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峰是有心病的人,大嫂忽然进房来说话,却有些疑心。加上田氏几次冷笑,他明白不能事出无因了。于是站了起来,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只管来回地走着,脸上带一种很不自然的淡笑。田氏反不理他,却掉转脸来向阮氏谈话,因道:“今天晚上比哪一晚上都冷。风经过雪阵里吹着,若是由门缝里送了进来,吹到了身上,更是难受得很。”阮氏道:“大嫂屋子里的窗户也该补补了,那窗户眼里许多窟窿,怎么不吹风进去呢?”田氏叹了一口气道:“不用提了。你那大哥简直是一尊佛爷,什么事也不管。别说是窗户眼里破了几个窟窿,就是土炕上陷下去一个大坑,他也不过问的。”阮氏道:“那也难怪大哥。家里这些事,全都在他心上。”田氏道:“你这人说话真有点儿前后不相顾,既是家里的事全都在他心上,为什么自己屋子里窗户纸破了,也不看见呢?”阮氏笑道:“我是说家里的柴米油盐,什么都全得过问。”

玉峰停住了脚,突然地向她望着道:“你也算个人,把话这样颠三倒四地说着。你不如装一个哑子,倒省得我生许多气。”阮氏说着话,脸上本带了笑容,经玉峰这样重重一喝,也红着脸把头低了下去,有话不能说了。田氏笑道:“一个人要讨厌哪个人,怎么看着也是不顺眼的。”玉峰道:“并非是我故意地说她,你听她是怎么说的。大哥对家里什么全管,可是眼面前窗户尽破了窟窿,他又可以不管。这种人这样不会说话,就好送到陈列所去陈列,当一种低能儿的模型,此外是什么也不能干。”玉峰越说越生气,嗓音也是跟着大了起来。他踱来踱去的,两只脚上的破皮鞋踏在地上嘚嘚作响,真是在他这脚跟上已把心事传。

田氏映着灯光,一看他脸上红红的,心里就想着,还有许多话,那就不必说了,便站起来笑道:“别说了,说着闲话,倒引得生起真气来。明天的话,就是这样说了,请三兄弟到医院里去一趟。”玉峰道:“大嫂既是为了筹款的事分不开身来,我就代表你去一趟。可是……”说到这里,点了两点头道:“反正我去就是了。”田氏虽觉得他的话还是十分含糊,也不能十分逼迫他,要不然,他也会生疑心的。便笑道:“你看你的卷子吧。我别尽在这里打搅你了。”说着,就向自己屋子里走去。

这时,屋子中间的那个白泥炉子,一点儿火焰也没有,只是炉口里面有几个红色的煤球,在浅灰面上,伸手在炉口上面试了一试,却是一点儿热气也没有。看看那张破旧的木架子床上,两床单薄的棉被遮盖两个脸上黄瘦的小孩子。桌上放的那盏煤油灯,恰是灯纽松了,把灯芯挫下去了,只剩着一点儿光焰。桌上一把旧瓷壶,配着两只茶杯子,在水迹里面歪斜地搁着。伸手一摸那茶壶,却是冰凉的。耳听窗户外面,已经是刮起了大风。唔唔之声过去,窗户上又瑟瑟作响,正是风雪阵阵地向纸窗上扑着。田氏在这个时候,也说不上心里如何会有那一种烦恼和凄凉的意味。两手抱在怀里,很出神了一会儿。那桌上灯头只管细小下去,也不去扭大。炉子里几个红煤球也缓缓地完全熄灭了,在炉子口上放的那把开水壶,正像人无精打采一样,没有了一点儿气息。田氏举目四下观看,墙壁上糊的这些白纸都透着陈旧变成焦黄的,好像对人说,这里是没有一丝一毫兴旺的气象。

田氏不观察这些却也罢了,观察过这些之后,心里便是加倍地难受。自己很发呆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算是心里头有一点儿兴奋,这就在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钥匙,将床头边堆叠的几只箱子搬了开来,将最下面一只箱子打开。虽然这里面全是些绸缎衣服,可是料子上织的花样全是很大的花头。褂子可以长到膝盖,裤子也可以短平膝盖,现在不能穿,也不能换钱了。田氏把这些衣服一件件地拿起,全捧在手上出神了一会儿,看过了之后,就把衣服放在床上。直等把衣服拣出了一大半,就在箱子里寻出一根白湖绉腰带,在腰带头上还补了一朵小小的海棠花。田氏把这腰带拿在手上,很是盘弄了一会儿,又把手托住那补花的所在,自己赏鉴了一会儿。箱子里现成的棉料纸取出两张,把这腰带包了。收好衣服,归好了箱子,一阵混乱,倒忙得身上出了一阵汗。又将那棉纸包放在手上,又对窗户上看看,似乎这窗户上构成了一个极乐国的幻象。她出神之后,竟是对着那地方嫣然一笑。究竟还是外面风雪声打破了她的幻想,这才把那个棉纸包放到枕头下面去,悄悄地上床睡觉了。

在这种风雪之夜里,除了寒冷,再不会有别的来搅乱人的睡眠。田氏偎着两个小孩睡到次晨,却做了一宿的梦。醒过来之后,仿佛自己还是在梦境里。两个孩子没醒,自己披衣坐在床头,很发了一会儿愣。待得自己有点儿打抖颤,这才发现了屋子里很冷。炉火在自己没有睡觉以前,已经是熄灭了,度过了这样一个雪夜,屋子里自然没有一点儿暖气。加之窗户纸上全是窟窿,那冷风不断地向里面吹,屋子里怎么会不冷。她咬着牙打了两个战,自言自语地道:“起来吧,在床上熬着,熬得出什么来?还有人笼着了火,向这里端了来吗?”于是穿衣下床,看到冰冷的白泥炉子放在屋子中间,用脚踢了两踢,冷笑一声道:“这人家越来越穷,也是像这炉子一样。将来总有一天,会穷得连一口热气也没有的。我这样熬下去,熬到哪一天是出头年?”

她的话把床上的大孩子惊醒了,翻着身,用手揉揉眼睛,先叫了一声妈。田氏抢到床面前,将被头在孩子肩膀上按了两按,因道:“别嚷,外面又下大雪,又下雹子,留神雹子飞进来,砸了你的脑袋。我笼着了火,你再起来吧。”孩子道:“妈,我想爸爸,你带我瞧瞧爸爸去吧。”田氏听着这话,自不免怔了一怔,拍着被道:“回头我就到医院里接你爸爸去,不到下午他就回来了。”孩子道:“爸爸若不带吃的回来,你就带回来得了。”田氏道:“孩子,你是做梦。”叹了一口气,自搬了炉子到屋檐下去笼火。

各房门都关得静悄悄的,只有洪妈拿了一柄短扫帚在厅檐下扫雪。她道:“大奶奶早啊!”田氏道:“不早怎么办?屋子里像冰窖一样,越睡越冷。不天亮我就冷醒了。回头两个孩子要起来,屋子里没有火又怕他们冻着,我只好早点儿起来。头三年,咱们已然是穷得支持不住了,在那个日子就该早早地打算,把家庭缩小起来。你瞧,到了现在,山穷水尽,才说分家,大家只有抱了两床破被服走,出去有什么法?现在都是这样拖着,以为拖一天是一天。我想这不是办法。”洪妈道:“分了家,大家全担起了担子,也许可以撑起苦日子来过。只是大爷是一家之主,总得等他出了医院再说。”田氏已用木炭引着炉子里的火,将洋铁簸箕搬着屋角里的煤球向炉子里倒。听了这话,将洋铁簸箕向地上一扔,跌得呛啷一声响,冷笑道:“你以为他出了医院就有办法了吗?他要是有办法,还不会得着疯病躺到医院里去呢。”这一声响算是把北屋子里睡着的邓老太惊醒,问道:“洪妈,你又把什么砸了?”洪妈道:“什么也没砸,大奶奶谈着话发起牢骚来了,把洋铁簸箕摔在地上。那也真难怪她,这日子过得是真烦人。”邓老太也没说什么,隔着屋子叹了一口气。

田氏拍拍身上的灰,就缓缓地走到老太太屋子里去,苦笑着道:“妈,你相信我发牢骚吗?”邓老太头靠在枕上,望了她道:“玉山不是说你今天不用去吗?外面还下着雪吧?”田氏道:“下着呢。出门就坐车子。”邓老太道:“你去也好。我心里总是放不下。若是天晴,我也要去。可是他们就说了,从前老爷子在,我是一位夫人,出门去是多么轰轰烈烈,现在坐一辆洋车,那种寒酸的样子走去就让人家笑咱们。”田氏道:“医院里呢,我是要去一趟。可是这样大雪寒天,什么全涨钱,我们不得不想法子。有个地方是我娘家一家近亲,他们手边很活动,我想去和他们借几十块钱。一来贴补贴补家用,二来医院里也得多少耗点儿钱。医院里我先不去,让老三先跑一趟,他也答应了。”邓老太躺在枕上,点了两点头,便道:“那也好。这个家到了现在,全望大家出点儿力来撑着,谁能想办法,谁就想办法。两个孩子全交给我得了。”田氏见婆婆的表示很好,便带了一点儿笑容,因道:“虽然不见得这一走出去就可以弄到钱,但是先走通一条路子,也不算坏。”

邓老太提到了家事就不能安然地躺着了,坐起来在床栏杆上摸了衣裳披着。因道:“不呀,能够想一点儿法子的话,你还是去想一点儿法子吧。”田氏的心里,似乎藏着一种不可说出的冷笑,只把头低着,垂下了眼皮,背靠了桌子站定。邓老太道:“这几天你来来往往,车钱大概也花得不少,你身上还有钱吗?”田氏道:“不要钱,我身上还够花的。”邓老太披衣下床,战战兢兢地站着,将一个食指微弯着指了田氏道:“我告诉你吧。有道是患难夫妻。什么叫患难夫妻?就是要到了有患难的时候,才可以看得出来。你们两口子,平常也是打架拌嘴的。可是一天有了什么事这就着急起来了,可也见得你两口子感情不错。”田氏微笑着,对婆婆看看。邓老太道:“只要你们都和和气气,家境虽穷一点儿,那也没有关系。”

田氏听了老太太这一番夸赞的话,真不知道要说什么是好。倒是她两个孩子和她解了围,在屋子里大声哭嚷着要妈。田氏回到屋子里去,把孩子哄逗了一会儿,倒有两三次看炉子里火着了没有。后来也许是她不能等了,这就把那半明半暗的炉火端到屋子里去,匆匆地给孩子们穿上了衣服,脸也来不及和他们洗,就牵着送到老太太屋子里来。对孩子们道:“我去接你爸爸回来,你们好好儿地在奶奶屋子里待着。”口里说着,自己退出来,还替老太太反带上了房门。

不过她自己却是没有忘了洗脸的,到厨房里舀了一盆水到屋子里去先用香胰子擦过。然后把那不大用的梳妆盒子打开,将一块干毛巾先把镜子擦抹得干净,接着把头发梳得溜光。浓浓地挑了一撮雪花膏在手心里,对了镜子向脸上敷抹着。但敷抹之后,向镜里影子看去,却又过于白,白得像墙上涂的石灰一样。自己倒呆了一呆,心想,虽然隔了这么些年不曾涂抹脂粉,可是自己脸上受粉那是知道的,绝不能一擦粉闹得这样难看。于是拿了一条绸手绢,轻轻地在脸上拂拭着。虽然把过于浓厚的粉慢慢地全擦得匀净了,但是在两腮上已是没有了一些血色。一个不相识的人看到,那还疑心自己是抽鸦片烟的呢。为了减除别人的疑心,还是在腮上抹些胭脂吧。扯开了梳妆匣的小抽屉,摸出一块胭脂膏来。然而为了多时不曾用过,这膏子上的红色牢结着,倒不容易落下。田氏便送到嘴边,连连地呵上几口气。当她在呵气的时候,眼对着镜子里看去,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脸上还不免带了许多细细的皱纹。一双黄杏子一般大的圆眼睛正睁着看人。手上拿了一块胭脂膏,待向脸上擦去,这却让自己怔了一怔,这不是自己的影子吗?不想在劳苦中过了两年,把人却是累成这个样子了。这么大岁数,还要擦胭脂。心里这样一犹豫着,人就把身子向后闪去。

在她这样离得镜子远一点儿的时候,不会看到自己脸上那些细微的脸纹,雪花膏在脸上也不是那样白,加之头上的长发梳理得很是细致,也就衬托得自己年轻好看了。心里本已转着念头,这样大岁数的人还要擦胭脂,未免成了老妖怪,现在离得镜子远一点儿,觉得自己的脸子还是不错。若涂上一些胭脂,更会长些风韵,为什么不擦呢。这样想着,不管老妖怪不老妖怪,还是将胭脂在脸上涂抹起来。抹过胭脂之后,自己向镜子里看看,也觉得脸皮鲜艳夺目。于是索性在抽屉翻找一阵,寻出一管短短的眉笔,把眉毛描模了一会儿。以前看到一些摩登女郎,把天然的眉毛用镊子镊去,然后用铅笔来画,便觉得她们过于爱好。现在临到自己画起眉毛来,这才感觉到天然的眉毛,弯得既不是那么合适,而且那七下边沿也不整齐。尤其是眉毛角,并不能过眼角,短促得没有风致。现在虽然在眉角上添长了几分,但是和那原来的眉毛究不能浓淡合一。自然,一个人要爱美,就索性打扮得美一点儿,这倒是镊了眉毛的好。想着心事,自己是把眉毛画而又画。究竟是脸子要修饰,这样一来,远远在镜子里照着,至少是年轻十几岁了。回转身来,要取床上搭的那条毛绳围巾,却看到自己笼的这一炉子火,红焰熊熊的,抽出来几寸高。平常有这样的好火,那真舍不得出屋子,现在可不管了,带着门就向外走。偶然想到一件事,又把身子缩转回来,却把搭在肩的围巾高高拥起,把那三分之一的脸子也全部遮盖起来了。走到重门边,才轻轻地向北屋子里打声招呼,叫一声“妈,我走了”。

只“我走了”这三个字,也就远走到大门外来了。刚好有辆人力车子在门口经过,招招手把车夫叫过来,也不说地名,也不讲价钱,就坐上车去。直等车子拉出了巷口,才告诉他是到东安市场去。车夫心里想着,拉到了,总可以多讹你两个,飞快跑着,已在肚子里预备好了几句话来说。可是拖到了市场门口,早有一个男子笑盈盈地迎上来,问道:“多少车钱?”车夫道:“没讲价钱,我卖多大力气,您瞧跑我这样一身汗。”那人很大方地在身上掏出两张毛票来交给他。这较之他所要讹的车钱,已经是超过一倍了。当时也就说了一声谢谢,笑着拖车走了。

这样慷慨代田氏出钱的人,当然只有田得胜。田氏放下围巾来,现出脸子来,田得胜便是一惊,立刻笑着点头道:“我算您还有一会子来,先在街上溜达溜达等着,不想您是按着时候到了。”田氏在涂了胭脂的脸上似乎更加了一层红晕,眼皮跟着垂下来,带了微笑道:“我想着,这样大冷的天,让您在街上受冻,我心里也透着过不去。”田得胜笑道:“那没什么。我们这项差事,有名儿的是街上英雄。在街上溜溜两三个钟头,那真不算一回事。您也没穿一件大衣、披一件斗篷来,仔细着了凉,咱们赶快找个地方坐着吃点儿东西,暖和暖和吧。”田氏到了这里来,自然也不推诿,就一同到市场里去了。在北平的东安市场里,是吃喝取乐的地方,什么全有的。所以田氏自上午十一时进市场去,直到下午三时才出来。出来还不是回家,同着田得胜一路到电影院看电影去。

自从世界上有了电影院,对于男女之间的交际,那是不知道便利几千百倍。田氏可以和朋友来看电影,比田氏还要交际活跃的,当然在这里可以常见。当她在影院里看电影的时候,是坦然地享乐,可是在散场的时候,却有一件意外的事让她大吃一惊,便是夫弟玉峰正由楼上盘着梯子下来,在他手臂子上正挽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由楼下仰着脸看楼上,那是非常之清楚的,他笑嘻嘻地正和那个女人说话呢。田氏心里大喊侥幸,轻轻地哟了一声,把身边的田得胜向前一推。这电影散场的时候,看客正像瀑布一般由门里挤出来。她身子一缩,别人已是挤上了前。她微微蹲了身子,只在人群里偷眼向前面看去。玉峰扶了那女人下楼,随着人浪一挤,已是很快地涌到街心上去。

田得胜不见了田氏,正在四处找寻。田氏跑到他身边,一扯他的衣襟,低声道:“我老三来了。”田得胜听了这话,猛可地一怔,低声问道:“他在哪儿?”田氏牵牵他衣襟,走到人稀松一些的地方,低声道:“时候不早,我该回家去了。”田得胜向身后回转头看看,问道:“明天你还出来吗?”田氏微笑着点了两点头。这时,出影院的人已经纷纷地散开了,田氏见着已不为人丛所掩饰,就抢走到街心,雇了一辆人力车子,直奔回家去。为了自己是由电影院里出来的,不便让车夫乱嚷,在衣袋里掏出一张毛票递给车夫道:“嘿,钱给你了,别麻烦了。”说毕扭转身子进家去。

自己不明是何缘故,觉得应当对婆婆格外客气些,于是直奔到邓老太屋子里来。见她搬了一张藤椅子,靠了火炉子躺下。炉子边上摆了一张方凳子,两个孩子围了方凳子在吃蚕豆。邓老太看到,就先坐起来了,笑道:“外面天气很冷吧?今天可把你冷着了。”田氏放下身上披的围巾,坐在床沿上,先叹了一口气。邓老太道:“借钱大概是不容易吧?现在是这种炎凉时代,咱们在这种想吃想穿的日子向人家借钱,当然是碰钉子,借得着钱,那不过例外罢了。”田氏见一个孩子跑到了身边,就用手摸摸孩子的头道:“也不是人家完全拒绝了。人家说,法子也可以想一点儿,可是信用借款那儿办不到,随便要我们拿一点儿抵押品出来。我自己心里暗想着,咱们家哪有什么可以拿出来做抵押的,只好含糊地答应了。您说,这不让人听着难受吗?”邓老太还不曾答言呢,玉林却在走廊上嚷了进来道:“是大嫂由真光电影院坐车子回来吗?车夫在大门口直嚷车钱给得不够。”田氏不由红了脸道:“他胡说,我自个儿和他说去。”

她说着这话,转身直奔大门口去。见那车夫昂着脖子道:“喂!坐车来的那位,还不给车钱吗?”田氏直抢到他面前,睁了眼低声喝道:“给了你一毛钱,叫你别嚷,你偏偏要嚷出来,这不是成心吗?”车夫板着脸道:“你不打价,就坐上我们的车子,我以为你一定可以多给钱,所以拼命地跑。到了这儿,你才给我一毛钱。平常我们也不止拉这一毛钱吧?你得补我几个,要不补我,那可不行。”他说着这话,两手直伸到田氏面前来。田氏也只管大嚷着,说他简直胡闹。恰好一辆车子拖着玉峰回跑过来。他跳下车,也跑到那车夫面前问道:“你怎么了,想讹人吗?”那车夫见玉峰气势汹汹地跑到面前,就弯了腰微笑道:“不是我讹人。这位太太由真光电影院坐上我的车子回来也没讲价,到了这里,她才给我一毛钱。”玉峰听了这话,倒迟钝了一下,望着田氏。田氏把脸向下一沉,向车夫道:“你嚷什么?真光电影院是去不得的地方吗?我怕你嚷,你一嚷,我就给你一块钱。你说是不是?”玉峰脸上红了,立刻在身上掏出一张毛票补给那车夫。自己坐的这车子,一样地给了价钱。田氏笑道:“老三,你没到医院里去瞧你大哥吧?”玉峰道:“我以为大嫂会去的。”田氏鼻子耸着一哼道:“我要知道你是上真光瞧电影不得闲儿,那我自然会去了。”玉峰笑道:“大嫂是陪着令亲看电影去了吧?”田氏将头一歪道:“不,我是陪一个男朋友去的。这年头,社交公开,同朋友去瞧一次电影,这很不算什么的。我瞒着人干什么?”玉峰笑道:“大嫂,您有点儿误会。我……”取下帽子,向她一点头道:“见着老太请您别提。休息一会子,我立刻就到医院瞧大哥去。”田氏咬着嘴唇皮,向他点点头道:“你要知道,你大嫂子向来是不好欺侮的。”玉峰不敢多说什么,已是随着说话走进大门去。

田氏在门外凝神了一会儿,自己又点着头,好像看一种省悟似的,依然从容地走回邓老太屋子里来,见玉林也在这里,笑道:“今天真光映的是爱情片子,情节和表情都很不错。老四明天瞧瞧去。”玉林两手插在衣插袋,靠了桌子站着,笑道:“我没钱找乐子,也没有心找乐子。”田氏耸着肩膀淡淡地笑道:“你这个老实人也会损人,你那话音分明是笑我有心找乐子、有钱找乐子了。”她这说话的时候,也站着离那炉子不远,邓老太可就看到她的脸腮上还浅浅地带着两团胭脂晕。老人家的嗅觉不是很锐敏,虽离她有几尺路,还暗暗地闻到她身上一种香气细细地传来,便问道:“你在令亲家里喝过了酒吗?”田氏道:“没有呀。”接着伸手摸了脸道:“哦!您说我这脸上怎么有红色,这不是喝醉了,这是我抹的胭脂。”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嗓子还是很高,并不怕人听到。问话的婆婆只有向她望着,反是不便追问了。