起来,发着苦笑道:“我干吗出门?在家里待着,天上会掉下洋白面来吗?肚子饿着,他会轰我出来。唉,别问,我家的事现在是一塌糊涂。好啦!自杀吧,死了就完了,免得去受人家的冷眼。”他说到这几句话,已是高举着两手,突然地站了起来。电车走得正快,极度地摇撼着,可又把他摇撼得跌坐了下去。全电车的人都为他洪大的声音惊动,向他望着。田得胜两手扶着他坐下去,而且按了两按他的肩膀,向他笑道:“大爷,你好好儿地坐着。这没什么,每一个人都有走坏运的时候,熬着熬着也就过去了。”玉山摇了两摇头道:“熬得过去吗?大概你还没经过这种日子。粮食店里的人把米口袋扛到你家门口,听说你当时给不出钱来,又扛着米袋走了。那么,你瞧着心里难受不难受?”巡官看出他的神经还是那样兴奋,笑道:“电车上不谈家常,我送您回府去,到您府上再畅谈吧。”玉山向他看看,还不曾说话,田得胜又笑道:“我说了去,一准去。”玉山为了他这话,方才停话不说。

电车到了站头,田得胜同那位巡士一路押着玉山向胡同里走。玉山突然站住了脚,回头对二人道:“你们这样押着我,我成了一个犯人了。”田得胜对巡士道:“既然如此,你回去吧,这事交给我了。”巡士对着二人看着,料着无事,行个礼走了。玉山忽然笑起来道:“田得胜你很不错,大小闹一个官做。弟兄们见着你,都还得行个礼。”田得胜笑道:“我这算得了什么?当年……”他怕说出话又引起了玉山的不快,把那没有说完的话,缓缓地将语音拖细得听不见了。玉山道:“别提当年了。现在别说当巡官,就是当巡警,我也乐意,反正比闲着强。”

正说到这里,胡同口上有个人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几次,因为听到玉山从从容容地说话,这才走了过来,向田得胜点了个头。玉山道:“这是我们老五玉波。”田得胜倒是举手行了个礼,笑道:“这是五爷,当年咱们见面的时候,五爷还是个小孩子呢,我就带五爷上街去买过糖吃的。”玉波愕然对他望着,田得胜略微把今天的事说了一说。玉波这就向他点了一个头道:“这总算幸遇,会到了田先生。”玉山在大衣袋里掏出那一块现洋,向空中抛了两抛,将手托着指示给玉波看,哈哈大笑道:“你瞧,我没有白跑,一大卷白纸换了三块钱。奇怪,他们说我疯了!你看我是疯了吗?笑话!”说着话,两手高高地举着,一上一下地乱晃。玉波只好挽住了他一只手,向家里拖去。

玉山笑道:“家里头快烧水沏茶吧,田巡官到咱们家去,得好好招待,这年头儿,人是狗的眼睛。以前恨不得磕头见咱们一见的,现在咱们给他磕头,他还不肯见咱们呢。老田不错,他还叫我一声大爷,这种人咱们得交上一交。若是攀起交情来,说不定他还找一个巡警的缺,给咱们干干。”田得胜向玉波瞟了一眼,微笑道:“现在咱们什么也不用说,先回家去吧。”玉波微微叹了一口气,暗下点着头,就引着二人一同回家。

到了家里,玉波先笑道:“我家现在连一个会客的所在也没有,去到我屋子里坐吧。”田得胜一看满院子残雪,也没有人收拾。行人来往地踏着,大部分的雪都变成了污泥。四合院子的周围屋檐上不时向下滴着雪水。阶沿下很是潮湿,那些残剩的炉灰和这些雪水融合在一处,更是污秽不堪。只看这种情形,也就知道邓家的内容如何。他和玉波进屋子来坐下,那玉山却是哈哈大笑,向自己屋子里走去。田得胜既是把他送到家里了,自然也就解除了责任,不用得再去理会什么了。

在这边屋子里坐下来还不到十分钟,却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叫了进来,她道:“老五,你在哪里遇到他的?他中了什么邪气了吧?说话颠三……”她一脚跨进了门,看到一位穿青色制服的人,不由得顿了一顿。玉波便道:“这是田巡官,以前在我们老爷子手下也当过卫队队长的。田巡官,这就是我大嫂。”田氏哦了一声道:“这是田队长,有十年不见了吧?”田得胜站起来弯弯腰道:“大少奶,您好!十几年了,不止了。”田氏已是进房走来,四周看看,也没有富余的凳子,只是把一手抚摸了头发两下,又牵牵衣襟,然后向墙边靠去,笑道:“田队长,不,现在您是田巡官了。田巡官,您还是那个样子。请坐吧。”田得胜却不肯坐,笑道:“人是不晓得在哪里又相会的,咱们在这里又见面了。”田氏道:“您是怎样会见了我们那一口子的?”田得胜把经过的情形又说了一回。田氏皱了眉道:“这是什么病?家境弄得这样坏,若是他再要得一个什么毛病,这日子不用过下去了。”田得胜向她看看,又回转头来向玉波看看,低声道:“据我看,病是有点儿病,好在他是刚刚得上身。以后别让他再受大刺激,这病也许不会闹大来,慢慢地跟着就好了。”

正这样说着,玉山已是横过了院子里的雪地,直跑进来。笑道:“老田,我求你一件事,你在警察局里给我想点儿法子,安插一名巡警的位置。委任状我也有,文凭我也有,随便你挑。”田得胜笑道:“您何至于……”玉山一拍手,两手又一举道:“有什么不至于?挨饿好呢,还是顾全体面好呢?我当了巡警,不过干的差事位分低一点儿,这没什么要紧,还是凭气力挣钱。我要是没有家眷,打扫夫我也干。有五六块钱,我自管自,总够了。”

田氏瞪了他一眼道:“你就是这点儿出息,你还能说出什么好的来。”玉山笑道:“我没出息?我跑出去一趟,到底还弄三块钱回来,别人成吗?”说着,又伸手到衣袋里去把一块钱取出,在手心里颠了两颠笑道:“一口袋面钱有了。回头我就去叫一口袋面来,还要早上送米的那小子送,让他瞧瞧大爷有钱没钱。过几天,我有一笔大款子进来,买他妈的一百口袋面,要那小子一口袋一口袋地送,溜那小子一百趟。老田,你瞧,这可是个乐子?”田得胜笑道:“你也累了,到屋子里去休息休息吧。”玉山道:“我休息什么?从今日起,我要奋斗。老五,你一早就跑出去了,家里出了什么乱子你也不会知道,老四他想拧了,早晨上了吊了。好在我同老三抢救得快,祖先保佑,救回来了。其实这事也不能说是祖先保佑的。咱们家早先那些家产,祖宗怎不好好保佑我们存留着?现在我们穷了,人命也不如一条狗命,死也好,活也好,不关照爷们也罢。”田得胜两手扶了他的身子,向前推了一推,笑道:“大爷,你回房休息去吧。家里的事,还有二爷三爷几位同你帮忙,你还怕什么!”

他一面说着,一面拉了玉山走着。田氏在前面引路,自己掀开旧布帘子,让田得胜推了丈夫进去。田得胜看看屋子里的家具,虽然十分陈旧,却还是当年督军府里的东西。一张红木桌子上堆满了瓶儿罐儿的,却还烧了不少的烟火痕。一把红木围椅配了一张歪倒的藤椅,夹着桌子摆了。椅子上是堆了不少的孩子们尿片,一架玻璃橱,橱的本身还好,只是那橱门上的玻璃裂了许多花纹,却把红纸裁了窄条子,在裂缝的所在贴来补着。屋子中间放了一只泥炉子,四周围着高低的凳椅,上面小抱被尿片湿衣服之类在烘烤着。炉口上又放了一把没盖的铜壶,在炉上放着兀自突突地向上冒着水蒸气,因之各种的气味把屋子里熏蒸得臊臭臊臭的,叫人站立不住。

田得胜也不必把这屋子细看了,脚步一缩,退了出来。回头看到玉波也是在身边,便弯了一弯腰,笑道:“幸而我是您府上的老用人,要不然把病人直送到上房里来,透着多事一点儿。”玉波笑道:“今天家兄回来,就多承你关照,还说这样客气的话做什么?”田得胜道:“到这儿来了,我就得进去瞧瞧老太太,请你先去给我回一声儿。”玉波笑道:“这倒不必客气。舍下现在成了这种情形,天天顿顿只愁着黑的煤、白的面,礼节已是来不及管了。”玉波这句话好像是无所谓的,田氏倒觉得给了人家一个钉子碰,怪不合适的。这就一抬手叉着帘子,伸出半截头来,待要补上一句。然而田得胜却不再谦虚,已经和玉波告辞了。

玉波将他送出了大门,然后径直向邓老太屋子里走去,只见她捧了水烟袋,坐在窗户边椅子上垂泪。玉波这倒呆了,叫了一声妈,垂手站在一边,邓老太默然了一会儿,就把今天早上的事都告诉了他。因道:“老四还在床上躺着呢,你老大又傻了,咱们这一家子里完了吗?”玉波道:“大哥不过是受刺激过甚,态度有一点儿失常,我想只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总不会有什么岔子。”邓老太将水烟袋啪的一声放在桌上,两手拍着身上的烟屑同纸煤灰,叹了一口气道:“那只好听天由命,我也管不得许多了。”玉波道:“我倒有消息给您报告,我托人在电车公司里设法,现在已经有了回信,可以找个卖票的职务,每月有十六到二十块钱的薪水,数目还没有定。同时,和老大也找着一份事,在电灯公司收账。”

邓老太还不曾答话,屋子外有人应声进来道:“这桩事,我不能让他去干。一个做大少爷的人,落得夹了一个大皮包满市跑腿,那不是一桩大笑话吗?就是在电车上卖票,五弟,你和大家顾一点儿体面,也不应当去干。”随了这言语,大嫂田氏板着脸子走了进来了。她先坐在邓老太侧面,偏过脸来问道:“您觉得我这话是实情吗?”邓老太道:“自然叫他们去干这些苦事,那是委屈了他们一点儿的。”她只说到这里,把话就吞吐着没有说完,不知不觉地又把桌上那支水烟袋捧到了手上,呼噜呼噜地抽了起来。当她抽烟的时候,微低了头,垂下了双眼皮,那仿佛有一段极深沉的思想在她脑子里习转着。她默然地抽过了几袋水炯,喷出一口烟来,向田氏望着道:“你说这话,也是实情。但是这几年来,玉山兄弟托过不少的人找事,至多得人家一封回信,说是有了机会再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田氏道:“无论怎样地为难,玉山也不至于去做比拉车只高一级的事情。满市去跑腿。若是让亲戚朋友知道了,我们还有面子吗?”

玉波本来也就在旁边端了一张方凳,靠了泥炉子坐着,两手伸到炉口火焰上烤火,半弯了腰,望着火焰。这时就猛可地站立起来,两手插在裤口袋里,瞪了眼道:“面子,现在我们还有面子吗?怕亲戚朋友见笑,人家早就见笑了。再说,在北平城里,谁还是我的亲戚朋友。除非把我们的父亲由棺材里扶起来,又做了督军,那才有亲戚朋友呢。我觉得凭着力气挣钱,就是拉车,那也没有什么寒碜,反正比伸手和人讨钱借钱要好得多,我干定了,就怕人家不用我。”田氏也把脸一板道:“你在电车上卖票,来来去去的都坐在车子上,到底人家还叫一声先生。让他满街满胡同去跑腿,那算什么,不过是平常店铺里一个跑外的伙计。这事也干,那就太难了。你不顾体面,我多少还同你邓家顾全一点儿体面呢。”玉波道:“你不要大哥去干,我也不能勉强,我不过白说一声,你何必着急。是的,饿死了不过是死了,那没关系,体面总是要顾着的。”

邓老太放下水烟袋,将手连连摇摆了一阵,因道:“什么时候,你叔嫂两个人还争吵得起来吗?玉山怎么样了?”说着,把脸向田氏望着。田氏道:“他蹦了一会子,我让他躺下了。”邓老太道:“听说他带了三块钱回来了。可怜,这三块钱不知道他怎样在人家手上弄了来的。他想到没有钱不能回来,就不能不拼命弄几个钱转回家门,大概人家说什么话全都忍受着了。”玉波、田氏这才默然,把斗嘴的话给忍了下去。可是邓老太已是两行老泪,像串珠子一样直流下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玉林也扶着墙壁走了来了。他额头上扎了一块花布手绢,两手插在长衣岔口袋里,拖了鞋子慢慢走了进来。邓老太将袖子口揉擦着眼睛,然后用极软和的声音同他道:“孩子,你不睡觉,到这里来干什么?”玉林苦笑着道:“你们说是同大哥找着了一个事,大哥不去,是吗?”田氏道:“你大哥躺在床上,还没有知道呢。是我说的,这不能让他去。你猜是什么事,是给电灯公司收账,你想,这样当小伙计跑外的事,好意思让他去吗?”玉林有气无力地走到长凳子边,摸着凳子坐下了,因道:“这也没什么要紧呀。大哥不去,我去。我找副墨晶眼镜戴着,哪儿我也能去。”玉波道:“戴墨晶眼镜干什么?怕人家认识你的尊相吗?你不给电灯公司收款,熟人看到你,也不会叫你一声四爷,把大龙洋送到你手上来。假如咱们还有钱,你瞧瞧,你就是给电灯公司收账,人家还要说一声能够平民化呢。听你这话,你还是不能觉悟。”说毕,很沉着地叹了一口气。玉林道:“我并不顾什么体面,我就是怕人家看到,说一声邓某人的儿子在街上当跑街了,这可与咱们过去的老爷子名誉有关系。”

玉波道:“哼!若是知道这个,咱们这一家人早就该好好地过日子了。到了现在,老爷子的名誉已经让我们糟蹋得干干净净,这会子怕同老爷子丢面子了。我想,咱们穷了这六七年,同北京整个社会相隔离了,谁还认得我们。就是认得我们,也不过是那些断了来往的亲戚朋友。我们穷得没有钱买米,他们早就知道了,到了现在还瞒什么人。人家就是知道了,依然是说我们一声穷。一个人真穷,又怕说穷,那是活该饿死的货,我现在问你们一句话,挨饿同体面哪样要紧?我要靠你们的答话,决定我和这大家庭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